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大风。

  远处,夕阳红得像滩血。

  风卷起沙子,弥漫在空气里。

  沙尘里藏着一个人。

  他蜷缩在城根的断壁处,一动不动,若不是偶尔咳嗽一下,将自己蜷得更紧些,谁都以为这是个死人。

  但他没有死,利刃不曾把他杀死过,现在的风沙和饥饿当然也不能。

  他肮脏,疲惫,骨瘦如柴,仿佛已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仿佛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现在,他仍是一个人,但似乎很快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像这样的人,西域马道上有很多,没有人在意,当然也不会有人可怜。

  他们不过是这个世界的失败者,提早倒在黄土里,不约而同变成后来者眼里一具熏黄的骷髅,不会有人记得他们是谁,更懒得有人去理。

  甚至有的人死在了哪都不会有人知道。

  江湖路远,这就是他们的命。

  但这个人有点奇怪。

  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有着另外一个人。准确来说,那个人是通过手腕上的铁链同他绑在一起的,从穿着上看,这是一个女人。

  只是这个女人早已死了。现在,她的皮肤不再光滑而富有弹性,她像皱巴巴的一堆皮。

  她身边的人,那个落魄失意而奄奄一息的人,也许是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又或是别的什么,不过都已无所谓了,当生命化为时间的灰烬,所有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这个肮脏的人,或许带着这堆干瘪的皮走了很久,或许他曾目睹过她的死亡,并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慢慢看着她腐烂,慢慢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如神迹般一点一点褪去光泽,褪去饱和,逐渐变成一具肉干,最后连干也剩得差不多了。

  他可能背着那尸体走了很远,有风的时候,十里之外,人们一定闻得到这人背上尸体散出的恶臭。

  现在,尸体不会腐臭了。她早已飞到了不知名的某个地方,而曾经象征她的这具躯体,虽没有化成灰,粘连着皮的骨头倒也坚硬,但已不能再代表“她”。

  她死了,再寻不到。剩下的只能用“它”来指代,这世界上再不会有她的一句话,一点脾气,或是留下的一丝味道。

  他失去了她的一切。

  酒,他喝着酒。

  自阳关以来,他喝了很多酒。

  他没有停下脚步,亦没有停下口中的酒。

  他并非真正的穷困潦倒,他只是对旺盛的生命没有了任何期待,他失去了生存的热情,现在推动他前行的,不过是很多年前简单的一句话而已。

  但似乎,现在他连那简单的一句话也做不到了。

  于是他喝酒,他流下了热泪。

  风很快呼唤沙子高高兴兴地糊住了他的脸。

  风也在呜咽。

  沙子在这座荒城刮了很久,它湮没了曾经的断壁残垣,现在只剩一处处凸起的轮廓。

  日近晌午,自昨日起风以来,沙尘暴已在这一带肆虐了整整一晚。

  炽烈的太阳重新鼓舞起意志,现在,它看起来比以往仿佛更得意。

  当地的牧民都清楚得很,一年当中最酷热的时候来了。

  驼铃声不远不近地传来。

  静悄悄的城里,除了偶尔掠过的一小阵微风把一块小石子带下了城墙,以致发出“哒”的一小声响,再没有任何声音。

  事实上,也根本不会有人听到这块小石子用尽力气喊的这句话。

  世间人忙得很。

  驼铃仍在继续,仿佛在告知城内的人,他们需要一场迎接,就像孤雁渴望遇到天空中的同类那样,他们同样怀着殷切的期待。

  可城里哪会有人听到呢,三年以前,这里就已变成了一座空城,三年来,这是唯一一支经过这里的驼队。

  只是主人不在,很遗憾,小城不能招待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你听那枯树的言语,仿佛连它都在焦急地想要告诉他们,朋友们,继续上路吧,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迎接驼队的只有沙子。

  可城里,不原有着一个人吗?只是那个半死不活的人怎么能算主人呢,他同这支驼队一样,或许也是个迷失者,而现在,城中早已不见他的身影。

  他或许是死了。见证他的只有风。

  风吹在枯树枝上温柔地响。

  驼队停在了小城外。

  这时候,一个孩子突然喊起来:“咦!它的城墙好矮哦!”

  四面瞧瞧,可到底还算个城,领头的吆喝一声,他们便继续往里走。城中无人,这在他们远远望见这儿,辛苦走了几十里之后才发现的事情,风沙过后,天高云淡,一切都宛如新的般,这些人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兴高采烈跑过来,才知道自己的确是眼花了。

  十几辆车上的货物一路卖了三分之一不到,西域几国正深陷乱战,这条路便就成了驼商们唯一的命脉,可现在,生意却是越来越惨淡了。

  驼车上不少女人孩子,都是从中原避难来的,那里的情形,比这条路上的终点好不到哪里去。

  骆驼需要干草,浪子需要酒,女人们需要干净的水,而单身男人们则需要路上某座城里的女人。稍微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像这样一个驼队,若不快些遇到个有人烟的小城小镇,早晚会出乱子。

  可这座城,别说人烟了,连个拉屎的鸟都没有。

  驼队人困马乏,只能在此暂作勾留,休整一番,说不定能等到场大雨,那可是件振奋人心的事情。

  很快,汉子们女人们都各自忙碌起来。

  而那些随行来的孩子,孩子们也有要紧的事要做,他们趁大人把货物一一卸下来的空档里,一溜烟跳下车,开始了对这座城好奇的探索。

  这条路上的城都差不多,或大或小而已,更何况这是座空城,会有什么稀奇的呢,大人们这样想,可孩子们不会。

  他们对一切都充满了饱满的期待。

  在城根一处角落里,一个孩子终于发出了叫喊:“快看!一把刀!”

