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娜

1九月的一天夜里,阴雨绵绵。

接到阿威的电话,反复确认家门已锁好的我,裹紧衣衫,出了门,慢悠悠投进细雨的怀抱。

街上到处是行色匆匆的归家人,各色的花伞乱入迷眼。

挤入人群,没有任何雨具的我仿佛是个异类,忍不住双手抱紧身子,大衣埋首,低头佝着身子,快步穿过这片拥挤的街道。就快到了,再拐个弯,直走到头,就是我今晚的目的地,藏在陋巷的一家爵士小酒馆。

加紧步伐,到了巷子里,今夜,人很少。零星的路灯,本该是孤单的,却照射出晕黄温暖的光源,踩在这片光晕里,似乎让人忘记了淅淅沥沥的雨水,只剩下朦胧的幸福大道。伸手用帕子拂去身上头上的湿意,整理好,推门,穿过幽暗的走廊,进入另一个世界。

砖红色的墙壁、直线条的木质地板,老纽约的风格,小酒馆的JAZZ夜配上屋外的夜雨,格外让人放松。环视四周,阿威还没到。我端坐一隅,一杯鸡尾酒,足矣。喝酒的乐趣,不也是一种放松?我喜欢这样的时刻,可以独享微醺之美,可以专注地看着酒馆中的各色人群,想象他们各自的故事,可以专注得享受爵士的魅力,在夜晚那种淡淡的颓废,让快乐、悲伤在音乐中获得释放,一一和解。

太专注于观看周围的思绪中,竟然没有察觉手里那橙黄红颜色饱满圆润的液体,滑入胃肠的不寻常气息。那是一双宽大有力的手,紧扣住我疲软的身躯,当下丝毫不设防地被那双手抱进车内。

当时,我应该是挣扎了,只不过看上去更像是情人间的抚摸,我应该也呼救了,可也不过是呢喃罢了,甚至连那人的模样也没看清,就失去了意识。

密集的雨点有节奏地敲打着车身,静谧中有些雨滴悄悄地低落到我头顶上的车盖,密闭的空气中传来身下座椅的牛皮味,车子像是路过了一个障碍物,颠簸了一下,我睁开了双眼。抬手轻揉有些碎裂的脑神经,却发现双手被绳子捆绑着,身旁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没待我惊叫出声,车子就停了。打开车门,他示意我下车。双脚尚未站稳,眼前就出现了“精神病院”几个大字,我不顾一切地开始狂奔,边跑边极力回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前一晚我还轻松自在地喝着鸡尾酒,享受生活,转眼天亮,我就被绑架到精神病院,唯一不变的就是这阴雨天。

抓住她!快!

我从未听过自己的心跳声像这般慌乱,岂止是跳到嗓子眼,简直要跳脱到空气中,脱离身体躯壳的控制。身后乱哄哄的人群朝我袭来,像事先预谋般围困住我,他们是那么了解我,切断了我一切逃生的路线。

在被捉住的那一刻,我甚至听见他们得意狰狞的笑声,我大喊着,要控告他们非法拘留,无人理会,他们是真得,像对待一个病人一样看着我。

我回头,看见那个绑架自己到此的陌生男人,他倚在车门,手里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抬头轻吐一圈一圈的白色烟雾,不期然和我的目光交汇,眸光里有着复杂的情感,似乎他已经认识我很久了。

“钟良啊,别难过,早就该把这个疯女人关进这里了!”

“是啊,放着老公孩子不管,去当小三,还做出那种事,真是作孽啊!”

“就是,就是!我听说那个缇娜……”

缇娜?是,我就是缇娜,一直都是。

现在,我惶恐、无力、焦虑地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被人当疯子一样看管起来,甚至还被人当成一个抛夫弃子的小三?我努力回想过去的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人自称是我家人的那些人,为何我会感到陌生?越是努力的回忆,脑中就越是空白。门外众多的脚步声传来,不时传来说话声,依稀听见他们在争论一个叫静的女人。

静?眼前似是有个模糊的影子闪现,这个名字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好像很久都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太久了!

2 他们在看着我,我确信。

坐在我对面的那对中年男女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男人微张着嘴,一口气没有出来又顺着喉结滚动下去,他很紧张,连带身旁的女人也被他传染,局促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看上去,他们似乎平时不怎么擅长和自己的孩子交流,或者从没像现在这样一家人静静地坐在一起,或者从前他们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已经忘了怎么对待这个陌生的女儿。他们不开口,我也不说话。此刻,我心里只想着阿威,他现在在做什么?他会来找我吗?

很快,护士的到来打破了沉默,她们应该是带我去看医生。

“钟太太,你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吗?”

“我当然知道,这里是精神病院!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我不是疯子,还有我也不是什么钟太太!我要离开这里!”

“钟太太,你冷静点!”

“你放开我!不要再叫我钟太太!”

