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妈妈蹒跚着进了虎头家门时，院子里已落满白茫茫一片。安家镇风俗，横死的人不能立马抬进屋，必须得在院子里放一晚才能进屋。可怜的虎头，大雪天只好停在正屋门口。虎头身后屋门大开，冷风呼呼卷着雪花跨过虎头的身体灌进屋子。
冰天雪地中虎头直挺挺躺在屋檐下，身上盖了两层厚厚的大花棉被，可惜这厚厚的棉被再也捂不暖这具冰冷的身体，花棉被上一星一星的雪片久久不能融化。
甄妈妈不相信眼前的现实，不相信那么活蹦乱跳的的虎头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了。她叫着虎头走近前来，只见虎头双眼紧闭像是睡着了，脸色铁青又像是被冻坏了。虎头的样子太眼熟了，让甄妈妈莫名想起她英年早逝的丈夫，死鬼当时就是这个样子双眼紧闭脸色铁青，原来，人死之后都是一个样！甄妈妈真切意识到，虎头，他真的是没了。
可这么一个年轻的虎头，才刚三十岁，怎么说没就没了！她又有些不相信，她叫着虎头慢慢蹲下来坐在虎头头顶，虎头浓黑的眉毛上沾了几片洁白的雪片，还有一点雪落到他冰雕一样的脸颊上。那雪始终不花终究不化，甄妈妈再次意识到，虎头真的是没了。若是还活着，他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冷，能躺在风口里一动不动；若是还活着，他脸上眉毛上的雪花怎么能这么放肆，早被虎头一把抹去，或者早被虎头年轻火热的身体融化了。
而虎头，一动不动静静躺在风口，任凭刀子一样的风从他的身上刮过，任凭雪花落满全身。他只是静静地躺着，甄妈妈仔细看虎头的脸，一副终于解脱了的安静安详，这样子却让甄妈妈心痛难受。甄妈妈眼眶湿润：“虎头呀！怎么你就这样早早走了，我的虎头呀，你别走呀，你就让我这孤老婆子换了你也行呀。”
不知为什么，看着虎头，甄妈妈眼前却频频出现甄爸爸的样子，甄爸爸的脸和虎头的脸就在甄妈妈眼里晃来晃去交错变幻。一时间甄妈妈悲从中来：“虎头啊……”她苍老的恸哭声让周遭的人产生兔死狐悲的凄凉，免不了心有戚戚为之动容。
甄妈妈哭了一会儿，心里不那么堵了。她擦干眼泪才看清，虎头妈就坐在虎头脚头。甄妈妈看她的样子有点儿不对劲儿，泥胎木塑一样。甄妈妈就叫：“虎头妈。”虎头妈不吭声，“她婶子，”甄妈妈又叫了一声，虎头妈还是不言语。甄妈妈就又想哭：“她婶子你可要想开呀。”虎头妈却依然纹丝不动。
甄妈妈仔细看虎头妈，发现她的眼珠儿定住了似地一动不动，再看，又发现那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空的吓人深的吓人。什么叫眼神空洞，就是这样，眼神空空的黑洞洞的，真的就是两个令人骇然的幽深磨黑的无底洞，她怎么看也看不见白眼仁，仿佛那眼睛生来就只有黑眼仁没有白眼仁。甄妈妈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她被虎头妈的样子吓了一跳：“虎头妈，你，还好吗。”
过了好长时间，虎头妈的眼睛才微微错了一下，像蜡人突然活过来，她似乎才看见甄妈妈，才听见甄妈妈的声音，从喉咙里费力挤出两个字儿：“嫂子。”就再不吭声。
甄妈妈看她终于说话也能认出自己，这才松了口气：“虎子妈，你要想开呀。”甄妈妈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如何安慰一个突然失去儿子的母亲，就像当年死鬼走后谁也安慰不了她一样。
晓静从屋子里出来拉她：“妈，别在风口了，进屋吧，再把你冻着了。”说着把她扶起来扶进屋子，晓静在她耳边说：“妈，你就多陪陪我婶子吧，我看她这样子可不好，别想不开。我看着，自从虎头进了院子，她就一直坐在他身边，也不哭也不叫，别人劝她说院子里冷，回屋呆着吧，可是谁也拉不动。她这个样子已经大半天了，我真担心她，”晓静不敢再往下想，转了话题忧虑道：“你说这可怎么办，她家里就她一个人。”
