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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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东京的第一站,叫做日暮里,时间正是夜幕低垂的时候。

从这里步行到预定的旅馆,大约二十几分钟路程。穿过一条几百米长的步行街,左拐也是一条窄窄的街道,一直走下去。沿街的路灯挂在高高的灯杆上,明亮却不刺眼。大约是假日的原因吧,两边的店铺大都关了门,屋子里有的黑着灯,有的还有朦朦胧胧的灯影照在门窗的纱帘上,安安静静。走过一个卖熟食的铺子,摆在门口柜台上的天妇罗在红色的灯光下显出诱人的色泽。路遇的行人们都是晚归疲惫的样子,还有和我们一样拖着行李的外国游客。

走到一个丁字路口,左手边巷子里一个明亮的红色招牌,SAKURA HOTEL翻译过来就是樱花酒店。酒店一层是接待前台和餐厅,里面零零散散的坐着几个西方游客,端着咖啡交谈着。店外不大的露天卡座上,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看着手机,心事重重的模样。儿子在前台办理入住手续,这是他几个月前就定好的旅馆。前台对面的一幅世界照片墙明白的告诉人们,这是一个接待各国游客的经济连锁酒店。

房间是榻榻米,其实呢,就是打地铺,因为并没有常见的榻榻米床铺有高出的部分。三人的被褥铺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却有些返潮,隐隐散发着梅雨季残留的气味。房间里唯一的一件家具就是一个几十公分高的小桌板,盘腿坐着高度刚刚好。

小憩一会儿,该去觅食了。

沿着来路走过去,零星几家开门迎客的餐馆,门口张望几下还是犹豫着没有进去,里面的餐食隐约不是合胃口的样子。正踌躇间,却在一个暗暗的台阶上看见一个招牌,上面居然写着“串串”之类的字样,不由得唤起了心中的好奇——三个人相视一笑,就这个了,且看看日本“串串”和国内“串串”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

踏上几级台阶,掀暖帘拉开窄门,老板的招呼已飘了过来。这是一间很小的餐馆,估摸也就二十几平米的样子,面对操作间的是一排能容纳六七人的餐台,已经坐满了食客,给我们礼节性的点头问候。万幸的很,右边靠墙有一个小餐桌,刚刚好容得我们落座。靠桌的墙上简单的挂着一张竹帘,上面是一张张食客们留下的照片,有些已经褪淡了颜色,大约是有些日子了。

由于餐单上没有图片,只是些文字,实在参与不了点餐的事情,由着翔去乱点。一会儿一盘盘端上来,也就是炸肉串、天妇罗这类的东西,还有嫩豆腐凉拌菜味道还算清爽。当然,翔知道少不了一杯我最爱的鲜啤。当嘴唇刚刚接触到雪白的泡沫,芳香冰凉,一大口饮下去,一阵爽意的颤栗从舌尖开始弥散到全身,随之消退的是全身的疲乏,身体变得温暖而舒适。

一会儿,又一位客人进来,原来的食客们熟络的和他打着招呼,其中一位极客气的要让出自己的座位。来客没有要食物,只是点了一杯啤酒啜饮。渐渐地,邻座的食客们谈的高兴,声音大了起来,其中的两个女人更是笑做了一团。

最后给我们端上了一碗茶泡饭。酱油汤里暗褐色海苔中间点缀着芝麻和葱花,应该是最简单的做法了。这看上去寡淡的穷人家吃食,其实也是从中国传到日本去的。《中国烹调大全·古食珍选录》写:“冒妾董小宛精于烹饪,性淡泊,对于甘肥之物质无一所好,每次吃饭,均以一小壶茶,温淘饭,此为古南京人之食俗,六朝时已有。”由此可知,茶泡饭的历史长久。

中国古语有云“清茶淡饭”,大约就是说的茶泡饭吧。

结账出门,点起一支烟,慢慢往回走,就想起喜欢的日剧《深夜食堂》来。老旧窄小的一间夜间食堂,一个单身的中年男人独自烹调各种食物,不卑不亢的脸上冷峻却不失温暖,右边脸颊眼睛下面竖着一条明显的疤痕,也暗示着他曾经沧海的岁月故事。

深夜的食客们陆陆续续到来,围绕着烟气弥漫的操作台,简单却不失美味的食物,逼仄却不乏暖意的空间,形色不同的人在一个夜晚凑在一起,一份食物,几句交谈,各自的孤寂就淡了一点,缠绕的心事就散了一些。

回头看见,路灯下的青石台阶,挽手而行的妻儿缓缓而下,在这刻异国他乡的夜里,心底涌起踏实而温暖的感觉。这种平静的满足感,可遇而不可求,简单却珍贵,买不到,换不来。

想起来,在翔很小的时候,把他放在摩托车前面油箱上,一家三口去县城的拉面馆去吃一碗牛肉面,是许多周末最快乐的事情。那时候,一碗牛肉面其实算不得什么美味,而这个情境却成为我们一直保留的记忆。

就像我们对小时候美好食物的回忆,更多的其实是对那段时光不断回忆而凝聚的情感记忆。

八月的东京夜晚,已经不是十分的潮热,但一路走回背上还是出了汗。忽又想起父亲还在的时候,带着父母到东大街西安饭庄吃饭的情形。记得饭罢回家的时候,本想带他们先走走,看看钟楼的夜景,然后打车回家,却不觉间竟走了回去。回家后有些后悔,母亲坐着轮椅给翔推着倒无妨,父亲那晚却走得有些累着了,因为看见父亲走路脚步抬不起来,鞋底磨着地面。问他累不累,是不是打车回去,他却说不累。后来想想,他不是不累,是舍不得打车的钱。

那年父亲回去不久就病倒了,再来到西安治病直到去世,再也没有和他一起出去吃过饭。

父亲走了很久了,我却始终忘不了那晚上他走路的样子,脚步慢慢的往前拖着走,脚底在路上磨出沙沙的声音......

今晚,在东京一个叫日暮里的地方,儿子带着我们坐电车巴士,带着我们吃饭,在一间小小的深夜食堂里,三个人一起吃一碗茶泡饭。我想,这个看似平淡的夜晚一定会留在他的记忆里,当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这个记忆还会时常浮现出来。

七十四年前的今天,恰好是日本投降的日子。这个彼时已接近疯狂奔溃的国度,今夜却平静如水。人之生死,就像细胞在人身,生灭无常,新陈代谢,本是理所当然,而因为有了爱恨的传承,记忆却可以留存。

于是在樱花宾馆外的茶座里,写了下面几句以作纪念:

夜幕低垂

日暮里

初唔东京

路过皇宫

沉默的护城河

流动的波澜不惊

七十四年前的今天

在这里这个时刻

天皇从神变成了人

向全世界低下了头

今夜小巷的街头

许多店铺早早关了门

深夜食堂里的人们

谈论着台风的讯息

一杯啤酒

品了很久

天皇还在皇宫里

刚刚改了年号

中元节的夜里

点燃几盏祈愿的明灯

那只猫

依然在街头

昏昏欲睡

不理睬过往的行人

理程随笔

2019.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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