黄昏时,没等下班时间到,老牛便让我准备好东西出发了。我坐在他的黑色帕萨特里面,突然担心晚上会不会喝很多酒,我不会喝酒,以前和技校同学吃火锅,别人几瓶啤酒下肚没什么反应,而我,最多半瓶,脸色马上变红,浑身发烫,如果再喝,马上反胃,然后就是吐到浑身抽筋。至于黄酒或者白酒,我没尝试过,小小的啤酒,已经把我的酒胆吓破了。
我忐忑不安起来,坐在副驾驶座浑身不自在,也不知道该和老牛聊些什么?聊工作?聊家庭?还是聊他刚刚开始发育的女儿呢?我找不到聊天切入点,老牛也不吭声,只能傻傻地坐着,不时朝窗外看下班高峰骑着单车的人来人往。
老牛突然问我:“小朱,你驾照考出来了没有。”我摇头轻声说:“还没有。”老牛若有所思,驾驶着汽车看着前方说:“抽时间去考一个,你们年轻人有驾照是必须的,否则很不方便。”我不明白他突然问我驾照是为了什么。他又歪着嘴巴笑:“不可能每次让我当驾驶员吧?”
我囧在一边不知怎么回答,我想到我的同学,我的表弟,发觉确实很多人都有了私车啊。他们外出方便,有时周末想去近郊自驾游,有时想搞个车震,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情。其实我也有想过去考个驾照,曾经吃饭和父母聊起过,却当场被老妈推翻了。老妈白着眼睛说:“得了吧,我们家这条件,买车买房就是天方夜谭,就算你驾照考出来了,没车开过几年都忘记了就是本本族。”
天知道我妈从哪里竟然知道“本本族”这个新名词。老妈又刹不了车,狂轰道:“就算你有了车,你养的起么你,一部车一个月平均下来几千块钱,你一个月才几个钱?”那天,我没有和老妈争执下去,她那一番话,把我想学车的一丝想法,彻底的深深的埋葬在欲望深处,从此以后一直没有再敢去想。我妥协了,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哪怕有一丝想挣扎的冲动,也会立刻死掉。
直到现在,老牛又燃起我心中的那丝残念,只是一瞬间又消失殆尽。我微笑,摇头,车一路行驶到饭店门口,老牛停好车,我跟在他后面上了二楼的包房。包房里面摆着两张超大圆台面,已经有几个人坐着,挺面熟的,是其他生产或技术部门的老大和骨干,老牛对着他们不痛不痒的寒暄了几句,然后找了个座位坐下了。
于是我像个小跟班一样坐在他一旁,把大书包放在椅子上面,一下子就占去了一大半,坐下后发现屁股只能坐一半,很不舒服。我看见桌上有茶壶,便又起身,替老牛倒了一杯,老牛点头示意了一下,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发现是大麦茶,很淡。
我拿出一支香烟递给老牛,老牛摇摇头,我也不好意思抽,只得又塞回到烟盒里面,觉得好不无聊,于是拿出手机上起宽带山。正看的津津有味的时候,电子厂的领导们陆续进来,我把手机塞回裤袋,扫了一眼没找到人事妹妹,有些小失望,又一想会不会是她的level不够级别来呀,有点洋洋得意了。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大boss,他一进来,老总和人事经理也连锁反应地立马站起来,哈着腰指着正对大门的主位,让大boss坐在那里。大boss点点头,坐下了,声音洪亮地说:“大家都到齐了吧,那就开席吧。”他六十多岁的样子,满头白发,操着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语调带着台巴腔。
服务员陆续把冷盆放在桌面上,我看了一下,还真丰富,白斩鸡玲珑剔透、海蜇头晶莹透亮,还有许多我爱吃的菜。老总和人事经理分别坐在大boss的左右,人事经理脸上涂了厚厚的粉底,化了浓妆,满脸堆笑着巴结着。服务员拿出一瓶红酒给大boss堪酒,只一小点大boss便用手把杯口挡住,示意够了。现场很安静,当服务员拿着红酒走到老牛面前时,老牛说我要开车只喝饮料,然后指着我面前的酒杯,吩咐她替我满上。
我急了,连忙挥手说不要红酒,服务员的手停在半空,老牛板起脸,说了声:“满上。”语气不容置疑。服务员又动起手来,我看着红色的液体从红酒瓶口缓慢流入长脚杯里,逐渐升高,我不再抵抗,我也不敢再说什么,心里暗暗念叨,今天就一杯,就一杯,拼了。
大boss见每个人的酒杯都满上了,站起身来,所有人齐刷刷的也跟着站起来。大boss声音依旧洪亮,用纯正的台湾腔普通话说:“最近一段时间,产量情况很好,生产秩序井然,都是靠在做的各位领导和骨干的努力,今天我过来,请大家吃顿饭,也希望大家在下一阶段继续努力,我先干了。”说完,一口把小半杯红酒饮干。
除了我,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虚假的笑容。每个人都举起手中的酒杯,一起感谢大boss。我苦闷啊,大boss就一小口红酒,而我举起来的,却是满满的一大杯红酒,不打一丁点折扣。身边的人开始喝自己手中的酒或饮料,我斜眼看着老牛,把杯中的饮料饮完,依旧面无表情。我眼睛一闭心一横,分几大口把一大杯红酒喝下。
