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本无人(第六章)

 高邈决定重回监控室,在这之前他悄悄去了盛夏的房间。盛夏睡得很熟,她穿着洁白的睡衣,长发如打开的海藻般铺在枕头上,似刚洗过,有股潮润的甜香,这味道高邈让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和妻子的第一次约会。

他心头莫名怅然,盛夏为什么会撒谎,她和她的同伴,还有那个“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高邈苦思不得,他打开监控室视频系统,调出受伤那天的视频。首先看的是院子里的监控。车子停在院子中间,他如一摊烂泥般被盛夏拖出来,盛夏冲进屋子,片刻后,推着轮椅出来,把他放进轮椅中,推进屋内。

从头至尾,盛夏都在努力拯救高邈。毫无疑问,没有盛夏,他肯定丧命。

高邈回放视频,轻轻向后拖动,只一拖,他就发现了很怪异的事,他不断地拖动,回放,拖动,回放,仔细查看,几乎把头伸进屏幕里,生怕看漏。可怪异就摆在那里,就像永不愈合的伤口,汩汩地流着新鲜潮红的血。

在视频中,高邈和盛夏乘坐的车突然就出现在院子里,对,就是突然,没有进门的镜头,没有进镇子的镜头,似乎是从另一个空间穿越到院子里,凭空就出现了。

是监控出故障了?没有,监控运行完全正常。

高邈记得那天自己中弹,盛夏撞车,她无助地大喊大叫,自己的意识渐渐模糊,直至最后彻底失去。三天后醒来就躺在床上。

中间发生了什么?最关键,他们是怎么回来的?高邈思前想后,只有一种可能性,有人故意抹除了他们进镇子的那段录像。

是谁呢?最大的可能就是盛夏。

为什么?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高邈感觉自己为了解决一个疑问,又挖出了另一个疑问,最后回到的却是同一个问题。

继续翻看这些天的视频,盛夏并无任何可疑之处,她认真扮演着小镇女主人的角色,早起晚归,为一日三餐奔忙,精心打理着一切。她从没进入过监控室,甚至连接近都没有,显然她知道这里是高邈的禁地,所以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这期间,也没有任何其他人进过小镇,或在小镇周边出没,没有任何其他人接触过盛夏。

查有所获,思无所得,带着更多疑惑,高邈闷闷地离开监控室。


漫天爽着小雨,小镇四野极黑,稠墨样地黑。院子里一抹昏暗的灯光,随着风摇摆晃动,跳动的光亮不时舔着公主的长袍。

高邈猛地停下脚步,玛雅公主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高邈先是惊喜,继而警觉,他放慢脚步,慢慢走过去。确实是公主,靠的越近,高邈越确信无疑,他激动地就要冲过去,突然身后传出一声异响。

高邈转身去看,一个黑影就站在他面前,与他相距不过半米,高邈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黑影已将一把刀插进他的肚子。

这时,高邈看清了黑影的眉眼,竟是盛夏。盛夏脸上似有不忍,以至刀并未完全插入,她也立即察觉这样做还不能完全致命,于是手上用劲,就要推刀入腹。

高邈奋力推开盛夏,此刻,他肚子上插把刀,脑子却很清醒,知道要活命,就必须找帮手。他赶紧把食指和拇指塞进嘴里,吹响口哨,这是他召唤狗的信号,为了今天,他曾演习过无数次。毕竟在这个世上,只有忠诚的狗是唯一可以信任的战友。

可是,没有任何狗出现。高邈慌了,他又吹了几声,四周依然死寂。他想起,盛夏已经是小镇的女主人,那些狗这些天对她唯命是从。

盛夏又拿出一把刀,刀刃雪亮刺骨,高邈认得,这是他从周游世界从韩国带回来的冷钢武士刀,刀刃由极坚硬的高碳钢锻造,非常锋利。

盛夏将刀指向高邈。

“为什么?你到底是谁?为什么?”

无论如何,高邈也不能相信,十几天前这个女人救了他,此刻却要亲手杀死他。如果要杀,她的机会太多太多,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我要你明白,你是被我杀死的。被我杀死的人永远不能复活,一定要记住。”

盛夏边说,边挺刀向前。

高邈不住地向后退,地上都是血,他脚下一滑,向后倒去,后脑撞在茶几角上。在失去意识前,他模糊地看见沙发上的公主似笑非笑,正嘲讽着自己的无知。


黄昏时分,河流追逐着落日,水天相接,河水呈现出极致的火红色。河岸上点燃起一堆堆篝火,年轻女子和小女孩在篝火边跳着舞着,欢笑嬉戏。

小女孩转回头,望向高邈,快乐地喊叫。

“爸爸爸爸,你怎么才来?我和妈妈等你好久啦。”

妻子的背影如流光溢彩,她向河流深处走去,高邈着急了,拼命喊妻子的名字。

妻子转过头,满脸是血。

于是,高邈就清楚地知道自己还在梦里。

高邈醒转过来,他发现自己被麻绳捆在木椅里,腹部缠着绷带,显然伤口已经过处理。只是稍动一下,就痛得受不住。

盛夏坐在高邈对面。她穿着医生的白大褂,高邈不记得小镇有这样的衣服。

“我是学医的。”盛夏主动解释。

 “你,你们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样?”

