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架上随意取了一本书,翻了翻,看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不知怎的想起她的马尾在我面前摇晃的样子,笑容天真。我下意识地顿了顿,只截取此,并不往后延伸,怕看到美好事物被摧毁后的心灰意冷。
第一次见到她,我在很远便注意到她跳脱的步子,雪色与月色,她是第三种绝色。她用手放在额头上,挡住阳光。还有一半阳光在她的下颌处。她慢腾腾地走着。她微微抬头,看见了我,略点了点头。察觉到我不屈不挠的注视后,她难为情地笑了笑。她前额的几缕头发垂了下来,温婉秀雅之气顿时侧漏。我微微发愣,我想起了婴宁,嘻不知愁,娇憨可人,贞静烂漫。笑的时候,漫山遍野在今天。
我们处在一个语言系统,对生活有着敏感的感知,相处愉快轻松。她仿佛是从我身体旁溢出来的柔软部分,她时常做出一种我内心所想却现实迟钝的温柔礼貌行为。她的在场很重要,让我感受到自己不为人知柔情的存在。她的名字很美,取自《诗经》“静女其姝”,每次脉脉地叫着静姝,我总能感受到自己内心一颤。
我注意到她身体与心理的微妙变化。我们在室外整理稿件,她忽然向不远处丢了一个眼神,哧哧笑不已,渐渐低下了头,红霞染颊。这让我疑心她具备第三者的审视能力,在与我进行某种活动的同时还能灵敏地发觉周遭的种种变化。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个将双手插在脑后的男生正晃晃悠悠地向我们走来。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带着向外扩张的野性与不羁。他路过静姝的时候,步子微微缓了点,笑意渐深,抬头。有意无意的勾引。
我暧昧地一笑,用手肘微微碰了一下她,轻轻地问:“你的类型?”
静姝长时间低着的头更低了,云娇雨怯:“我不知道,我只是见到了他,心里欢喜得紧呢!”
情感明亮饱和。她喜悦的光反射在我身上,我替她感到高兴,高兴她正在去爱。她在感受真主赐予她的福祉,温柔下去、善良下去。只是这种无知的单纯容易在感性的怂恿下将自己全盘托出,毫无隐私地暴露在外界,将信任与真挚建立在一个不稳定的根基上。
渐渐地,她开始习惯性地在校门外带点灰的橱窗前瞟了瞟自己的身姿,扯了扯自己的裙摆,欢欢喜喜地向前走。我只是静默地看着她脑后摆动的马尾,若有所思地整理自己的观点,好让自己不带偏见地去审视这件事。再后来,她拙劣地上了底妆、描眉、画眼线、涂口红,整个人的精神气被粗糙地提亮。每次偶遇到他,静姝的潜在能量被瞬间打开,喜气悉堆眉梢。年轻的女子将某些幻想投向外界,并摆好自己最动人的样子去迎接他的到来。自己作为女性的价值与魅力正通过外界去被认定与肯定,自己从中可以有获得感与尊严感,这是人群的热度与意义。静姝身上掉落的女性的吸引力我正一览无余,我也正将目光定焦在她的心上人上,想考究他的内核。
我只看过他在人群里面的表现,谦和有礼,措辞雅致,对事物的认知点评得滴水不露而含蓄幽默,让人不禁发笑。即使偶然与人有相异的观点,也是机敏地将差异美化得万分文雅。这种人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是礼物,让你看见了世间的非凡景致,于是忍不住将这种美好判断拓展到他的整个品质里面。于是忍不住去接近去了解去结识,单纯地认为他把一个人应有的生活状态诠释到极致。即使处在靠近与试探的过程,亦能感受到生存能量的高级。可能是静姝与他都有某种相似的心性,所以静姝才会如此被俘获得如此彻底。
