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让母亲引以为傲的，就是很懂事，而且还特早，生下来第二天就懂得了父母的不容易，让他们省了不少心。
我和姐姐是双胞胎，姐姐仰仗着比我早到半小时的优势，霸占了本属于我们两个的饭碗。一份饭两个人吃肯定不够，父母的意愿是想让我们一人一半，然后再弄别的替代品把我们喂饱。
那是七十年代，农村还没有奶粉米粉这类婴幼儿食品，（估计就算有，也买不起），父母就买了一头奶羊，想用羊奶填饱我们剩下的那一半肚子。
羊奶送到姐姐的嘴边，她闭着眼睛摇晃着脑袋躲避着奶嘴，就是不喝一口。母亲把羊奶送到我的嘴里，饿极了的我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据说那次喝的太多还吐出来不少。
父母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向前来探望的人夸赞着我的懂事。从此，我如莫言小说《丰露肥臀》里的上官金童一样，有了一个羊奶妈。
那时候穷，大人们都很难填饱肚子，我和姐姐在娘胎里就营养不良，小时候，闹病是常有的事。
最厉害的一次是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当然过程是听母亲说的），有一天半夜我拉着母亲的手让她摸我的脖子。母亲的手碰到了一个像鸡蛋大烫手的肿块，吓得她马上坐起来，点起煤油灯看我的脖子。
那时我已经烧的有些迷糊，肿块把我的脸挤的变了形，脸烧的通红，浑身滚烫，闭着眼睛发抖。
母亲抱起我就往乡医院赶，那是半夜一二点钟，冬天的夜漆黑寂静，寒风刺骨，从我们村到乡医院有三里多路，中间没有村庄，只有长长的黄土路和三条相连的河。
那三条河的水泥桥上，每年都有附近几个村里想不开的人从那儿跳下，关于那几座桥的奇闻异事层出不穷，尤其是对我们村那年在那儿跳河的一个女人的传说，更是玄疑奇幻。
母亲是唯物主义者，对这些东西从来不信。她紧紧抱着我，匆匆往医院赶。当她走过第一座桥，刚踏上第二座桥的桥头，模模糊糊看到桥中间的一个忽明忽暗的亮光时，心里不觉一阵恐慌。
等走到近前，才看清是一个男人可能喝多了酒，正抽着烟对着河水小解。有一辆自行车倚在桥栏杆上，酒气在冷风中分外刺鼻。
等赶到医院，值班的医生经验不足，另一个老大夫要等到明天才来。母亲那时是乡村医生，和医院里的人都熟悉，就和值班医生商量着先给我输上消炎药，控制住病情，再等医生上班。
那天晚上医院里没有病床，母亲想起叔叔在几百米外的兽医站，就抱着我带着药水直奔兽医站。
后来母亲讲到这段，我说也可能是我喝了太多的羊奶，身体也有了动物的成分，所以老天爷就安排我在兽医站就医。
第二天清早老大夫上班，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对母亲讲了三条忠告：
第一：你女儿这是急性淋巴炎，里面已形成严重的脓包。
第二：赶紧去县医院，这个情况咱这儿治不了。
第三：如果耽误了病情，孩子有什么事别找我。
幸亏叔叔有自行车，带着我们去了县医院，及时做了手术。大夫对母亲说，再晚来一会儿，任谁也救不了你女儿的命。
我病好了没多久，姐姐又因急性脑膜炎住院。她在医院里昏迷了二十天，父母也衣不解带地在病床边守了二十天，一直没盼到她醒过来。
在二十一天的时候，已不抱多大希望的母亲习惯性地拿起调羹，用勺把舀了一点水送到姐姐的嘴里，没想到她竟然咽了下去。母亲以为看错了，又舀了一点，这次真真切切地看到姐姐能喝水了，高兴的她赶紧叫醒坐在病房外打盹的父亲，两个人喜极而泣。
就这样我和姐姐在父母战战兢兢地小心伺候下，还是小病不断地慢慢长大。对那个阶段印象最深的，是母亲抚摸额头的温暖的手和飘着香油香菜的美味疙瘩汤。虽然每次都是在病中没有胃口的情况下吃病号饭，但那劲道香甜的感觉至今回味无穷。
就像朱元璋当皇帝后寻找珍珠翡翠白玉汤一样，现在再吃母亲做的疙瘩汤，虽口味依旧，只不过已找不到当初的感觉了。
那一年我上初二，夏天里的一个下雨天我放学回家，在路上就觉得大脚趾痛，看了看发现指甲下面有一个白点，就以为是光着脚穿凉鞋，进去了脏东西，过几天自己会好。
到了第二天脚越来越痛，晚上痛的睡不着觉，这才给母亲说了。
母亲看了看说是甲沟炎，让我吃了几天的消炎药，不见好转就带着我去了县医院。
从医院拔完指甲回到家，麻药的效力过后我就开始疼的呲牙咧嘴。母亲把我的脚用被子垫高，不时地给我按摩，又找来小说让我转移注意力，以减轻我的疼痛。
为了方便照顾我，她晚上和我睡在一起。一开始那几天，我早上醒来后看到一向勤劳的母亲还在梦中，心里有些不高兴，心想不知道有病人要照顾吗？这个点了还睡。
过后才知道母亲怕我晚上脚疼，那几天晚上一直给我按摩，只是到了快明天时才睡一会儿，而我还怪母亲懒。
后来我们都结婚成家，我阴郁的性格让我多舛的家庭生活更加困难重重。对于我不愿讲的事，母亲从不打探细究，只是默默地支援支持，小心翼翼地关注着我的情绪言行。
每次归家，母亲讲的都是她听到的或是身边的那些虽生活不如意但坚强乐观的人的故事，每个故事的结局都是振奋人心和皆大欢喜。她经常说的那句话就是：人这一辈子都是有时好过有时不好过，船在水上走还有顺风和顶风呢，别说人生这么长的路了。
多年以后母亲说出了那些年她一直担忧的事：“有一次和你一起去洗澡，看到你快要拱出皮肤的那一根根肋骨，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你的心思太重，身体又不好，那时候我真的怕你得抑郁症。”
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顺，这句话一点不假。因为你苦恼的，是自己生活中的艰难困苦，而父母操心的，不止是你的苦恼，还有对你的身体和精神物质上的担忧，和对你将来的牵挂。况且你自己一地鸡毛的日子还自顾不暇，有什么精力去照顾父母，尽做儿女的那份孝心呢？
我们一家人性格内敛，爱和感激的话从来说不出口，就像是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再多的感动也倒不出来。
“有爱就大声说出来。”这句鼓动人心的话鼓励了我。今天，我鼓起勇气大声地对母亲说：“妈妈，我爱您。”
轻轻的一巴掌落上了我的后脑勺，母亲微笑着羞红了脸，眼睛里有亮光在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