  “刀?!”其他孩子发出了惊奇的响应。

  说实话,一把刀他们并不稀奇,可这把刀的柄上,还有一只手。这只手把刀攥得很紧。

  “把他挖出来!”一个孩子喊。

  孩子们纷纷响应,他们七手八脚找来一根竿子,开始戳那只手。

  人有一种很奇特的心理,越是害怕就越好奇,尤其是对小孩子而言。

  沙子里的那只手,与手连接的那个人,或是一具尸体,他们害怕尸体,可还是想剥开这沙子看一看,或许只是为了欣赏一下这个孤独的人死去的姿势。

  一只胳膊露了出来,孩子们可以清楚得看到,这只枯瘦胳膊上纹着错综复杂的图案,像是某种图腾,又像某一个部落特有的标志。

  不等他们继续戳下去,突然,那只胳膊上的肌肉一紧,沙子四溅开来,寒光乍现,长竿被某种道不明的力量瞬间折为两段,一段飞上天空,另一段则依旧被那错愕的孩子握在手里。

  沙尘散去,一个人已然现在了飞扬落下的沙粒中。这人长发披肩,衣衫褴褛,皮肤黄得像块蜡,他迷茫得抬起头,用那浑浊的目光扫视着面前这群孩子们。

  不多久,他身子坍塌似的软了下来,“扑通”一声倒下,手腕上带过一阵铁链的响。

  他摸索着自己破烂的袍子,从中掏出一个黑色的酒壶,仰脸就灌,可那里面何曾还有酒,倒出来的只有沙子,这呛得他大声咳嗽起来。

  孩子们哄然大笑。

  他也笑了,笑得似乎更快活,更开心,却仿若没有力气似的,笑从他那破风箱似的肺里钻出来,听上去诡异得很。

  “他好像条狗哎。”有孩子笑道。

  他咳嗽得愈厉害,那声音好像确实像极了一条狗的吠叫,就连他的样子,都完完全全像一条可恶的丧家之犬。

  这个人实在落魄到了极点,几乎不会有人对他产生怜悯之情,因为他实在太难堪了,给人只剩下憎恶的感觉。

  笑了一会儿,孩子们兴致散了,纷纷离去,谁也没理会这个流浪汉对着他们伸出的一只手。

  刚才威风一阵,仿若回光返照一般,可现在他似乎是完全被打回了原状,看他那令人痛恨的模样,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糟糕的词语可以用在他身上。

   他一直伸着那只刺满不知名图案的手,这只手曾拿过刀,只不过那把锈迹斑斑的刀现在早已被他丢在了沙子里。

  他低头,喘着气,伸着那只手。

  孩子们都离去了。

  人们在微风里大声交谈,风声混淆了他们的言语,远远听来,像囫囵吞了一颗枣的麻雀发出的令人厌倦的呜咽。

  每个人都在他们的圈子里各司其职,代表着不同的角色,他们显得那样充实,人生充满了意义。

  这人不同,他所做的所有举动都是怪异的,正如他此刻往前伸出的手。

  有人感到了奇怪,这是一个没有离去的孩子。

  若地上的流浪汉抬起头来看他,一定可以看到这孩子眼中的那抹孤独。

  他踩着细碎的沙粒对着流浪汉走来了,这时他的眼中只剩了好奇,他想看看这人手里握着什么。

  流浪汉抬起头,他浑浊的眼里闪着狗一样的殷勤,同时还在笑,他张开了手,嘴里随即吐出含糊不清的话语:“酒,帮我买壶酒。”

  孩子眼里立即现出了赤裸裸的厌恶,他看了眼这流浪汉手里的几枚铜钱,不屑一顾地转过了身。而正当他想要挪动脚步离开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了话语:“我还有,还有,剩下的给你买糖,买糖。”

  一阵哗啦啦的响动,孩子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转过身。那狗的手里不知怎的又多了几枚铜钱,这让孩子有些心动了。

  他探出手,流浪汉见此目光显得更加卑微,连忙把钱倒在那小小的手心里。

  孩子啐了一口唾沫,充满憎恨道:“你真是一条狗。”

  他说完往回走,脚步一深一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孩子是个瘸子。他走路的姿势很容易让人想起一种动物。

  在他经过的地方,其他孩子们仍在嬉戏打闹,却没有一个人对他表现出应有的热情来,或许是因为他的残疾,孩子们都纷纷孤立了他,这孩子看上去是小伙伴里最不受待见的那一个。

  可他昂着脸的样子,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流浪汉如是想,他的唇角勾起来,他又笑了。

  那孩子很快抱了一坛酒回来,他扔给那瘫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的人,却并没有离去,而是坐在了离那流浪汉不远的一颗枯树下,把玩着手里新买的糖果。

  他背对着流浪汉,可即便这样,这小小孩子心里的藏着的东西还是不小心被他泄露了出来,他看上去很满意。他有些开心,但不想与对他冷落的小伙伴们一同分享这份开心,他只是想单独来享受这份快乐。就拿这点来说,这孩子也是十分可爱的。

  小时候谁不是如此呢。

  大人们不会因为几颗糖就会得到满足,他们想要的太多,欲望太大,所以大多都不快乐。

  大人们也不会在意这群孩子们彼时的惊奇,对于饱受风沙袭扰的他们来说,在路上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破落江湖客,这是一件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用无比冷漠的态度来审视这一切,甚至在他们心里,这个陌生孤独的人早晚都会死,但他们并没有兴趣好心载他一程。这世上如此多的过客,岂非都载的过来,这世上如此多努力活着的人,岂非都不会死?

  他们现实得很呢,而这正是一个成熟人应懂的道理,也是他们行走江湖的准则。

  是时代的腐败,远方的战火经久不息,对于他们而言,金钱早已变成了一种附赠品,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所以他们格外小心。至于那个看上去早晚会死的人,若有交换酒食的筹码,与他也无妨,若要抱以乞讨之心,那断然要吃一记冷酷的闭门羹。

  这当然是最聪明的选择。

  日落黄昏了。

  枯树下的孩子身旁多了几纸糖衣,他斜靠在那树上,已很久没有动一下。他甜蜜地睡着,至少在这几个时辰内,他是甜蜜的,他的嘴里尽是甘甜的味道,这让他睡得很是满足。

  而墙角那流浪汉,也已醉了。他手中的酒虽没有喝完,但他仍是淌着涎水醉倒了。是否他也在做一个甜蜜的梦呢?

  天空愈来愈变得离奇,已近橙黄,太阳疲惫地微阖了眼睛,将欲归往星河。

  驼队使这座孤城有了些人间烟火的味道,人们聚在一起,燃起篝火,欢声笑语冲散了一天的劳累,这是他们最欢愉的时刻。

  孩子仍没有醒来,仿佛不远处的欢腾与他无半点联系。在夕阳没入大地的最后一刻,风中传来了一声奇怪的叫喊。

  这叫喊持续了三五声之后,人群里走来一个身影,这身影是一个女人,她宽大的脚掌击打在滚动着沙粒的地面上,在此处静谧之地显得格外清晰。

  流浪汉醒了过来,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摸起酒壶来灌了一口酒。

  女人咿咿呀呀地叫着,听这声音,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哑巴。在这吵闹声中,孩子微微动了一下头颅,待看到来人时,悄悄藏起了方才那几纸糖衣,接着低头站了起来,他拉住了那女人伸过来的手。那是他的母亲。

  在这时候,夕阳最后一缕光正从晦暗的远方慢慢消褪掉,在这之前,那光声嘶力竭一般刺穿了苍穹,使得云海裂开一道口子,乌云崩塌了。

  你听不到它的言语,你只能感受到这愈来愈冷的风。

  流浪汉的酒喝完了。

  他一直睁着自己的眼睛。身旁那具尸体,仍与他同铁链绑在一起的尸体,已被他从沙子里拖了出来,稳稳地倚在土墙上,在星辉下头,倒也像一个人。

  他同那个“人”并靠在一起,看着西方浑黑天上一颗明亮的星子。

  世界的尽头。

  尽头在哪儿?