“好,好,你先坐下来……你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吗?”

“医生,请你救救我,我是被人绑架来的,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求求你了!”

一抹刺眼的白映入我的瞳孔,眨眨眼,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医生,她专业理性地询问,看着我的眼神像对待无数她曾经治愈过的病人那样了然于胸,我知道这时候向她求救,丝毫没有用,可我总得试试,我要离开这里,一秒钟都不想待下去!

“好了,我明白了,我会帮你的!”当她说完这句话,让人带我出去的时候,我知道,她是不会相信我的。没关系,我还会寻找新的机会。

从未想过,夜晚会是如此死寂,心跳声回荡在了无生气的空间,碰到墙壁又传到很远的地方。渐渐收回来的心跳越来越紧,让人感到压抑,脑中一片黑暗闪现而过,我惊醒!

“你在做什么?”

“我们需要一些测试。”

“你放开我!你是谁!”

屋子里光线不明,可我能感觉得到来人是个男人,他根本就不是白天和我说话的那个女医生!急忙大声叱喝,恐惧袭上心头,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要受这般折磨?“在这里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一记闷哼声传来,男人应声倒地,不待我反应过来,说话那人已消失不见。是谁救了我?来不及细想,看着此时大开的门,我抓起枕下的布包,冲出去,顺着走廊上那个黑影的去向追过去,直觉告诉我,跟着这个人,一定可以离开这里。

果然,提气穿过一片狭窄的楼梯,轻易推开那扇紧闭的门,置身街上明亮的灯光里,像来到了天堂。稍微安下心,赤着脚的我开始狂奔,我要回家,阿威看不到我肯定很着急!

“你真得决定这样做?你想好了吗?”接过身旁已经点燃递来的香烟,淡淡的蓝色烟雾里,男人看了一眼香烟的牌子,微皱了下眉,犹豫片刻,就好像和此刻寂寥无声的内心做对一般,狠狠地猛吸了一口,时间仿佛定格了一个世纪之久,那口烟才慢慢吐出来,混合着他浑浊的气息,烦乱的思绪,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身旁的人说些什么,他毫无回应,眼神透过那丝丝缕缕飘散的浓雾,飘向了街道渐渐消失的那个熟悉的身影,顿时失去了焦距,似乎是在想着朦胧背后的往事。她,怎么会不认识自己呢?

3门是开着的,复古的墨绿色门板,依稀可以闻见曾经油漆的味道。

我不禁一笑,这还是阿威最喜欢的颜色呢!

他回来了!稍适整理仪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愣在了原地。

一个人影都没有。

巡遍整个屋子,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房间还是维持着自己走时的模样,难道他来过又走了?可是,门为什么又是开着的呢?双腿一软,身体摊在床上,失去了心中那个渴望,那份念想,忽然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翻身望向窗外,天高蓝阔,秋日的阳光慢慢爬到脸上,很暖,拼命站起身,我打算去学校看看,就算再艰难,至少我还有自己喜爱的一份工作。

“缇娜老师,很抱歉,作为校长我必须维护学校的声誉,现在你的事已经造成很大的影响,许多家长都有意见,只好请你离开这里。对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知道你是个好老师,可是,唉,你自己保重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动接过校长手中的信封,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他的办公室,也不知道走出校园的一路上经过了多少指指点点,闲言碎语。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我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似乎那个眼神复杂的男人可以告诉我答案,可就这样相信一个自己根本就不认识的陌生人吗?点了一大碗面,强撑着咽下,热气熏得眼睛酸痛,泪水喷涌而出,说不出是委屈还是对突来意外的无奈之情。我还是相信自己不会做出这种事,也许,这是有心人故意设的一场局?

“你回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进来的?你出去!出去!”

“你冷静点,看着我,好好看看,你真的不认识?”

“你放开我!”

“不放!你可知道你已经消失了四年,这四年你就像人间蒸发了,哪都找不见你!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却说不认识我?好,就算不认识我,你怎么连自己的亲身父母都不认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何时,我已被这个闯入自己家的男人强硬地抱入怀中,听他说对爱人的思念,对爱人遗忘自己的痛心之情。我不再挣扎,这样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尽管心底一直在想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他们疯了?我告诉他,双方可以好好谈谈,都理智一些,想清楚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毕竟世界上长得相像的人很多,或许他们找错人了。

他也平静下来,提议我可以到他的家里看看,说不定会想出什么。为了弄清事实的真相,我答应了,或许是受够了这样陌生的纠缠,或许是真的想看看这个世界上和自己长得很像的那个人。靠近他家门口的一刻,本能的不适传来,我犹豫了,脚下一顿,转身而逃。

我不想和这个男人纠缠下去,我有自己的生活。

“这些都是你的东西,你看看吧!这儿我不租给你了!”与之前判若两人的房东太太,轻蔑地眼神似要把我身上戳个洞,临走时还不忘大力地推开我这个惹人嫌的“垃圾”。把地上乱糟糟的东西,一件一件收起。