有天晚上,我独自去包场听梅艳芳的演唱会。裂开的风情卷发,刚毅的脸部线条,饱满的砖红嘴唇,仿佛是被各种自然外力经过长期的鞭笞后塑造而成的地貌,我失神地看着如此强势的存在,感受到那种喷薄欲出的热度,向往地遐想一些幽幽浮浮的心事。听到《梦幻的拥抱》,清楚地感受到独特性在恋人之间生发的模样,挑逗着人内心深处的情欲,不可言说。走出包场,我步伐懒懒散散的,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周围的街景。我低下头忽然闻到一阵清清爽爽的香味。我知道是谁,却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他小跑过来,轻言轻语地说到:“有时候将很多粤语女声夹杂在一起放,人很难分辨是谁唱的,人都会倾向去欣赏而忘了判断。”我微怒,这句话太肯定了,将很多个例给忽略掉了,这样不公平。但我转念一想,竟不想反驳,毕竟我便是属于那种忘了判断的人群的一员。我忽然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一直以来我这种私密的个体活动因为隔音效果太差而被外人知晓,并捕获到一种全新的观念,我无法言说这种复杂的心情。我只有低着头,加紧步子往前走,死死地抱住怀里的小说。不敢回看。他没有跟上来,只是把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静静地注视着我惊慌失措的背影。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是用余光瞟了他的动作,却无比笃定他是在笑,笑得很轻。我本可以从容地与他交谈,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紧张与恐惧。我是否在对什么东西,视而不见却又躲之不及,我没有勇气审视自己的内在。对这个意义未明的答案我只是束之高阁,并不着急寻求答案,用这空落的瞬间感受到自己的破碎,以及胆怯激发自我而带来永久的晕眩。我自己感受就好。在承担中看到自己日渐隐退的内心。
往后静姝都带着明晃晃的愉快且带有技巧性地提到他,在一些细末的事件中构造两人微弱的联系,从中得到满足,带点哀伤的满足。我们一起吃饭、阅读、散步以及其他共同活动中都渗入了关于他的话题,给人一种幻觉,他已经成了我们生活不可剥夺的重要组成部分。
“你知道吗,我下楼梯总能准确无误地与他碰面。他的目光会停在我身上几秒,会笑,我真的很享受这种注视。仿佛增添了我的姿色,我瞬间具备了此前没有的独特性。我被完全而彻底地打开了,一心向着他,只要他走过来和我说说话,我会悉数将自己呈现给他。我是不是有点痴,只是我觉得等到这么个人不容易,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想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
“我每次下午都会出去走走,准能看见他在栏杆处喝着牛奶,很安静。有时我真心觉得安静的人具备不可言说的美。每次我想偷偷地从他不远处溜走,其实我只要远远地看他一眼就好了,就一眼。他好像得知了我的胆怯,将双手插在脑后,慢悠悠地从我身边笑着走过。我离他太近了,近到我可以看见他眉尾的黑痣,眼下的斑点。我企图通过走神来避免惊慌,让灵魂超越肉体,悄无声息,最终若无其事地从他旁边掠过。我是如此粗暴地对待自己的柔情,我好害怕那些秘语会从自己嘴中迸溅出来。”
“有次我在外面背书,那里很幽静。我突然听见几声好听的声音,但我并不恼有人侵犯了我的私密之处,我很想回头,但却更希望这声音能长久地出现在这,我想再听听,这种娇羞的愿望阻碍了我的好奇心。我突然闻到了那个味道,我匆忙抓起书就小跑离开。我只听见了他低低的一笑。”
“我很想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感觉。尤其是我们错开走楼梯,他在上阶梯,我在下阶梯,借以空间的错开,他眼里含笑地望着我。即使不抬头,我也知道他的神情以及眼光的落脚处。听起来不过是我一个人的臆想,可是我是那么笃定。每次如能遇见他,是我爬楼梯最大的祈愿。他仿佛是神灵赠与我的福祉,光芒万丈。”
“还有很多细节,我往后慢慢告诉你。可你知道为什么我单单选择说与你听吗?因为你一直很有耐心地听我叨叨絮絮,并信任一切的真实性。我感到被信任的愉快与分享的喜悦。”