  它还远么?是否像人生这样难捱,是否,这本就是个没有尽头的终点?

  他心里突然泛起一阵苦涩来,这种苦涩几乎令他轰然崩溃掉,他抱紧自己,他无声颤抖着,他痛到几近窒息。

  黑暗。黑暗里驼队中的火光逐渐熄灭。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仿佛是一瞬似的,风倏忽猛烈起来,空气里冷得彻骨。

  流浪汉机械般抬起脑袋,他现在抖得更厉害了,不过更多的是因为身体上的寒冷。

  他冷得牙齿直打颤,甚至腹中的酒都已结了冰,他冷得抱紧那具尸体,抱着它往沙子里钻,风呼啸着掠过他头顶,好在没有卷走他身上的那些沙子。

  这一夜仿佛特别漫长,风刮了一夜,像一头野兽咆哮着要把堡垒中的人攥死在自己的手心里。

  天明了。

  风还是刮得很快活,没人知道它为什么总是这样充满力量。

  昨夜驼队呆的地方早已空了出来,他们连夜躲进了那些空着的土坯房内,那是一幢幢完美的避难所。

  一切都是昏黄的,好似有什么东西遮住了太阳。当你仰望去看的时候,你会看到漫天的沙尘暴正卷集在这座土城的上空。

  原本计划今日出行的驼队被打乱了计划,别无他法,他们只能继续留在这里。

  若要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路,任谁想都是个疯子。方圆数百里,这里是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也亏得那四面颓败的土城墙,得以把沙子拦在外头,否则他们就要在风暴里度过这难捱的几天了。这样想来,倒是让他们对这座城添了些许的好感。

  城中大大小小的沙粒滚来滚去,好不自由。风也是自由的,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像风一样自由。人,人是自由的么?

  墙角的流浪汉醒了。他蛰伏在沙土中已不知过了多少天,他自囿于如此悲苦之地,甚至连牢笼里的囚徒都不如,囚徒尚可以得到心的解放,可若连一颗心都被捆绑住了,又能有什么得救的方法呢?

  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风陪伴着他,还有苦涩的沙子,没有生命却在他身上滚来滚去的沙子,冰冷的沙子,就如他手腕上链子那端缚着的另一只手。

  绝望,似乎只有酒可以瓦解他的绝望。

  风很冷。

  他又一次望着天空呆住了。而这时候,他并没有发现,就在那棵老树底下,站了一个人,一个孩子。

  这孩子在一阵风刮过的时间来到这里,没人知道他是为了糖果还是别的什么,或许,他只是想看看经过了昨夜的大风之后这个倒霉的流浪汉有没有冻死在这里。

  很显然,这人仍活着。

  孩子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变化,他只是挪动了一下他的脚。他蹀躞到流浪汉面前,不远也不近,那丑陋的姿势活脱脱像一只笨拙的鸭子。

  是的,鸭子。流浪汉心里这样想,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个贬义词,因为对他而言,他觉得自己连鸭子也不如。

  “鸭子”停住了脚,没有言语,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风将他单薄的衣摆掀起来,露出了他那畸形的腿。

  流浪汉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这孩子的双手是如此粗大,就像他身后老树的皮,划满了岁月的痕迹,那是生活在上面留下的一道又一道的伤口。

  流浪汉想起了他的母亲,那个与他同样单薄的哑巴女人,身形伛偻,那是被生活压扁的模样。流浪汉抬起手,看着手上曾经深切的疤痕,很可惜,现在他已体会不到那种疼痛的感觉了。

  他唯有喝酒,来试图稀释掉来自于心里的痛苦感觉,可现在他的酒壶里空空如也。

  他一如第一次见到孩子时伸出手,手心上放着几枚铜钱。

  孩子没有拒绝,仿若事先约定好一样,他麻利地抓过铜钱,头也不回地便要离开,这一切是那样突然,就像风从北方吹来转眼便到了南方那般的突然,事情就这么顺理成章的发生了,可正当孩子移动那条残腿的时候,却听到身后随风挟过来的话语:“再帮我带点吃的。”

  孩子停住了,他看着手里的铜钱,竟有些踌躇,他在踌躇什么呢?

  风中“叮”地一声响,一枚铜钱滑过一道弧线飞了过来,落在孩子脚边,骨碌碌转了两圈,随即被几粒沙子掩住了面目。

  “我只要一个包子就好。”那人又说话了。

  沙尘似乎小了些,风往天上钻去,有一点光自苍穹的缝隙中泻了下来。

  那光洒在沙子上,像涂了一地金色的釉。他的刀,现在正杵在那些质地坚硬而渺小的万千沙粒当中,锲满雕纹的刀锷上业已生出粗糙的铜锈,厚重的刀身镀金光半截扎在沙地里,在此刻锋芒乍现。

  北莽人习惯于刀柄处繫一血禅,以白马长鬃为穗,归国时其上若粘满敌人的鲜血,则证明战功彪炳,当赐美酒,以饷勇烈。

  这把刀跟随了他很多年,如今很久都没有擦拭过了。

  自从遇见她,他好似放弃了一切。现在,他的朋友挺立在阳光之下,看起来仍旧那般凌厉,只是他,却再不复勇往了。

  黄沙里的男人,他掬起一把沙子,慢慢扬了下去。

  沙子随风经过刀刃,向两个方向飞散而去,那刀睥睨着他,发出清冽的叮鸣。

  “你喝过多少血,又听过多少牧羊人的歌......”男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长发在风中飞舞。

  在这之后,他闭上眼,即刻便向后仰去,倒在了黄沙里。

  他又变成那个让人鄙弃的流浪汉了。

  沙子一粒一粒跳上他的脸,又一粒一粒地被风拂去,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的那匹小马驹,也是如此的调皮。