 “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瞒了我什么?”

盛夏幽幽地看着高邈,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你要杀我,我上次受伤的时候就可以。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你流了一晚上血,居然又死不了,命很硬啊。”

蛇蝎美女。高邈的脑子里跳出这个词,他大声咒骂。

 “变态,原来你是个变态。你的三个同伴都是被你杀的吧?”

“不,他们都因你而死。”

典型的疯子言论,毫无逻辑可言,毫无道理可言,对付这种人不能遵循正常人的思路。

“你想就这样看着我慢慢死掉?”

“不,我想让你看着自己死。”

这句话,盛夏说得特别慢,似乎是怕高邈没听清楚,没听明白,她又重复了一遍。

“你要看着自己死。”

高邈觉得全身发凉,意识开始模糊,这个感觉很熟悉,几十天前刚经历过,是失去意识的前兆,没想到才没过多久就要经历第二次。杀死自己的人就是曾救过自己的人,人生吊诡之处莫过于此。

在失去意识前,高邈想起玛雅公主,他费劲地回头看沙发,公主就坐在那里。

“所谓的他们,其实都是你的同伙,对吗?”公主其实一直在盛夏手里,高邈确信。

“不,他们是你的同伙。”

莫非这个疯女人以为自己是那些人的同伙,所以才对自己下毒手?不对呀,这个想法破绽太多。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自己要做个糊涂鬼?

“时间到了,现在看着自己死吧。”

高邈还在兀自琢磨,盛夏已拿出那把冷钢武士刀,走到高邈面前。

“我会砍下你的头。你可以看着那边的镜子,看看自己是怎么死的。”

客厅里摆着一个穿衣镜,就在距离高邈三米外。

“你这个变态,变态。”

高邈声嘶力竭地哀嚎,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死去。

“想见女儿,就去死吧,你女儿在等着你。”

恶狠狠的诅咒,可从盛夏的嘴里说出来,却像是劝告。高邈注意到她的手因为激动而颤抖着,但她没有因此退缩,反而咬牙走到高邈身侧,看着他的脖子,举起刀。这时,盛夏又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疯话。

“很快就结束了,你会再见到我的。”

话虽这么说,她的刀并没落下,似乎还在犹豫。就在这个当口,外面突然爆出一声巨响,听着像是半空炸响个雷,高邈的精神为之一振。盛夏的脸色却变得惨白,惊雷就如催命符,在关键时刻推了她一把,她不再犹豫,挥刀向高邈的脖子上砍去。

没想到竟砍空了,原来高邈脚上用力,使劲一蹬,整个人猛地向后倒去。那把椅子并不结实,被高邈的体重直接压断椅背。

盛夏收不住力道,摔倒在地,冷钢刀脱手。

高邈挣脱绳索,捂着肚子,跑出客厅,直奔地下监控室。炸雷声接连不断地响起,这次听得真切,并非来自半空,而是就在小镇里。高邈顾不得这些,他快速打开密码锁,跑进监控室,锁上门。监控室的门被特别加固过,希望能抵挡一阵。

随后,他跑到监控室大屏幕前,查看究竟。

他看见了很多人。

五年来,他一直盼望小镇人丁兴旺。现在,终于得偿所愿。这些人正向小镇进发,他们都身穿黑衣,戴着纯白色面具,拿着刀或枪,迈着整齐步伐,就像一支军队。他们不断投掷手雷,发出巨响,手雷很轻易就摧毁掉高邈设下的陷阱机关。高邈发现他们的投放非常精准,似乎早就对小镇的布防了如指掌。

很快,他们占领小镇广场。很快,他们包围高邈的家。

毫不费力,他们冲进院子,很容易就发现了盛夏,很轻松地抓获了她。盛夏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半点反抗。他们扯着她的长发,把她拖出去。