秋风起了,天气转凉,几片明黄的树叶飘落到脚边,我停下来,拾起一片叶子,清晰的纹路看上去依然是那么鲜活,怎么就凋落了呢?翻开最喜爱的书,把叶子放进去,记忆里自己很喜欢这种缅怀生命的仪式感。

“你为什么要回来?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回过身,一双深色怀旧的女鞋出现在我的视野,藏在鞋子里纤细隐秘的脚踝,有种脆弱之美。下一秒我被它的主人大力推倒在地,我能察觉到那双手的力量,里面蕴藏着怎样的恨意和不甘。

同样是陌生的面孔,与自己这身皮囊相似的人到底做了什么,连带着这么多人仇恨?一夜之间,我祥和安宁的世界就变得千疮百孔,是上天看我太幸福了吗? 

4又一次被迫回到医院,那个女人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我绑来。

我没有挣扎,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失去爱人,工作也丢了,比起流落街头,在医院好歹有个容身之所。外面也许又有一堆人等着我赎罪呢?

在一个陌生的环境,无意间你就学会了沉默,像是对这个世界无声的对抗。

变化是从一日三餐开始的,按时吃饭,学着让自己的心静下来,观察这个身边的世界,细细体会日升日落,用心感受慢下来的生活。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和女医生成为了朋友。

也许她是唯一愿意抛弃流言和我说话的人,也许是她的真诚感动了我,也许是我孤单太久了,需要一份亲切足以依赖的感情。

这几日,我反复盯着木质相框里的照片。

相框是那天的女人推倒我时发现的。照片中我和阿威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依偎在一起,奇怪的是她和阿威亲密的黏在一起,而我却像个旁观者,像是被动的加入他们之间。我想起和女医生关于照片的对话。

“你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吗?”“没有。”“缇娜,如果你真的丧失了以前的记忆,你不想找回来吗?难道就这样任人误会?难道你不想见你的亲人吗?”“我……”想到从雨夜到如今发生的事情,仿佛曾经件件都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么多证人由不得我不怀疑自己。“医生,你帮我恢复记忆吧!我想知道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好。"

 不过,你心里一定要信任我,明白吗?”“嗯,我会的。”内心一股热潮涌动,慢慢变得滚烫,灼烧着我的呼吸,如果一切是真的,我该怎么办?“钟良,你就这样放任枝焾这样做?你到底怎么想的?”“我答应过静的父母会好好照顾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至于枝焾,我会和她说清楚的!”“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应该知道枝焾的性格,她不会就这样放手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眼下还是静的病情重要。璇子,有结果了,立刻告诉我!”“好吧!唉……”

我确信自己是睡着了,可是眼前出现的一切却那么真实。

先是一片黑暗,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接着争吵声不时从耳边穿过,渐渐得越来越大声,只听见咔嗒一声,就像是门开了。

透亮的白光很是刺目,闭上眼稍微适应待睁开,我看见了静。

认识她的时候,我们还在大学校园。明明是耀眼舒适的阳光天气,她却选择坐在阴影里,树荫微微晃动,花纹般暗影不时从她的脸颊掠过。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周身有着女性的娇柔之美,不由得我按下快门,好作为自己新作品的素材。听见声响的她显然被我吓到了,仓皇而逃,那次我知道了这是个害羞又容易紧张的女子。

望着她逃跑时不小心丢掉的笔记本,很精美,我想她该是个有内容的女子。

关于她的事,不知为何,回忆里渐渐清晰,像是我亲身经历了一般。

她的父母都是老师,却并非是表里如一的“好人”,勉力维持着道德的门面,私下却经常彼此愤怒地指责对方不忠,导致静在很小的时候就怀疑自己的“身世”。

更不幸的是,貌合神离的他们常常将对彼此的敌意一股脑儿发泄到静的身上,冰冷,悲伤,不,也许用禁锢和暴虐更合适。在这种教养方式下,她不知道何为“快乐”。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苦闷孤单中,她还有自己的姐姐可以依靠。像在寒冷的季节里身躯单薄的她们,互相依偎,汲取着一点可怜的温度。静全心全意的依赖爱着姐姐,她总说她们会永远在一起。

17岁那年,相信会一直陪着她的姐姐突然去世,静失去了她人生唯一的精神支柱,沮丧和哀愁笼罩着她的生活,整整一年的时间她都无法复原。在遇见我之前,我不知道她的人生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很想认识她,想用自己的热情开朗去接纳她,想一步步引导她进入另一个崭新的世界,结识各式各样的朋友。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能有些人的出现就是会吸引你的注意,像是上辈子约定好了一般,无论怎么错过,这辈子总会在某个地方某个时间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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