  他浅浅地睡着了。

  在梦里,他渴望找到一些快乐的事,哪怕关于某个姑娘的遗憾也可以,他需要她们,那曾经让他有过的甜蜜的感觉,或许可以使他从某处沼泽里拔出自己的身体。

  天气说不上是冷还是热,风一刻不停地把沙粒往他破烂的长袍和靴子里送,尽管如此,他却还是感觉舒服得很。

  只是这一刻,在他躺在温热沙子上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假装自己在梦里,而故事的主角是自己。

  风里似乎有谁的脚步声。

  那孩子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跟前。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裤兜里的铜钱碰撞在一起,响得很快活。

  待听到这声音,流浪汉立马窜起来,一把就抄过了那壶酒。

  酒水沿着他的脖子淌下来,他侧对着太阳,光芒在他下巴到喉结的地方勒出了一道金边。

  那里还有一道蜈蚣似的伤口,狰狞醒目。

  出人意料的,这小小的孩子并没有走,而是就地坐了下来。

  在他看似老练成熟的稚嫩脸上,只是闪过了一丝小小的好奇,但他很好地掩饰了这一点。

  流浪汉略一停顿,继续喝他的酒。或许他自己并不知道,在他眼角有一粒尚未被风撷走的泪滴。

  平淡生活里,这样一个人,倒也是个极有趣的存在。准确点来说,孩子见过许多种大人,但从未见过如眼前流浪汉这样的一个。

  他实在奇怪的很,同他在一起一定要比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伙伴们有趣得多。况且,这人还会对自己笑。

  孩子见过许多笑,他大多明白那些笑背后代表着什么,只是这个人的笑,很纯粹,他只是笑了,唇角随着肌肉收缩而勾起来,不带一切隐喻,甚至连标志性的“善意”也不算。

  半壶酒的工夫,流浪汉把酒壶从嘴里拔下来,重重咂了一下舌头。

  他在努力灌醉自己。

  在酒的腥味中,孩子看见那流浪汉把酒壶递了过来。

  “不,我讨厌它。”这是孩子对他说的第二句话。

  “哦?为什么?”流浪汉看着眼前肆虐的沙子,“世间竟还有讨厌酒的人?”

  “因为它腥得很,又臭得很。”孩子说。

  “酒怎么能用腥臭来形容呢?它最多是苦,或是辣,不是吗?”流浪汉把头转向他,眯起眼来。

  “因为我的父亲常喝酒,当他醉了的时候,就会打我和母亲,如果我的鼻子流了血,闻到的便只有腥味了。”孩子面无表情道。

  “你的鼻子可是很灵呐!那臭呢?”流浪汉饶有兴趣地问。

  “当他醉的更厉害,有时候会钻到猪圈里,那时候就会很臭了。”孩子仰脸望向他。

  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

  流浪汉听罢却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笑得连口中酒都喷了出去。

  待笑够后,他抹抹嘴唇道:“倒也是这样,那照这么说,你父亲岂非是个酒鬼么?”

  “你不也是么?”孩子皱着眉头反问他。

  流浪汉愣了下,随即笑得浅了,他咂咂嘴,嘶哑道:“是啊,不过对于我来说,这个称谓还是很善良的。”

  他接着喝了口酒。

  他的胡子上沾连着酒滴,在风里晃动,始终不肯落下。

  他们聊了很多,一句一句的聊,流浪汉为他讲了许多远方的事,比如燕山,比如北海,比如岭南的森林,比如东海的鲛人,还有铁沁王遥远的故事。他仿佛去过很多地方。而孩子同他分享了自己的家乡,他说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人们都很温柔,他最喜欢吃鱼,彭蠡的大鱼各处都是,鲜嫩无比,还有甜酥,每年十五母亲都会亲手给他做一份,每年他都憧憬着,他说他讨厌战争,讨厌杀人,这些让他离开了家乡,让父亲酒喝得愈凶,母亲病得更厉害,而他,也失去了童年的所有。

  他说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只会在河里嬉戏的孩子了,他见过这世间的一切肮脏。

  当他说这些的时候,他攥着自己的小拳头,眼里闪着明晃晃的一样东西,流浪汉看得很清楚,那是憎恨。

  那种超越了大部分同龄人而生出来的憎恨,燃烧在一个孩子的眼中,沉重地击中了流浪汉的心。

  这样的一个孩子,因为战争,早早便体味到了生命之苦,早早便学会了憎恨,可他憎恨谁呢,是某个王权的当权者,还是那些冷酷的士兵们?

  这样想的时候,流浪汉悄悄把自己的袖子拉了下去,那里纹着大块的图案,曾经是他身份的证明,现在他却只感到一种悲哀。

  悲哀?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

  这似乎是不同于纠缠了他许久的那种痛苦,而是来源于心底的一种厌倦。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

  当风沙不再虏掠的时候,他们爬上了这座土城的最高处,孩子从破旧的衣兜里掏出一个鸡蛋,你一半我一半地分光了。

  风滚的越来越远,天地开阔起来,流浪汉第一次觉得,原来这个世界是那么远,他被困在“牢笼”里已太久太久了。

  他们坐在一起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这时候,风只在很远的地方吹,近处,夕阳比任何时候都要悲伤,染红了整个苍穹。

  那夕阳如此巨大,氤氲着青紫的颜色,大地一线迷朦,遥远得似与星河相衔。

  仿若世界的尽头。

  流浪汉睁开眼睛,他动也不动地看着那夕阳。

  风乱了他枯卷的长发。

  许久后,他喃喃吐出两个字:“狤狤。”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铁链那端的尸体没有回答。