这个女人刚才还打算砍掉自己的脑袋,现在被这样粗暴对待,高邈却没有感觉到应有的快意。

让高邈庆幸的是,暴徒们看都没看监控室一眼,他们拖着盛夏直奔广场。

广场上有棵树,树上挂满假人,他们曾被盛夏收进仓库,现在被暴徒们放出来,重出江湖。盛夏被捆在树上,假人们冷冷地看着她。

暴徒们没说什么废话,直接往她头上倒汽油。一个看上去是头目的暴徒握着打火机,让火苗在手指上跳动翻转,他慢步踱向盛夏,眼看火苗就要腾空而起,飞向盛夏。暴徒的手却一抖,火机掉落在地,火苗挣扎着无奈地熄灭。

原来是高邈的射钉枪击中暴徒的手,他驾着越野车冲过来,横冲直撞,接连撞飞几个暴徒,暴徒们惊呼着四散逃避。车停在大树旁,高邈持刀砍断绳索,拉着盛夏就要逃回车内。

暴徒头目拦在高邈面前。“你不能带走她。”暴徒的声音尖厉,语气中竟微带着凄楚。

盛夏抄起一根木棒,砸在暴徒头上,暴徒的面具掉落,他倒在地上。倒下前,高邈惊恐地瞥见,暴徒的脸竟酷似二十年前的自己。

“快上车”盛夏喊着,将高邈推进车内。

暴徒们反应过来,嚎叫着冲上来。盛夏开车乱撞,杀出一条血路,逃出小镇。


盛夏开车直奔上山。高邈坐在她身旁,脑海中放电影似的循环播放着暴徒那张抽搐着的脸,白得像张纸,纸上画着自己的容貌。盛夏试图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开出没多久,高邈支撑不住,眼看要昏迷过去。盛夏取出车上的急救包,给他打了一针。

越野车继续穿山越岭,足足奔驰了两个多小时,直至一处淡水湖边才停下来。两人都没下车,只是看着车窗外。几十天前,盛夏来过这里。此时,静谧的湖水与山色相融,湖畔大树张牙舞爪,枝桠蔓延开去,如擎天伞罩在空中。

“那个人,你看见那个人了吗?”

盛夏当然看见了,但她没说什么,眼光依然在湖面流传。

“他长得,长得就像二十年前的我。”

高邈希望盛夏告诉自己,你看错了,纯属幻觉。哪怕说人有相似也行。

“他就是二十年前的你。”

看来盛夏的疯病真是不轻,也许该让那些人把她烧死。

“那些暴徒都是你。”

高邈暗暗叫苦,本还指望她给自己动手术,取出肚子上的刀。这个疯子说不定会把自己给开膛破肚。

“他们要杀的是你,其实我可以不出手的。”

这是实话,高邈本可以躲在监控室里,看着盛夏被烧死,可他选择了营救,这个行为并不合逻辑,他隐隐觉得只有盛夏,而不是那些戴着面具的暴徒,能解开自己的疑问。但凡有点良心,就应知恩图报。盛夏收回远眺的目光,回头定睛看着高邈,眼神中不是感激,而是怜悯,就像圣母看着凡间的罪人。

“你从小就是优等生,化学尤其好,后来考上清华化学系生物化学专业,毕业后进了化工企业,成为专职研究员,工作中你勤勤恳恳,生活上你是个好丈夫、好父亲。30岁那年,你妻子离开了你。33岁那年,女儿得了绝症,34岁在赶去医院的路上遇到车祸,导致深度昏迷,至今未醒。”

人的一生会听到很多话,至死不忘的却很少。比如少年时,班主任老师打电话告诉他,你考上清华啦。比如青年时,妻子在戴上求婚戒指前说,你要对我好。比如,女儿在病床上小声说爸爸,我痛。

只言片语,苦辣酸甜。可盛夏这番话,却让他品不出味,空余呆傻。

“不相信?那你相信这个世界的人都会莫名失踪?就留下你一个?”

似乎是为增强说服力,盛夏的嘴边挂着一丝嘲讽,像高悬的鞭子催促高邈去反思。

高邈哑着嗓子:“你到底是谁?”

与其验证她说的事,不如先验证这个人。

“你一直在昏迷当中,现在也是,这里其实是你的意识世界。”

如果是在两小时前,高邈会继续骂她是疯子、变态。可现在高邈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上次我在碧树商场受伤,我们是怎么回来的?监控视频被人动过手脚?”

盛夏正要说什么,脸上一紧,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们来了。”

高邈慌忙四下去看,并没有人。但很快,他就听到熟悉的喘息声,就像几百人排着整齐的队列慢跑,边跑边喘粗气,呼吸都在同一频率,如同集体参加弥撒。

盛夏惨然地看着高邈。

“这次逃不掉啦。”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又是什么人?”