大家都坐下来,大boss示意大家动筷,气氛开始热烈起来,大家开始聊天寒暄说着不知所谓的话,但主要还是歌颂大boss的丰功伟绩,还有就是隐含的表露各自的功劳。老牛示意服务员再给我倒一杯,也罢我没有再阻拦。一开始我庆幸,除了肚皮有点饱胀感,没啥不适,可是这庆幸感,只维持了短短的十几分钟,慢慢的我感觉脖子、耳后根和脸庞发热发烫起来,肚子说不出的难受。
老牛看我的模样,说:“年轻人怕什么酒,吃点菜就好了。”我摆摆手,已经说不出话来解释什么了。我夹了几块白斩鸡,胡乱吞进肚子,整个包房慢慢旋转起来。热菜逐渐摆上了桌面,迷糊间,我看见身边的人分别起身去给大boss敬酒,还一个个慷慨激昂的拍着胸口说:“老板您随意,我一口干。”
我要奔溃了,犹豫是不是也要去给大boss敬酒。终于,为了自己的前途,我豁出去了,每个人都已经去或者正摩拳擦掌准备给大boss敬酒,我如果是在场唯一一个不去敬酒的,一定会被视为废物或卢瑟。于是当老牛准备起身给大boss敬酒的时候,我也撑起自己难受无比的躯体,跟在后面一起过去。
老牛走到大boss面前,指着我介绍:“这是我的新助手,小朱。”我用尽全力挺起身板,微笑着看着大boss。大boss客套了几句,感谢老牛的对公司做出的贡献,忽然拍拍我的肩膀,瞪着眼睛对我说:“后生可畏,年轻有为啊!”
我受宠若惊,傻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老牛举起饮料,我跟着举起大杯红酒,杯口相碰,发出清脆的交口声,老牛把饮料喝干,我把眼睛一闭,心再次一横,一股脑地把满杯的红酒饮干。等我回过神来,发现大boss却只是稍微抿了一口,便放下了酒杯。
我举起千斤重的脚步,坐回到座位上,整个五脏六肺翻江倒海起来,说不出的难受,我强压住反胃的波涛,不让自己失态。还好,老牛让服务员给我倒了饮料,没有再勉强我喝红酒。我如释重负,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却已经没有欲望下筷。依稀感觉裤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好几次,但我实在没有力气拿出来看,我呆呆的看着一拨拨人争先恐后的持续冲到大boss面前敬酒,生怕晚了就没机会了。
我的眼神茫然,思绪空白,没有任何想法。突然感到体内一阵无法抑制的巨浪波涛,赶紧起身走进包房的卫生间,关上门,哇的一下,把吃下去的丁点东西连同酒水全部吐了出来。我低着头,眼珠盯着白色马桶和那个窟窿眼,恨不得钻进去不再出来。良久,我实在没东西可吐了,才浑浑噩噩的爬出来,继续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发呆。
起念间猛地想到金毛,应该下班了吧,只一转眼整个人又进入虚无的状态,脸依旧发烫。我举起筷子,夹了一大块黑椒牛排,吞了下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就这样挣扎煎熬着,一直到九点多,饭局才结束,好在后面也没人再让我喝酒,因为我已经神游了,而且不少人我也还不全认识。大boss起身离座前,再一次感谢大家并激励大家,然后就这么走了。
老牛见我脸色不好,让我打个出租回去,改天把发票拿来报销。我点点头。外面竟然飘起了小雨,还有细风吹在我的脸上,像一把把锐利的小刀子划在我的皮肤上,所到之处辣辣的刺痛。酒店门口许多人等着打车,我既懒得也没力量和别人去抢车,缩在一旁等着,全身发抖。我瞧见大boss踏进一辆等待已久的benzS500,又瞧见老牛钻进自己的帕萨特,油门一踩也扬长而去。 我想,他们和我不同,是不用淋雨的。
等了十分钟,我不愿意再干等了,一个人往地铁站头的方向走,心想如果一路上有出租就上去,没有就坐地铁回去吧。小雨虽然真的很小,但是没过多久,发丝就湿掉了,凉风吹在我发烫的脸上,却丝毫没有让我降温,反而更加难受,终于在一根电线杆旁,我又吐了起来,我一手扶着那根水泥木头,一手插着腰,吐到最后根本没什么东西了,就连苦水也没有了,但是还是一阵阵的干呕,我觉得自己大概要死掉了。
我让自己抬起头来,控制着不要再吐,头顶上的路灯发出强烈的红光,照的我更加头晕目眩,地铁站头就在我前方几百米远的地方,我却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了,我眯着眼睛,期盼突然能有一辆空车过来载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