  他醉了。

  岁月将末。

  岁月将末,醉饮山河。八千里,狂沙瀚野,当大风,残阳似血。悠悠挽歌,长沁我,百世蹉跎。

  剑外花折几何多。

  殇国。

  寂寞江湖客。

  夜深沉,流浪汉醉得厉害,近年来,他醉得好像一次比一次厉害,他依旧睡在那堆沙子里,今夜不似昨日那般凄冷了,今夜无月,甚至连风声都小了些。

  沙尘暴已卷过了这座城,它比想象中离开得更快。星子在天空中闪,除却这点莹光,一切都是漆黑的,驼队那边更是连篝火都不再烧了,人们困在梦里,任谁也不愿醒过来。

  自从那孩子走后,流浪汉便重又陷入了孤独。

  孤独?他仅知道这种感觉叫孤独,以往不觉,或许是今日喝了太多的酒。

  他看着头顶的星空。

  不远处有骆驼的地方传来一声响,有人似乎蹭倒了某个瓦罐,那罐子“铿铿锵锵”地滚到房外空地上,很快便没了声音。

  不多时,一个女人轻轻咳嗽了一下,想起方才那阵窸窸窣窣的流水声,流浪汉不觉有了些困意。

  夜里至少有三个人出来方便过,到第四人,流浪汉眼里的星光已渐朦胧,他的眼皮愈来愈沉,似乎下一秒就会滑入深睡的梦里。

  瓦罐又是一声响。

  风里夹着不一样的味道。

  流浪汉猛地睁开了眼,但仅是一刹那,他又缓缓地阖上了。

  他的眼睛闭得刚刚好,同时鼻里哼着几近呼噜般的声音。

  又一阵风过,风里的味道更清晰了,风把墙上的土砾掴下来,风扬起了黄沙,风声疾劲,风带过风的呼哨,而正当此时,躺着的人突然暴起,鹰爪般的手狠狠抓住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粗大的木棍,而这根木棍此时正被一个人握在手里。

  这是一个驼背的男人,他微微喘着气,他瞪着斗大的眼,他的身体不知因为慌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在轻轻颤抖,他身上带着浓浓的酒气。

  许久后,他重重地咳嗽了一下。

  方才那一下,分明是下了死手,丝毫没有留情,他决心要杀死眼前这个看上去毫无反抗能力的流浪汉。可是下一秒,流浪汉眼里的光缓和了下来。他甩掉了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人。

  那人仍在喘,没有言语,但他那颤抖的身体已将他心里所想都吼了出来。他怕得很,他怕得几乎都要尿出来,方才喝的酒现在都已变成了冷汗,因为他闻到了一种味道,那是死神最后的通牒。

  他从没有见过一个人身上有这样的气息,即便看不清这人的面目,可他心里的恐惧不会欺骗自己。

  “你是为了我的钱?”流浪汉淡淡问。

  来人没有言语。

  “我是有不少铜钱,带在身上也累得很,如果你想要,拿去便是,何苦想杀了我。”似乎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流浪汉坐了下来。

  四周静寂非常。

  某一刻,流浪汉忽然抬起了头,他仰望着跛脚的嗜酒男人,疲惫道:“你的孩子,很好,他叫什么?”

  “风,他叫风,我取的名字。”片刻后,这男人终于说话了。

  流浪汉不再言语,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扔在了地上。

  男人没有捡,他只是呆立在原地。

  风重又快活起来,有沙子被它挟起来,而后又洋洋洒洒地落下了。

  “拿去吧,以后不要再打你的妻儿。”在风里,这时忽又传来流浪汉喃喃的话语。

  他不知何时竟又闭上了眼,使得这句话听上去就像梦呓一般。

  一阵沉默之后,男人拾起袋子飞也似地跑了。

  那铜钱在袋中哗啦啦的响。

  流浪汉蓦然睁开眼,看着那人的背影。

  “若是以前,我会杀了他。”他轻轻道。

  墙边坐着的“人”没有言语。

  “但今天我没有杀死他。”他继续道。

  墙边“人”依旧沉默着。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好似被风吹走了一般,逐渐越来越远,最后细密不可闻,终于淹没在黑夜里。

  他睡了。

  风在低吟。

  “你累了。”有人似乎说了这么一句。

  这一句,好似是来自风的回答。

  清晨的光还不够明亮的时候,流浪汉被吵醒了。人群里有人在喧嚷。也许是不堪忍受,也许是好奇,流浪汉坐起来,往那个地方探长了脖子。

  人群里的叫嚣越来越响,听得出,那是来自于一个妇人,而她看上去非常愤怒。她怒不可遏地跳跃在人群里,蛮横泼辣地指点着,似乎是为了失窃的一个镯子。

  为她指点的人大半不出声,没有人会承认偷了她的镯子,也许她是在某个地方不慎弄丢了呢。不过这种可能性对一个拮据而勤俭的农家女人来说不大可能,何况在塞外如此地方,江南阃内之人最平常的一把木梳子都可算无比稀罕的珍奇玩意儿,更遑论让这女人涕泗横流的那个银镯子。

  或许那是她出嫁唯一的嫁妆了。

  舔舔嘴唇,流浪汉没什么兴致地把头扭了回去,他继续躺下了。

  人群那边的声音似乎小了些,不多时竟完全沉默了。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而这奇怪使得尚未睡着的流浪汉不觉又抬起头来,转向了那边。经历一段发展异常迥异的事情,任谁都会生出来一种想一探究竟的冲动来。

  可那儿的景象却把流浪汉怔住了。

  几十个人齐刷刷地在看他。没等他调整好错愕的样子来,人群已气势汹汹地朝他移过来。

  “肯定是他!这个贼!”

  “除了他没人干这事!该死的东西!”

  愤怒在一瞬间转移到了看似某个毫不相关的人身上。为首女人持一根擀面杖,起势便要打,那手却出人意料地被人拦住了。

  黝黑的汉子看来就是这支驼队的首领了,他的面上并无笃定而同仇敌忾的激动样子,神色亦不顺应高涨的情绪那般略显潮红,似乎刚刚知晓消息而匆忙赶了过来。

  每个愚昧的组合里必定要有一个领导者和代表理性和智慧的角色,否则这一组合便就是一堆散沙,随便一捧水就能冲散它。

  如此睡意浓郁的时候,流浪汉倒真希望这汉子能做出些英明的决定了。

  “你们怎么知道他偷了东西?谁看见了?”首领的话里隐隐含着愠怒。

  人群里没人说话,连妇人也没有说话,方才她或许仅仅是想找一个不会还嘴更无反抗能力的替罪羊发泄而已。

  可片刻过后,有一人却叫了起来:“是他!我看到了!就是他!”

  这尖锐声音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待流浪汉看到说话人的时候,他脸上的轻松不见了。

  这竟是昨夜意图击杀自己的酒鬼,那孩子的父亲。

  流浪汉的目光开始在人群里搜寻起来,不见那孩子,他无奈地垂了垂眼睑,索性连辩解的兴趣都不再有,自顾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了下去,两手置于脑后,一副悠闲模样。

  酒鬼喊完那句话,即刻便畏缩在人群里了,不过这却给了那妇人得逞的机会,于是重撒起泼来。她放肆的叫骂甚至掩过了风声。

  几个男人大步上前,将流浪汉翻转过来,一通摸索后,什么也没找到,而首领沙哑的话这时才又堪堪响了起来:“说,你把他藏哪儿了?”

