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活着,不好么?记一片被剪的梅树林

文 | 天山草青


我每走过那座园子,就不由想起这园里曾有过的无比的日子。那些日子,盛放的梅花,像一蓬蓬轻云游戏着日光,冽冶的香风在在地吹动,树旁满绕的是明媚的脸颊,只愿与花朵久久地相挨,毛茸的蜂儿嗡嗡嘤嘤,狎亵地一一试探着花心……

但梅花的憔悴,终于也一日日地显出来。跟着来了场大风雨,一夜间,就芳菲彻底消尽,梅枝上只剩些毛剌剌支棱着的蕊丝了。花瓣都零落在地,失了颜色,与草泥黏在一起。这园里的筵席散了。绕花的人群和蜂儿都不见了。


虽然如此,我也只是在路旁略一顿步子,略略感到一点空虚,就走过去。日子只是这样过去,我也只是这样过去。而且我看见那花落后的梅枝上,吐出一嘟嘟的叶芽来,顶着晶莹的雨珠,周身上下,也是另一派教人惬意的清新。后来,竟在叶间发现碧绿的覆着一层白绒毛的梅子儿。而我也忽然明白,那梅花的绚烂,原只为要凝成这些承着垂爱的小果。我心里原来觉得的一点空虚,似乎也就充满了。我再路过时,总要停下,去叶间寻看那些小果。它们长得很快,不久便差不多有小指头大小,头上略微有些尖,似橡子的样儿。这大概是没有多少人知道的,我为此心里怀着窃喜,觉得与梅树特别地亲切了。

过了几天,当我又路经那园子时,远远地就感到那里异样的一片空旷。我看到几个戴着半旧草帽的工人在园里动着,他们中的一个推着小车出园来,车上满载长长的带叶的梅枝。园子里的梅树,大半都已被剪得秃秃的,只剩了最基本的主干。剩下的几棵,也正等着被哧哧地锯掉。

我立即想到那些藏在叶间可怜的小梅子,心里起了一阵楚痛。数日前花事的繁华,因为这眼前突然的剪斫,仿佛一下子变得空虚无着了。徒劳,一切只是烟消云散的徒劳!一种颓唐的心绪从内里发生,使我浑身懈惰,仿佛再也迈不动步子。是,我是知道的,梅树还要发出新枝来。这新发的枝条,也正是人们所要的。不曾开花过的新枝,来年才最会天真烂漫地捧出无比的花的盛筵来。才看过的梅花,不就是这样得来的么。


我不能再想下去,那些剩下来的木然老皱的树干,使我无端地觉得劳累极了,如果再多看一会儿,我怕将要失去生活的力气了。于是我驱赶两腿,逃似的走了。

然而那是一条我常常要经过的路。我终于眼看着那梅树的老枝上,果然很快又绽出芽苞,伸出嫩枝,直直地往外冒,在虚空里打开叶片,撑持着向往着阳光了。我摇头,叹气,觉得这可笑而可悲。梅树你蠢哟,你何不自己去死了,偏要这样徒然无果地活着,做人类的装点呢?

我静立着,仿佛想听到什么。梅树你可有话说?我走近一棵梅树,但它哑默着,只让那细细的新枝,仿佛微微地摆动。我细读那尚未完全打开的幼叶的脸,那是怎样的脸啊,没有痛苦,没有怨恨,没有回忆,似乎只有对这世界天真的好奇,是简简单单的生存着的喜欢。

即使这样活着,不好么?它仿佛说。


我哑然了。我感到自己的杂乱,梅树的纯一,我感到自己嘲弄的笑是错了。梅树,是无从抵抗人类的,但它淋漓地活着。不管要降临到身上的是什么,梅树,每一棵树,每一蔸草,全都尽心尽力地活着!直到挣断最后一丝力气,那么就死去。死去就死去好了。

这样活着,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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