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立在地球边上放号》文本,你会发现什么?

《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大约创作于1919年9-10月间,由七个诗句构成。表面上看,诗歌抓住天空、白云、北冰洋、太平洋等宏阔意象而写景状物,描绘了大洋之中洪涛奔涌的雄壮景象,讴歌了大自然的神奇伟力。实际上则是以大洋的奔腾汹涌象征当时中华大地之上狂飙突进的时代潮流。此种潮流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击着旧世界、旧文化、旧传统和旧秩序,推动着古老的中国朝向全新的思想、文化、制度快步迈进。

诗歌的题目“立在地球边上放号”为全诗之眼。主体部分的七个诗句,皆统辖于“放号”这一动作行为。“放号”即“吹号”,在郭沫若的家乡四川乐山一带的方言中,“放号”的意蕴比“吹号”丰富,“吹号”只是一个客观的动作行为,“放号”则是在动作行为之外,另有一种豪迈的气势,蕴含着号声朝向四面八方飘扬而去的穿透力。

“立在地球边上”也值得咀嚼玩味。比较“立在地球边上”和“站在地球边上”,可发现“立”具有行动上的主动性,富于动态感。古诗词中的“独立小桥风满袖”“落花人独立”等,都不能替换为“站”。唯有“立”,才能尽显抒情主人公的潇洒或落寞。当然,与“独立小桥”或独立花前相比,“立在地球边上”既具有一份豪壮,又拥有少许失落。以一个体生命而与地球比肩,自是豪情万丈;只立身于边上,而不能置身于其中,则又有了局外人的些微落寞。

创作这首诗歌时,郭沫若正在日本留学。郭沫若于1913年底离开中国,1914年初抵达日本东京,考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1915年升入冈山第六高等学校。1918年毕业后考入福冈九洲帝国大学医科。1919年的五四运动前后,身处日本的郭沫若感动于国内新文化运动带来的新气象,以极大的创作热情开始了井喷式的诗歌创作,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创作出四十余首新体诗歌,著名的有《凤凰涅槃》《地球,我的母亲》《匪徒颂》等。这些诗歌虽彰显了强烈的“五四”时代精神,但诗人始终也只是作为旁观者、吹号者、呐喊者的身份出现在诗作的意象与情感的背后。


诗歌的首句“无数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貌似写实而实则写虚。白云“怒涌”属于反常识的表达。现实生活中,“云白”必然伴随着“天蓝”和“风轻”。无数的云在“空中怒涌”的景象,或许只出现在强台风到达前的天际间,但那时的云只会是乌云。天空中当然也会出现“无数的白云”,但那时的气候一定颇为温顺,白云只是攒聚、堆叠、变幻,不会“怒涌”。

诗歌从来都不是现实生活的情境实录。诗人愿意让无数的白云“在空中怒涌”,愿意用这样的景象来传递内心的情感,他便有绝对的权利和自由去如此表达。为何要让“白云”“怒涌”而不是“乌云”“怒涌”呢?或许诗人仅只是认为此句中的云象征着积极的、进步的力量,应该具有洁白的品质。这一句,诗人真正想要表达的,是变革力量的汇集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巨大气势。


第二句“啊啊!好幅壮丽的北冰洋的情景哟”依旧属于想象之景。如果从当下的诗歌审美而言,此句内容较为空洞,情感缺少载体。该句中的“壮丽的北冰洋的情景”是第一句的“无数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吗?如果这样理解,则诗歌的境界便被压缩。写作这一句时,诗人想象着“立在地球边上放号”的抒情主人公将视线从仰望转向了远眺,在由辽阔高远的天空转入浩瀚无际的大洋的跳跃与转换中建构出新的时空景象。

第三句“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将视线从远眺转为近观。网络上有关《立在地球边上放号》的众多教学设计或课件中,均将该诗的创作背景设定为诗人从日本渡海回国时“置身于日本横滨的海岸,面对浩渺无边的大海……脑海中出现了一幅雄奇壮伟、流动奔突的画面。于是他提笔写下了这首对于力的赞歌,对于那种向旧世界、旧文化、旧传统猛烈冲击的时代精神的赞歌”。此种背景设定其实是一种误读,或者说是主观臆造。查阅《郭沫若年谱》以及《中国现代文学史》可知,郭沫若赴日留学后,先是在1915年有过短暂回国的经历,后是在1921-1922两年中有过三次回国经历。创作该诗的1919年秋,郭沫若并未回国,不可能因为回国而在横滨的海岸上突发灵感创作出这首诗歌。当然,诗人在日本期间置身海边远眺的机会极多,是否是回国途中所见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这一句将着眼点从遥远处的“壮丽的北冰洋”拉回到眼前的“无限的太平洋”。


这又是一句反常识的表达。在这个诗句中,太平洋成为独立于地球之外的另一个主体,而不是地球之上的一份子。这个太平洋拥有无限庞大的躯体和无尽的力量,似乎有绝对的实力跟地球叫板、决一雌雄。他为何要推倒地球呢?诗人并不作具体交待,只留个谜供读者去猜。

第四句“啊啊!我眼前来了的滚滚的洪涛哟”或许是对上一句的“力量”的具体化描述,也或许是进一步收缩视线,将近观转为特写镜头。“洪涛”凸显的是浪之大之猛,“滚滚”呈现的浪之多之无穷无尽。二者结合,则太平洋中的洪涛便有了浊浪排空、绵延不绝的声势。

诗歌的前四句,着力于景象描绘。四个诗句,四种景象,完全是蒙太奇的手法。结构上看,四个诗句构成“起—承”关系。

第五句“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在结构上属于“转”,将诗歌内容由写景状物转入抒情。谁在“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是空中“怒涌”的白云,是“提起他全身的力量”的太平洋,是“站在地球边上放号”的潜在的抒情主人公,还是眼前奔涌而来的“滚滚的洪涛”?都是,又都不是。该句将抒情的主体由征体转入本体,由大自然的风云巨浪转为人类社会的巨大变革。此种变革,着眼于中华大地观察,便是“五四”运动对旧制度、旧文化、旧思想、旧秩序的“毁坏”,是“五四”精神对科学、民主、自由、博爱的“创造”;着眼于更广阔的世界潮流审视,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开始崛起的大工业生产对旧的世界秩序的重构,是新兴生产力取代落后生产力的必然进程。


第六句两个“力哟”连用,是赞美也是感叹,是期盼也是写实,在简单重复中强化诗歌的创作主旨。诗歌“放号”歌咏的,正是这新生的、能够摧毁旧时代、创造新时代的力。

第七句是第六句的细化。“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律吕”五个偏正短语,从五个角度界定“力”的内涵。此种能够带来“毁坏”与“创造”的“力”,绝非生长着三头六臂的洪水猛兽,而是具有绘画、舞蹈、音乐、诗歌和律吕等艺术气质的才子形象。将艺术和力相结合,或许是诗人对新文化的一种个性化认知与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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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祥 ,“三度语文”首倡者,正高级教师,特级教师,江苏省教学名师。出版个人教育专著12部,发表教育类文章一千余篇。其“三度语文”教学主张在国内形成了一定的影响力,《中国教育报》《江苏教育》《中学语文》等报刊均有专文推介。应邀在17个省开设示范课和主题讲座共二百余场。教学专著各大实体书店和各大网络书店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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