  到底是一条路上的人,如此威严尤在,只是不比先前悦耳了。

  流浪汉理也不理。

  “打他!”人群里有人尖叫。

  众人恍然醒悟一般,纷纷撸起袖子,一人拽起地上那如烂泥似的人,一人斜剌里就对着肚子刺了一拳,一人在背后踹了一脚,一人接力使了个潇洒的摆腿将流浪汉掀翻在地。

  每个人都得到了发泄的充分理由,这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莫大恩赐,而代价不过是一只小小的镯子,尽管无人有兴趣去验明此事真伪。

  一个如此落魄的人,在乱世中纵比不上猪狗,却也能让一众稍显体面之人得到些许优越感,这便是此等衣衫褴褛的人唯一可对人类做的最大贡献了。

  如麻袋般承受愤怒的人,他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他的嘴角流了血,鼻子也在流,至此才尝到一种名为“腥”的味道。

  待众人酣畅淋漓使出浑身解数以后,流浪汉痛得咧开了嘴,旋即自怀中摸出一个瓶子来,恣意地喝了一口酒。酒,若此时正对着天涯海角,他定会狂吼出“痛快”两个字来。

  不等喝第二口,瓶子被一脚踢飞。

  “说吧,想怎么办?是你自己把镯子交出来,还是我们把你绑起来做苦力?”首领抱着膀子,居高临下俯瞰着他。

  真如一座大山。流浪汉知道,这就是这个世界某一类人最真实的嘴脸和姿态了。实在从某个角度看,很多大人都不如一个孩子,孩子至少会从最纯朴的角度看待问题,而大人不会,他们心里有太多纠葛,又自以为聪明得很,每个人看似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但还是逃不过作为人可怜的枷锁,这一点相应又使得他们异常狂妄而古板,并且许多事他们既不愿去承认,又不愿去思索,以致于常常感到苦涩,却早早失去了回头的勇气。他也方才明白,眼前这人之前阻拦女人的举动,也不过是为了行使作为领导者的尊严而已。

  这世上的人,太无趣了。

  无趣得还不如与一众顽童一起掏泥巴那般有意义。

  想到这,流浪汉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让所有人都怔住了。

  人们既愤怒,又惊疑,既迷惑,又警惕,如同看着舞台上的小丑,又像在围观一头受伤的狮子。不过很显然,在他们眼里地上人用野狗来描述或许才更恰当些,这只狗拥有和自己类似的眼神,相同的身体构造,而凌驾其上以阶级来将自己和这条狗划分开来的行为,这一直都是人类当中那高贵群体巩固地位的最合法方式,为他们带来莫大快感的同时且不必担心会有谁能够褫夺掉自己的权利。包括虚惘的上帝。

  看,这就是优雅的大人了,一旦他们以为有哪种低等生物冲击了自己的价值观,他们往往都表现出不可思议的态度来,更可怕的是,没人去质疑他们,因为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大多也忝列其中,只是他们并不会因此而感到羞耻,这是一种荣耀,是跻身于文明当中最典正的态度,没人会拒绝。

  一根巨棒把流浪汉击倒在灰尘里。

  流浪汉没有任何反击的意思,尽管没有人知道,他能在片刻之内将这些大脑只会机械运转的人轻易杀死。那个酒鬼或许知道,但他早已溜得没了踪影,他方才行径很大程度上可能只是为了报复一下昨夜受到的恐吓而已,不过他并不懂这种报复其实有多么苍薄无力。

  人们争相批判着这条落魄的野狗,最后这呶呶不休在首领洪亮的话语中停止了:“说!你到底要怎么办!”

  他在逼迫一只早已丧失话语权的野狗开口。

  野狗又笑了。他把手伸进了沙子里,在那里,他抽出了那把刀。

  人们有些紧张,他们往回退了一小步。

  “兔子急了还咬人呐,”流浪汉眯眼笑着,“你们真是可恶。”

  “你找死!”首领同样退了一步,但还是对他的冒犯怒不可遏。

  “这是一把好刀,”流浪汉低头怜爱的抚着它的刀锋,“削铁如泥,可以轻易切开你们的骨头。”

  他笑着,抚摸着自己的刀。一阵风过,他把刀抛了出去,那锋刃在空气中划过一声冷冽的叮鸣,稳稳插在了首领面前。那刀还在“嗡嗡”地响。

  “献给你们。”流浪汉轻声道。

  这一天似乎过得格外漫长。为他买酒的孩子今天没有来,在人群里也没有他的身影。流浪汉突然想找人聊聊天了。

  傍晚,当他衔着一根草仰望星空的时候,孩子来跟他告别。

  他说:“我要走了。”

  流浪汉问:“走哪里去?”

  孩子回答:“不知道,我要跟着母亲走。”

  流浪汉问:“你的母亲准备去哪?”

  孩子回答:“不知道,她要跟着父亲走。”

  流浪汉继续问:“往北还是往南?”

  孩子回答:“往南。”

  流浪汉说:“那里没什么好的,除了山还是山。”

  孩子说:“那里可以活下去。”

  流浪汉叫起来:“活下去,活着有什么好?你看这天底下的人,哪一个不是活在欺骗里,人类最擅长的就是骗自己,而且非常善变,虚伪。”

  孩子同样叫起来:“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流浪汉眯眼:“经验。”

  孩子反驳道:“你的经验太偏颇。”

  流浪汉不说话了。过一会儿,他问:“有酒么?”

  仿佛是早已预备好的,孩子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酒袋。

  流浪汉知道这是他偷的,不过他并不在意,接过就灌了起来。

  “我偷他们的东西,是因为他们欺负我,还有我的母亲。”孩子说。

  他说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丝毫没有愧疚感。

  流浪汉定了定,不带波澜地回他:“你不必道歉。”

  从见到这孩子的第一面起,流浪汉就知道这孩子手脚不干净。

  “不,我不想道歉,若你像个人,他们也不会这样揍你。”这孩子面无表情道。

  “哦?那他们欺负你们一家,岂非也是因为你和你母亲不像人了?”流浪汉微笑道。

  “所以,我才想要活下去。”孩子说。

  “我想做个人。”

  “我想打败他们。”

  流浪汉手里的酒袋悬了很久,他停住了。

  此刻,他的脸颊有一丝火热。

  今日怎会醉得如此之快?

