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叔上楼

月亮爬上东山卯的时候收,山脚下独居的聋哑人曹虎泰就从炕上爬了起来。

我们小一辈的都叫他“哑叔”。

今天他将告别这个生活了63年的家。一个月前他就知道要走。

村里开会时候,他静悄悄地坐在村支书家的堂屋里,看着别人七嘴八舌地说话,他很想立即搞明白是怎么了,但知道着急也没有用。这会子,没人会有空向他解释什么。尽管他也识得几个字,村里人也知道怎么和他比划着交流。

他耐着性子等,那双特有的蓝眼珠子出卖了他焦急的内心,骨碌碌转个不停。一把钢针似的黄胡子也竖起来,腔子里的气拉风箱似的,呼呼往外冒。

有大事发生了,绝对有大事发生了。

从他懂事以来,人们这样激动的开会讨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他的记忆力惊人地好,庄子里十几户人家的大事小情他都记得。除了斗地主那会,就是包产到户分地。那时候,自己的母亲还很健康,他不用操心去争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在那旧学校的教室里,看着人们面红耳赤又按不住兴奋地争吵。

他有了二十亩压砂地和十几亩旱土地,还分了五只羊。

三十多年过去了,塌了鼻子的母亲渐渐地苍老,父亲留下来的三间土屋子早已是村子里最破旧的一处院落。前年的秋雨里,半边屋子塌了,幸亏不是在炕这边。那张全村唯一的古董八仙桌被砸折了两个腿。除了母亲的棺材,屋子里没啥值钱的物件,棺材够结实,没受什么损伤。乡亲们合力重新给房子盖了顶,烟熏火燎的房顶变成了新木头的亮黄色,屋子比以前亮堂多了。这些年的生活一直将就着,土地里的产出能混饱肚子,“五保户”的身份还能领点救济。身上的衣服是别人捐的中山装,穿了有些年代了。母亲80岁月以后就基本不出门,整天在炕上和一个黝黑的炕桌上面那个黝黑的旱烟匣子,一杆一尺长的铜烟锅子为伴。多年来的相依为命,在这个用不着语言的屋子里,除了岁月的沧桑,一切都没有变化。

去年一个冬夜里,92岁的母亲悄无声息地走了。屋子从此更加寂静。

看情形,今天夜里不像是吵架,但人们讨论的很激烈。经常照护他的侄子最激动了,用手指了指的他,跟支书说着什么,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人家脸上了。支书笑着说了几句。人们忽然就沉默了,激烈的讨论一下子沉寂下来,就像他门前那坑白杨树上的麻雀,“呜啦啦”飞走。他看不出大家脸上的悲喜,只觉得更加迷茫。

会散了。他知道,该是他知道的时候了。支书和侄子来到他身边。

支书扯过纸笔来,写了几个字:“你要上楼了”。

他不认识这个“楼”字,用布满老茧的手指指了指那个“楼”字,嘴里“啊叭啊叭”地焦急地叫出几个音节,眼睛瞪地溜圆。

侄子接过支书的笔,歪歪扭扭的画了个三层楼的样子。再写上几个字:“国家养你,黄花滩,水地”。

一瞬间,他就明白了。他多少知道点这个事,村里人给他比划着说了很多次了,全村人都要去黄花滩那个地方。那儿一马平川,不像这地方山连山看不到头。他为此担忧过,在这片生长的土地方圆,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三十里外的乡政府,六十里外的邻县县城。

他摇摇头。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表示不想去还是表示没弄明白。然后就默默地出门回家。支书也没拦着,大家伙都要消化消化今天的消息。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下个月整村搬迁。大家都没有做好走的准备。去了那边怎么生活,地还能不能继续种,羊还能不能继续养,都没个定数。按说村里年轻人几乎都出去了,也没啥放不下的,况且滩上的屋子都早早收拾过,安全宽敞,大家又都在一起,还是一个村。一个乡里的人都在那一片,以前二三十里山路上的亲戚,如今都在附近了,仿佛没什么不好的。

走了,这房子就得倒了吧。他摩挲着年轻时候跟父亲一起砌的石片院墙,没有进屋。夜凉如水,已是深秋。坐在堂屋门口,他从兜里翻出烟袋来,卷了一个旱烟棒。火柴划破了夜空,寂静的东山卯下,橘红的火星亮了又熄,熄了又亮。

北斗星走到中天的时候,他回忆完了记事以来的所有事情。他突然觉得,比起那个失踪的堂弟,他幸福多了。脑子里就冒出那些个字来:“你要上楼了”“习主席,国家养你,黄花滩,水地”。

他决定不想了,睡觉。

……

五个蛇皮袋子是他的全部家当,大多数是铺盖。尽管人们都比划着告诉他什么都不需要,黄花滩上的养老院里啥都准备好了,他还是舍不得。行李交给了侄子,他坐上县里派来的大轿子车。车子往西走,他回头看了看东山卯。早上十点的太阳有些刺眼,东山卯下的屋子沐浴在秋日的阳光里。车子摇晃了一下,房子就恍惚了。等车子爬上大坡梁的时候,他眼皮有点发沉。东山卯变小了,车窗帘一摇一摆,让他的眼前更加恍惚……

睡醒的时候,远远地,一幢红色的楼。好多人站在大门口摇着手欢迎。

彩旗飘飘,有人放响了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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