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一位艺术家，当艺术和强权发生碰撞时，你会如何选择？
在金庸老爷子的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人物除了主角令狐冲和任盈盈之外，就要数刘正风和曲洋了。两人一正一邪，本该是相互对立的，却因为对音乐的至高追求而成为知己。刘正风为了能与曲洋光明正大相交而举行金盆洗手大会，没想到被左冷禅设计，全家被杀；同样曲洋也被日月神教追杀，连自己唯一的孙女也没能保住。最后，两人在完成笑傲江湖曲之后更是双双跳崖身亡。
相信看过这里的人都会在心里问一句：值不值得？这个问题并没有标准的答案，因为它涉及到的是一个人的追求和信念，或许问一句“愿不愿意？”要更好回答一些。
在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地狱变》之中同样涉及了这个问题。
小说的主人公良秀是一个声名显赫，堪称画坛翘楚的画师，他不仅在画笔和色彩的运用上与他人不同，而且对于绘画有自己的理解。他在画‘地狱变屏风’的过程中，为了追求一种极致的真实，会让弟子们扮演画中的人物，摆出造型或姿态，甚至于不顾弟子们的痛苦，用铁链将脱光衣服的弟子绑起来，让大鸟去攻击自己的弟子等等。
再来说说堀川大公这个人物。在日本封建社会，各阶级之间的等级制度是非常严格的，然而小说却在开篇中提到堀川大公的母亲在生他之前曾梦见过大威德明王在枕边显灵，封建社会强调天权神授，这样的一位封建贵族在一出生便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利，凌驾于人甚至鬼魂之上，所以才会有老人被他撞了之后非但不气愤反而感觉很荣幸以及陆奥盐府的平安时代的融左大臣的鬼魂在被他斥责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这两件事。
良秀和堀川大公在身份上有着天壤之别，这一点就为后面悲剧的发生埋下了伏笔。
良秀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生的乖巧可爱，天资聪颖，她虽然很小就失去了母亲，可是却因此更加的成熟稳重，而且她还有一颗怜悯之心，在大公府做侍女的时候曾救下了一只被小公子追打的小猴。
良秀虽然小气、贪心、无耻、懒惰、专横傲慢，刚愎自用，但是他却非常疼爱自己的女儿，不仅事无巨细地操心女儿的衣食住行，为她花钱从不吝啬，听到有人说女儿的坏话还悄悄找了小混混去将人揍了一顿。
良秀痴迷于绘画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这一段父女亲情大概是他性格中唯一的人性面了吧！但是当面临艺术和女儿二选一这样两难的选择时，不管内心有多么挣扎，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艺术。
堀川大公看上了良秀的女儿，却屡次三番遭到良秀和姑娘的拒绝，这显然惹恼了他，所以在良秀提出想要看火烧槟榔毛车的要求时，大公心中便生出了一个狠毒的想法。
“车里要坐着一位美艳贵妇人，散着头发，忍受着烈火的煎熬。她在烟熏火燎中流泪皱眉，仰望着车篷，双手揪着车上的竹帘，想抵挡一下四溅的火星。”
三天后的深夜，堀川大公在妹妹住过的雪融御所召见了良秀，并且按照他的要求准备好了槟榔车以及一个“罪女”。
槟榔车里，十五岁的姑娘穿着华丽的绣着樱花的礼服被铁链绑着，乌黑柔顺的长发垂下，发间的黄金钗子闪着好看的光泽。良秀大概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自己的女儿，他原本是跪着的，却突然跳了起来，双手伸向前，跌跌撞撞地向槟榔车冲去，面容惨白的不真实。
可是在大火烧起来之后，良秀就停了下来，他看着火舌一点点卷上女儿的身体，看着她在火中挣扎，脸上的表情杂糅了恐惧、悲伤和害怕，痛苦的连要上刑场的罪人或下地狱的人都比不上。
可就在这时，良秀的女儿之前救下的小猴却毫不犹豫的跳进了火海。前文中有提到良秀是一个身形矮小、瘦瘦巴巴，让人感觉心眼不好的老头，有刻薄的人因他的样子像猴子而给他取名“猿秀”；而恰巧那时堀川大公府中有一只丹波国进献的猿猴，小公子觉得小猴可笑的样子和良秀很像，所以给它取名“良秀”。芥川安排这样的情节并非是无意的，小猴与良秀之间显然存在着某种联系。
人类良秀看着女儿被大火焚烧什么也没有做，而小猴良秀则是直接跳进了燃烧的大车中，不管是为了救姑娘，还是陪着姑娘一起死，这都是人类良秀性格中的人性面想做而没有做的事情。随着小猴被大火吞噬，人类良秀的人性面也消失了，所剩下的便只有对绘画艺术的追求与信念。
“良秀面对火柱而站，表情凝固。——真没想到！刚开始痛苦不堪的良秀，此刻脸上竟然浮现出难以理解的光辉。”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良秀并不是因欣赏到独生女儿被烧死的场面而高兴，这时的他已经不是正常人，他表情很奇怪，庄严而愤怒。连夜晚被火光惊吓的飞鸟都不敢接近这个老头儿。可能在鸟儿们眼中，良秀是头顶光环的庄严形象？”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身心受到了剧烈的震动，看着良秀仿佛看着佛。”
这三段原文从正面和侧面对当时良秀所表现出来的形象做了描述，与前面所述良秀以往的形象大相径庭，“我们”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呢？
在现实生活中，佛是人们敬仰的存在，它并没有实体，只是一种信念。良秀的人性面已经随着女儿的死而消失，现在他的心中只剩下对绘画艺术的追求和信念，堀川大公可以伤害他的身体，却永远无法击溃他的灵魂，正是这一点让他看起来光辉庄严，像佛一样。
鲁迅先生说过：“所谓悲剧，就是把所有美好的东西撕碎在人眼前，毁灭给人看。”良秀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活活烧死，善良美好的姑娘成为艺术和强权碰撞之下的牺牲品，人间悲剧，莫过于此！而这悲剧发生的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他们与堀川大公身份之间的巨大差距。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堀川大公一直处于“刀俎”的地位，良秀和他的女儿就像是砧板上的鱼，只能任他操纵、玩弄。但是在最后，良秀却脱离了他的掌控。这种脱离并不是他们的身份发生了变化，而是在心境完全不同了。
堀川大公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结果就是看到良秀痛苦，看到一切不顺从他的人痛苦，可良秀却并没有被这种封建强权所打倒，他以超高的绘画艺术水平完成了‘地狱变屏风’，所有人看到它之后，不管之前有多么厌恶良秀，都无不震惊，被画中的庄严打动，被画中炎热地狱的无尽苦难震慑。连对良秀厌恶至极的僧都也不由得拍大腿喊道：“真是好画！”。而大公却只有苦笑，因为这面屏风是对他伪善面孔的讽刺，相信他以后每次看到都会想起那晚地狱一般的雪融御所。
良秀在屏风完成后的第二天深夜便在自己家中悬梁自尽了，这样的结局与《笑傲江湖》中刘正风和曲洋的结局何其相似，不禁令人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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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
作者：编舟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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