  风变得很快,开始从北往南,现在,风从西而来,且更加强劲。风里有羊膻味。

  驼队已清楚知道继续往西是不会再有什么惊喜了,所以他们决定往南去碰碰运气,听说那里比起中原来相对安宁些,土地也更加肥沃。

  在他们进发的当夜,出城还未走上几里,就被另一队举着更加明亮火把的人逼了回来。

  流浪汉此时正睡在城中央那栋最大房子的平顶上,他的酒还未喝完,他喝的很省。

  在他下方的平地上,借月光,他看到一个女人拉着一辆板车惊惶退了回来,板车巨大的包裹上躺着一个烂醉如泥的男人,还有那个叫“风”的孩子。

  孩子在某个夜晚告诉流浪汉,为了买酒,他的父亲把骆驼当给了别人。

  想到这儿,流浪汉咂咂嘴,扣上了酒袋的塞子。

  下面人声喧阗,人们看上去惊慌失措得很。流浪汉枕在胳膊上,跷二郎腿,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人。

  喧阗声里,隐隐夹着另一种声音。

  流浪汉竖起耳朵来。

  马嘶。

  无数火炬摇曳着现在黑夜里,其中尖锐响着悠长的呼哨,那不是风的呼哨,那是人。

  骑马的人很快到了这座城,他们围住了方才那群惊慌失措的人。现在,这座小城更热闹了。

  火把将土城映得明亮,月隐在了乌云后头。

  驼队首领伛偻在那帮高头大马面前,马上人没有言语,蓦然出刀,首领脖子一歪,脑袋掉下来。

  他死得如此之快,倒连流浪汉都有些错愕了。

  驼队里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发抖。

  流浪汉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的人。所有人。

  马上人依旧不发一语,在最高大的一匹马上坐着一人,他抬起手,挥了挥,其他人麻利翻身下马,涌进驼队里,专挑女人,一人把了一个,拖进土坯房里。

  女人在挣扎,在咆哮,在声嘶力竭地哭喊,有男人奋起反抗,即刻被刀劈死在地上,如此一来,大家都沉默了。

  流浪汉看了看孩子,此刻他仍如之前的姿势坐在马车上,面无表情,他似乎永远都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在他身边,他的父亲在哭泣。

  他的母亲不见了。

  流浪汉闭上眼,他想象着这些黑马白面之人跨在那些可怜女人身上的样子。

  没人注意到,在他眼角有一滴液体轻轻淌了出来。

  那滴泪为风挟走,“乒”一声以小得不能再小的力气,击在了那为首胡人的刀上。

  胡人仰脸看了看天空。

  片刻后,天空上又落下几滴液体。

  那是雨。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一瞬的时间,又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胡人离开了这里,留下了两具再无生机的尸体。

  在这贫瘠的戈壁,这该是一场多么令人欣喜的雨!至少对牧民而言是这样的。

  雨水里混着血,在干涸的土地上肆意流淌,宛若一条条柔软的无孔不入的蛇,而土地则慷慨地将他们一一吮吸掉,如同饥渴的魔鬼。

  魔鬼们没有杀光所有人,只杀了两个,一个首领,一个试图反抗的丈夫,但他们奸污了所有女人。

  在这乱世里,这到底算不算是一种仁慈呢?

  令人颤抖的“仁慈”。

  驼队没有离去,他们仍没有离去,他们似乎是被吓坏了,但更多的或许是因为愚蠢。

  先是沙尘暴把他们困在这里,再是雨,他们究竟怎样才能冲破这个藩篱呢?

  雨,雨越来越大,同时伴有雷声,雷殷天动地,雷撕裂了苍穹。雷,这是多么具有力量的一个词!

  流浪汉钻进了一栋房子,携着一具尸体钻进这栋房子,其实并不是一件那么轻松的事情,而当他直到钻了进来才发现,这房子里还有着另外一个人。

  一个女人,一个干枯的女人,她刚刚失去了自己的丈夫,现在那具尸体就躺在她身边,血已流干了。

  而流浪汉并没有时间同她一起分享她的悲伤,如此雨天,他只想喝一口酒。他喜欢雨天,尤其在这样一个雨天喝这样一口辛辣的酒。

  酒,他尝得出这是来自于阴山的马头酒,或许是驼队里的人从那遥远地方买来的,一路不舍得喝,却被孩子偷走了。

  他喝完一口酒,发现那女人在看自己。在月光里,她的脸色苍白,像一个死人。她看着这里,但很快流浪汉就知道了,她看的不是自己,而是他身后那黑色的天空。

  酒,他重看着手中的酒,现在它的味道竟有些模糊了。是记忆中的味道出错了吗?由此他想起另一种酒来,那是在他十岁时候杀了第一个人的时候喝的第一碗酒,店主人告诉他,这酒名唤“春秋”。

  春秋绵柔,像冷透的水,又像冰透的血。

  流浪汉看着那女人的脸。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呢?瘦削,粗糙,与“漂亮”二字毫无干系,但流浪汉还是看了许久。

  她像极了自己的母亲,皮肤像秋天的老树皮,头发凌乱且稀少,又像岭南的初春山上那些还未开始努力生长的杂草,只不过草会随着温度而愈来愈旺盛,她的头发不会。

  若是女人长得丑,这是否也是一种悲哀呢?人人都向往一种美好的东西,若生来如此,人生是否算是失败的呢?若这些都不重要,人为何还要感到忧愁和痛苦,这世上的所有事,岂非哪件不都比生来丑陋更容易得到解决么?

  他从怀里取出一块木头,又摸过一把匕首,刀子划在上面沙沙地响。

  女人没有预兆地开口了:“你在刻什么?”

  她的声音听来是那样缥缈。

  流浪汉抬起头来看向黑暗里。

  “一个玩偶。”他说。

  “为什么?”

  “无聊。”

  “你要刻给谁?”

  “我的儿子。”

  “哦,他现在在哪,在远方吗?”

  “是的。”

  “你一定很想他吧,你有多久没见过他了?”

  流浪汉眯起眼来,他似乎在思考。

  许久后,他说:“三年,我三年没见过他了。”

  “他多大了?”

  “七岁。”流浪汉淡淡道。

  “为什么要出来呢,为什么不在家里陪着他?”