盛夏抓住高邈的手,睁着一双炯炯的大眼睛,一字一句地像是在交待遗言。

“他们都是你的潜意识,他们要阻止我们唤醒你。”

四周闪现出暴徒的身影,将他们的车重重包围。

盛夏加快语速,继续她的遗言:“记住,这里是你的世界,你是这里的神。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想,专心去想。”

暴徒越来越多,都戴着纯白色面具,他们默然无声,黑森森地一大片,身形好像暴涨了几倍似的,铁铸一般站着,遮得周遭日月无光,如同鬼魅。

高邈:“冲出去”。

盛夏没有动,高邈急了,就要发动车。盛夏拦住他,扯下行车记录仪,塞进高邈手里。

“你女儿还等着你醒来呢。”

说完最后一句,盛夏打开车门,走了出去。此时,天色昏暗,平地生风,层层鳞浪随风而起,树枝叶间拨出空隙,阳光便渗下无数斑点,洒在湖面上,似星空入水下凡。盛夏的一头长发乱飞起来,纤细的身体摇曳着走向暴徒,似乎随时都会折断。很快,她淹没在人潮里。

暴徒悄然散去,湖畔恢复宁静。

高邈呆坐在车上,不知过了多久,才打开车门,走到湖边。此时,已近黄昏时分,水天相接,湖水呈现出极致的火红色。高邈醒悟过来,这里分明是自己曾梦见过的地方。只是湖畔岸边没有篝火,也没有妻子和女儿欢笑嬉戏。

他打开行车记录仪,回放视频记录,直至从碧树商场逃脱的那天。

车子猛地撞向路边的灯柱,撞击力太强,灯柱被撞弯,车当场熄火。随即陆续传出盛夏惊慌的声音,车子引擎始终无法发动的声音,枪声密集响起的声音,车窗被击碎的声音。

紧接着,镜头中出现几个暴徒,他们缓步走过来。

盛夏不住地呼喊:“高邈,我们要回去。你一定可以的,你一定可以带我们回去的。你一定可以的。”

几个暴徒走得越来越近,走到车子前方,暴徒们看着车内。

盛夏还在喊:“我知道你听得见,带我们回去,带我们回去。”

车前方的暴徒取下面具,他留着很有型的胡须,和此时的高邈长得一模一样,连岁数都相同。

盛夏的声音越发急切:“你可以的,带我们回去。你可以的。”

暴徒砸碎车窗玻璃,盛夏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突然间,暴徒全部消失,周围的场景就如切换幻灯片似的,瞬间变成高邈家的院子。

盛夏惊喜的声音:“我们回来了,回来了。”

高邈放下行车记录仪,看着湖面。他想起来了,女儿曾画过一幅画,黄昏时候的湖,湖边有篝火,她拉着爸妈欢笑玩耍。这副画在学校得过奖。

难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高邈低头撩开衣服,一层层地解开绷带,肚子光亮雪白,无半点刀伤痕迹。

夜雾袭来,四处漆黑如墨。高邈驾驶越野车拐过一个大弯道,前方就是灯火点点的小镇,安静地伫立于山脚下,安详泰然地等待主人回家。进入小镇,所有被暴徒破坏的地方都已恢复如初,甚至包括那些假人,或站或坐,或仰天大笑,或金鸡独立,都回到了原位,似乎从来没人来打扰过它们的安宁。

广播里突然传出温柔甜美的女声:“朋友们,现在为大家播放美国著名萨克斯演奏家肯尼·基创作的《回家》,请大家欣赏。”

在缥缈缠绵的旋律声中,回家的路慢慢向前延伸。

越野车开进家中大院,满院的鸡鸭蹦跳着闪开一条道。高邈从车上下来,几条狗吠叫着冲到他身旁,使劲摇晃着尾巴。

高邈从头顶到脚心都软塌塌的,他瘫软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玛雅公主身旁。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这一切就都是假的。我只要醒过来就可以见到妞妞了?”

高邈闭上眼睛,他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什么都不愿意去做。

黄昏时分,河流追逐着落日,水天相接,河水呈现出极致的火红色。河岸上点燃起一堆堆篝火,年轻女子和小女孩在篝火边跳着舞着,欢笑嬉戏。

小女孩转回头,望向高邈。

“爸爸爸爸,你怎么才来?我和妈妈等你好久啦。”

妻子的背影如流光溢彩,她向河流深处走去,高邈拼命喊妻子的名字。

妻子转过头,竟是盛夏。

盛夏:“你知道怎么找到我们。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你是这里的神。”

远处的落日重新升起,红光四溢,把世界照得透亮,这是天地交错,时光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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