“虎头弟弟呢？”甄妈妈问：“通知虎头弟弟了嘛！”
“通知了。”晓静说：“龙龙在深圳打工，那边疫情好像挺严重，他说尽量回来，这样子指不定都赶不上虎头出殡。”
虎头只有哥俩，虎头和龙龙。虎头爸爸早早去世，虎头妈妈拉扯他哥俩长大。虎头爸这一辈儿才在安家镇落户，村里也没有同姓族人，别处来的亲戚也很少。老甄家和虎头一家向来关系厚密，甄一鼎和虎头又是同学又是邻居。久等不回虎头弟弟，安家镇风俗，人死之后在自己家里停尸不过三天。看虎头妈妈情形还是不好，甄一鼎哥俩只好操持着给虎头出了殡。
出殡钱虎头的尸体已经抬进正屋，灵前是他披麻戴孝的孩子老婆，老婆一言不发怯怯的样子低头跪着，任凭一鼎哥俩指挥着人们上香的上香，点明儿的点明儿。
他的孩子猫蛋儿刚能站起来还不怎么会走路，他穿着白色的孝衫在虎头面前爬来爬去，时不时伸手去摸摸虎头冰凉的脸，奶声奶气叫着：“爸爸爸爸……”小家伙儿以为爸爸只是睡着了吧，他那里知道从此后他将是没了父亲的孤儿。
这一幕落入众人眼里，哪一个都忍不住泪水涟涟。人们叹息：本来虎头就是孤儿寡母，没想到虎头儿子也是这样一个结果。人们又看见虎头媳妇：唉，她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一个守寡的女人还带着个孩子，改嫁都难。虎头妈妈一直呆呆地丢魂丧魄的样子。人们目光落到她身上更是连连摇头不知说些什么。
虎头妈妈突然哭出声来是出殡那天，她看着虎头被众人抬起来，放进棺材，看着人们一层层给虎头盖上寿衣，看着棺材的盖子一点点合上，等人们拿起寸八长的钢钉用铁锤一点点砸在棺材盖儿上，把棺材从此封死之后，她才一下子扑到棺材上哭出声来：“我的儿呀，我苦命的儿呀……”众人见她如此，只好手忙脚乱把她拉开，虎头妈妈却死命扣着棺材撕心裂肺道：“我的儿呀，你这个不孝的，你摘了我心肝啦！”众人怕耽误出殡时辰，就七手八脚把她拉走，再次轮起铁锤拿起钢钉……
“儿呀，”虎头妈妈挣扎着还要扑向棺材，奈何被人架着胳膊动弹不得，她披头散发浑身无力，嘶哑着已经变调的嗓子不停哭喊：“儿呀，你躲钉子呀，躲钉子呀……”
躲钉子是安家镇人的风俗，死了的人入殓后，用钉子封死棺材时，亲人们都要叫唤死者的名字让他躲钉子，这是怕钉子伤害到他的阴灵吧……他们家人丁稀薄，居然就没这样的亲人，院子里只听见虎子妈妈声嘶力竭的哭叫：“儿呀，苦命的儿呀，躲钉子，你躲钉子吆……”
院子里女人们忍不住哭出声了，跟着虎子妈哭叫：“虎头，躲钉子，躲钉子……”。忙碌的男人们眼含热泪，用尽全力挥舞着锤子狠狠把一颗颗闪亮的钢钉砸进木头的棺材，“铛”一声，“铛”一声……他们狠狠敲打着钉子，似想狠狠砸死这不长眼的老天。
心惊肉跳的锤声和着虎头妈妈痛彻心扉的哭喊和女人们或高或低的哭泣声。突然，一声嘹亮凄厉的唢呐声划破长空，是时候了，出殡的时辰到了，悲凉的哀乐在安家镇上空盘旋回环，牵动着阖村人的心弦。有一个本不该走的年轻生命从此消逝于滚滚红尘，他该是终于获得安宁，终于得到解脱了吧……
安家镇又送走了他的一个儿子，不是老死，不是瘟疫，甚至都不能是病死，他只是猝死，猝死在奔赴幸福生活的路上。
他只是以为自己那些天接单太多了，他走着走着突然浑身无力，魁实的身板儿连支撑自己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城市的大街上，人们看见一辆戴着头盔的快递摩托车突然慢下速度，它慢慢停下来，慢慢倒下来，头盔落地，露出虎头憨憨的脸。