  “他死了。”

  黑暗。

  流浪汉抬头看向黑暗里,那里没人在说话了,仿佛根本也无人开口说过话,一切都是那样祥和。如此的夜,无悲无喜。外头的雨还在下,月已不见了。

  他低头继续刻手里的木头。

  雨下了一夜,第二天还在下。

  人们不肯走,被困在这雨里。如此罕见的雨,几十年来在沙漠里可是头一遭。

  流浪汉直到黄昏时候才醒过来,雨这时候堪堪停止。

  屋里的女人不见了,尸体也不见了,唯有一个孩子,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孩子。

  孩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流浪汉也在看着他,努力看着,似乎在寻找谁的影子。

  多冷漠的一个孩子,仿佛从未笑过。他看着看着,自己竟笑了。

  “走,我们去看看夕阳。”他笑着,忽然开了口。

  他们坐在城外,倚在土墙上。

  此刻,远方火红一片。

  他们谁都没有言语。

  关于记忆,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风声很小。

  当那微风将一根枯草压弯的时候,孩子终于说话了:“你将往哪里去?”

  “一个很远的地方。”流浪汉说。

  孩子“哦”了一声。

  “远得我不知道具体位置到底在哪。”流浪汉挠挠头,补充道。

  “你去做什么?”孩子问。

  “有人要我去,只是要我去看看。”

  “谁?”

  “她。”在风里,流浪汉指了指身边的尸体。

  不论他走去哪里,他总会带着它。

  “那地方叫什么名字?”孩子继续问。

  “没有名字。”流浪汉笑道。

  “没有名字你怎么去?那方向总是有的吧。”

  “也没有方向。”

  “你是个疯子。”

  “不,我不是,我清楚的知道我要去那个地方,我已走了很久,久得甚至忘记了时间,我从东方靠近大海的地方开始走,一直到这里,我不知道走了多远。”

  “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风大起来了。

  流浪汉仰脸,对着夕阳,把最后一滴酒倒进了嘴里。

  “世界的尽头。”他说。

  人们又开始出发了。

  可是戏剧性的,在他们刚走城没多久,他们又被逼了回来。

  这次不是黑马白面的胡人,而是一支军队。一支精锐的,旗帜鲜明的军队。

  将军一马当先,执一把刀,上来就砍掉了一个男人的头颅。

  他大喊:“你是马贼!”

  剩下的人跪在地上乞求:“不,大人,我们不是马贼。”

  他们畏惧的样子让流浪汉有些想笑。

  “你们窝藏了马贼!”将军继续喊。

  “不,我们没有。”人们继续乞求。

  看到这儿,流浪汉愈想笑了,他甚至都笑出了声音。他的笑在一片哭泣里显得那样刺耳。

  可人们仿佛没有听到,也不曾看见他似的,将军转头对手下一名士兵命令道:“杀了他们,一个马贼的头颅值十两银子!”

  士兵们尖叫着扑上前了,又有两个人被砍刀,他们像稻草一样倒下了,又如稻草一样脑袋被轻易地割下,而上一秒,他们还在哭泣,还在乞求,还拥有着作为人的话语权。

  士兵们继续向前,直到他们瞪着眼睛举刀,刀悬在一个人头顶的时候,一声大喊让他们停住了手里的动作。

  孩子看也没看已吓到尿了裤子的自己的父亲,他走上前,迈着丑陋的步伐走上前,走到一匹高头大马前面,抬起了小小的脑袋。

  他看着上方威风凛凛的人。

  他一字一句道:“你是为了杀我们无辜的人换银子,还是为了真正捉马贼?”

  将军瞪大双眼,错愕地愣在原地。

  为了保证在士兵面前的威信,他雄浑地开了口:“我军将士秋毫无犯,当然只杀马贼!”

  “那这里只有一个马贼,真正的马贼!杀了他,你是否会放我们走?”孩子大喊。

  将军冷冷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单薄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放倒的孩子。

  “哪一个?”他咬着牙道。

  “他!”孩子反手一指,他甚至连看都没看,只是往身后一指。

  人们瞬间把目光聚向那里。

  一个衣衫褴褛的人,那人微笑地看着大家。

  他的长发,他破旧袍子依稀的样式,他脖颈上挂的黑色吊坠,他手臂上的刺青,还有他身边那具身着红色蛮人服饰的尸体。

  这似乎的确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马贼了,即便不是马贼,也一定是个胡人。

  而胡人,更该死。

  将军脸色铁青,狠狠看着那人,又望向孩子,一字一句道:“把他抓起来,带回去,千刀万剐!”

  流浪汉站起来,举起双臂,面对着风。

  他做出与神受洗的姿势。

  两名士兵很快把他架起来,待走到孩子旁边的时候,流浪汉的嘴里忽然吐出了两个字:“慢着。”

  他笑着站在孩子面前,自怀里摸来摸去,终于摸出了一样东西,他拿着那东西对孩子伸出了手。

  “原本给我儿子的,现在没机会了,就送给你吧。”

  人们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木偶,一个精致的木偶,刻木偶的人似乎花了很多工夫。

  孩子没有去接,流浪汉再做出更真诚的微笑来,孩子还是没有接。

  “滚!”将军愤怒地将手里鞭子抽向那个木偶。

  木偶由下往上对着天空飞去了,然后旋转,坠落,在那里,它挡住了夕阳的光,使得自己只有一个小小的黑影。

  很快,这只木偶便落在了沙子里。

  孩子没有捡,直到他们带了流浪汉走了很远他还是没有捡。

  可是在风里,也许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身体在颤抖。

  他颤抖着,颤抖着,他颤抖着对夕阳大喊了一声:“喂!”

  那是流浪汉的方向。

  流浪汉没有回头。

  孩子又喊。

  流浪汉还是没有回头。

  第三声的时候,风此刻大起来,大到鼓动起了所有人的衣衫和头发,每个人都似乎在风中狂舞。

  流浪汉停下了。

  他抬起手,正对着夕阳的光。

  手上有一道方才被马鞭抽出的伤口,那里殷红,有血丝丝地渗出来。

  他咧开了干裂的嘴唇。

  他回过了头。

  他听到远处那孩子在挥着手大喊。

  他努力竖起耳朵来听那大喊。

  他听到孩子在问自己的名字。

  他笑起来。

  夕阳的光这时正打在流浪汉脸上,在四周昏暗而枯寂的沙漠里,他的脸在光芒里清晰得很。

  孩子哭了,他声嘶力竭地哭了。

  他大喊,大声问着那人的名字。

  流浪汉转过了头,孩子看得很清楚,他在笑。

  他笑着说出了一个字。

  “风。”

  那是他做的唇语。

  夕阳的血燃烧起来,烧透了整个苍穹。

  大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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