我沉默地看着静姝时喜时忧地说着关于他的一切。在她的描述中,我似乎也可以凝视到那个人微动的喉结,接着我与他四目相对。我可以读出那个人眼里深处的风景,解剖出无数细节,梳理那个人完整的个性,并为着这一切而一往情深。她依旧在说,我依旧在听,我们一同感受夜雪初积,她爱着他,我也在爱着他,只是她在明,我在暗。这样也好。接下来的日子她总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希冀有天他会走近她,两个人慢慢交流,交换历史与生命最隐秘脆弱的部分。更甚者她会轻轻地攀住他的臂,在温和柔软的灯光下走走停停,有时会走得很远。他们彼此都会希望这条路没有距离,可以一直这样安静地相处下去。梦境里她不断编织美化,后来她不满足简单的行走,她希望他们昼长夜长,生生世世。她明白自己的荒唐,可控制不住去沉溺在虚幻的幸福里面。她对感情的渴求太过执着与单纯,清醒地看着自己走向沉沦却无能为力。有时她会走向梦境与现实的中间地段,一个人在荒僻的野径中冥想,用多年来的阅读积累下的智慧去打破幻想,自我救赎。每次她认为自己成功说服自己了,却依旧忍不住对着向她迎面走来的那个男生咧嘴一笑。那个笑,是对意义未明感情的须臾逃避,只想将深情放纵在如此细小的花招里面。我看着她痛苦而甜蜜的自我破碎,一方面是热情引领自己前进,充分张扬自我,对恍惚与神秘的向往让她不能自己。另一方面,独自面对不确定的事件让她不得已用幻想来自我麻醉,不可言喻的孤寂让她产生强烈的精神困惑。她正为着这幻灭而冷寂的事情感到手足无措。这是一种迷恋,一种影响,已经无计可施了。
我合上书,并不愿提及自那以后的事。可为了叙述的完整性,我得鼓足勇气,借以两年前破碎而模糊的记忆去尽力还原。临近毕业,她的幻想空前繁盛,她心里很不安,觉得美的盛大极有可能是末期。可是期冀与他相守的心思马上淹覆了一切情绪,唯有狂喜露出水面,成为海上灯塔,闪烁着刺破暗黑的亮点。在狂乱的内心世界里独自历经冲突矛盾,终于在毕业晚上所有防线全线崩塌。他没有来。静姝掩面坐在江边失声痛哭,毫不顾忌路人怪异的目光。偶尔有人问及,她控制住了哭腔,迫不及待地将所有事件零零星星地说与他人听,毫无保留。在看到他人无奈而同情的目光后,她知道有些孤独只能独享,终究是不能感同身受。最后她泪眼乏了酸了胀了,她凝望了一会儿江边逶迤的游船,灯光流溢。回身之际看见他从楼梯下来,气宇轩昂,呼朋引伴,那么一瞬间她知道自己自始自终未曾言明自己心意的原因是自己潜意识认可圈子的排他性。他们始终活在各自的现实与各自的信仰里面,偶尔生命的交汇不过只是姻缘范畴的特殊情况,随时发生,随时消弭。不过满眼空花,一片虚幻。整个事件就这样草率收尾,被我寂静地观望。它是一件很不足为外人语的小事,不会载入历史,不会影响历史进程,亦不会改变事物客观存在的属性。却成了女子难以舍弃的执念,里面可曾是装满她深广而宁静、纯净而灿烂的往事。只是现如今爱而不得的那份痛苦成了她无法言说的部分,却也是往后她生命深意所在。接受岁月的引领与安排,在长达多年后再回望,缓慢地与我交流,笑容平和。我突然想起最近爱听的一首粤语歌,唤作《一生只愿爱一人》。
“邝美云的音色,绵绵婉致,昆仑玉碎,香兰玉泣。我很喜欢,但愿你也能喜欢。”
“说笑了。我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如此简易就破坏我所有铺陈。在古典音色中我们渐渐合成一个人,从脸部到肢体再到骨骼,全然昭示这是一个完整的人。
我懒懒散散地路过书摊,见到一本破旧的《董小宛传》,心念一动,蹲下来细细把玩。过路一个男子低声询问和平路如何走,我看了一下他诚毅的眼睛,指了指南方。他很优雅地回了我一个微笑,脑袋微微后仰,带着诱人的优越,他就这样消失在光线里,带走被光线照亮的俊朗身影以及别人不可能了解的另一个我。为何我们要存心认不出对方,承受一瞬间的恍惚。我苦笑着,以眼泪以沉默。
月色入户,影影绰绰,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待到眼睛习惯了夜色,隐约可以看见对面的山脊与星斗。
今日,我已十九。在庄重的一刻,孤独帮我筛选记忆,将这些年我叠加的生活部分全然焚烧,净化我的内核,如今想到的就是这事了。那时的星辰日月又规规矩矩地排列在我身边,在被我温习过后,就彻底消失,不负再来,成了虚无而遥远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