虎头觉得自己生病了，他不知道该怎办，他本能地给媳妇儿打电话说，我有点儿不舒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猫蛋儿妈，你把猫蛋抱过来让我看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他就是想看一眼儿子，只看一眼。猫蛋儿来了，看着视频里的虎头兴奋地叫：爸……
虎头终于还是见了儿子最后一眼，他笑了，脑袋一歪，手机跌落地面，任凭媳妇呼天抢地，他再也听不见了。
虎头弟弟龙龙果然没能赶回来参加虎头送终仪式，到河北地界时，他的二维码突然变成黄码。微信短信通知：和病毒感染者有时空接触，要求就地自我隔离，三天两检正常后恢复绿码。正在此时他所在的深圳突然成为高风险区，而天门市刚刚从高风险降为低风险。为巩固既有成果，对外地回来，尤其从高风险区回来的人严格要求，龙龙虽然三天两检完全合格，也不得不因此又耽搁几天。一来二去他便完全错过了虎头出殡。
等他回来时，除了虎头妈妈依然有些癔癔症症的样子，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他帮着嫂子收拾哥哥的遗物，他给虎头的手机冲了电，想看看虎头生前都有什么人联系过，虎头弟弟尤为不明白，那么多送外卖的，为什么哥哥送着送着就把自己的命也送走了。
充上电开了机，虎头弟弟看见虎头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那电话都是打进来好几次的，虎头弟弟黯然，这电话从此后再也没人接了。正这样想时，其中一个突然又打了进来，那音乐是虎头生前喜欢的一首歌：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那音乐活泼喜庆分贝很大，这电话音乐骤然响起，把在场的都吓了一跳。
大家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虎头弟弟想了想，哆嗦着拿起手机摁了接听键：“喂喂，虎头，你他妈在哪儿。”虎头弟弟摁了外放功能，静静地听里边的人说话：“虎透，你他妈死哪儿去了，这么多天不接电话，啥意思，不想还钱了咋地，赶紧把钱给我打过来。”虎头一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听着里边的话：“喂喂，虎头，你他妈说话呀，哑巴啦……跟我借钱的时候咋不哑巴……”
虎头弟弟拿起电话，冲着话筒咆哮：“他死了，虎头被你逼死了，你也跟他去吧，去地底下和他要钱。”说罢，挂了电话。他转身问虎头媳妇：“嫂子，我哥怎么还借钱了，他不是说送外卖挺挣钱的吗，这把命都搭上了，怎么还欠钱了。”
虎头媳妇诺诺：“他跟我说在网上做什么买卖，可能是接了高利贷了。”
“什么，”虎头弟弟这一惊非同小可：“高利贷，我哥他借高利贷了！”
虎头媳妇说：“我也不太清楚。”说完就不吭声了。
虎头弟弟猛地站起来拿起手机出了门，他跑到村边老甄家农家院去找虎头发小甄一鼎，想和一鼎研究一下：这个手机里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他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虎头弟弟和一鼎面前摊着虎头这半年的银行卡明细表。这明细表就像一个赤裸而丑陋的现实摆在二人面前。虎头一分钱存款没有，却可以用负债累累来形容。
欠款最大的是他的几个好朋友，虎头弟弟和一鼎都认识，村里的，或者虎头的同学，或者虎头的亲戚，有一万的，有两万的，统共借了有十五六万。还有几个，加起来有十万块钱，居然是从网贷平台借的，一看就是高利贷……虎头弟弟顾不得难受擦把眼泪去看一鼎，二人相互盯着对方异口同声问：“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