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姥姥

        在东北，爸爸的妈妈，称“奶奶”；妈妈的妈妈，称“姥姥”。非“外祖母”“祖母”这般正式。

        而我的姥姥、奶奶俨然是共存同一时代的两个版本。

        奶奶是某省人，地主家的小女儿，裹了三寸小脚，性格温婉，少言寡语。遵循那个年代的风俗，女子，无才便是德，完全不识字，没有学过知识，而三从四德为人之妇的大道理却谨记一生。大婚时有气派的嫁妆，嫁衣在箱底存放多年，拿出来依旧是令人赞叹。

        但那年代，是地主土绅的“末日”，一定会被冠上不可争辩的名头，遭受没落。已嫁为人妇的奶奶，随着爷爷来到了东北，过上背井离乡的生活，生儿育女，柴米油盐。

        奶奶的小脚与沉默，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小脚没有办法做重活，走远路，所以奶奶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方圆三尺那般大小。而大家闺秀的风范，又让她即使坐在人群里，也从不大声讲话，从不议人是非，论人长短。

        我总觉得奶奶的一生，是安静又孤独的。故乡太远了，远到人近将百，回忆不起来老宅的位置，故人的模样。爷爷走的早，余下了奶奶一个人生活10余年。不识字，不能远出，看不懂书，也看不懂电视。这个世界变化的太快，一个崭新的世界呈现在她眼前时，她显得格格不入，看着电视也会笑，但听不懂他们说的内容，理不清人物关系，只能看着热闹，一笑了之。

        她目不识丁，却很在意晚辈们是否认真读书，每次塞给我们的零花钱，一定念叨着，拿去多买书，多买点笔和本。

        她有很美的姓氏与名字，她自己不会写。而我看到这个美丽的名字被隆重写出，出现在大家眼睛里仅仅一次，是在奶奶的小棺牌上，是她离开我们的时候。没有疾病，也没有漫长的痛苦。只是在这个世界活了很久很久，像蜡烛燃到了尽头，安静的走了，像她一生一般，安静到了最后。很多人都说奶奶是喜葬，善良的好人才能得到上天这样的眷顾，一生不被疾病困扰，不被贫穷折磨。

        但我希望来世，她能永远不需要背井离乡，与这世界融洽深切。

        姥姥，一位八十岁的“老太太”，在她身上却丝毫看不出“年迈”“迟暮”。姥姥的一生，我认为很精彩，与奶奶的安静、孤寂不同。

        姥姥生在一个开放的家庭，在需要裹小脚的年纪，家里的姑姑们极力反对，保住了姥姥的双脚，她说当年还很难过，觉得没有裹小脚是很丑的，但后来庆幸了姑姑们的决定。因为保住了这双脚，才能让她有能力四处求学，一直追随世界的改变。

        姥姥随家里人去某省的女子学校读书，那些年代，可能还未必叫做学校。学习知识，成为了新时代的女性。她看到我学英语的时候，会给我讲到当年她的外语是俄语，并轻轻念几句。她俨然是那个时代的新女性，被要求来东北，带来教育资源与医疗资源。

        谁知道，来了也就来了，来了就爱上东北的温柔汉子——我的姥爷，然后落地生根便是几十年。她是这里的第一批女教师，也是这里第一批女医生，我觉得姥姥的路是起伏伴随波澜的，她脑子里有完整的时代发展绘图，她经历着我在历史书上看到的故事，她亲口给我描述过那些年，比如大炼钢铁，比如吃代食品……所以她一贯节俭、知足，看到小孩儿浪费，她会感叹，现在孩子幸福，很难了解那个年代，我们经历过，忘不了。

        她一生都在学习的，前几天我看到姥姥的小词典，已经很旧很旧了，我提出给她换一本新的，她总说习惯了，大小合适放在兜里都带惯了。她时不时还要拿出来，查她看不懂的字，看过时下新闻或资讯，也会问我“狗带”是什么意思“皮皮虾”又是怎么回事。

        她很具有包容性，她有自己坚持的立场，但不诋毁和攻击其他人反方向的选择。我觉得这与她本身的品质有关，与她多年的学习有关，与她的信仰有关。她是一个30多年的虔诚的基督教徒，她总说好人，会归属于天堂。

        她尊重我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决定，不会指责它们的“幼稚”或“异想天开”。这让我总是得到很多鼓励与安慰。

        她不会跳广场舞，也不会针线活，她是另一种风格，一生都在学习，从未间断。用书读书，用手机读书，用电脑读书。别人对文字早已头疼，她却津津乐道。写的一手好字，随读随写的习惯，让她有很多自己的思想。她不会和其他老太太那般，围在一起打扑克嗑瓜子，消磨时光，也不会和那些人围在一起对别人评头论足，家长里短。她没有闲暇的时光，她有很多很多东西想学，很多地方想去，很多风景想看，很多路想走。

        我从未觉得和姥姥聊天有什么代沟，无论是聊起我现在的生活、友情，哪怕是未知结果的爱情，她都能倾听，并提出自己的建议与观点。

        她是善良的，又是富有个性的女性，姥爷去世20多年，她与奶奶一样，都是一个人生活了很久很久，但姥姥不孤单，她每天都充满了力量，硬朗的身板，笔直的脊梁，轻快的脚步，让人会忍不住忽略她脸上的皱纹，会忽略她的高龄。

        姥姥，将她的一生过得很长，很精彩，很让人敬仰。

        这就是我的姥姥，奶奶，两个生命中很深刻又很温暖的角色。都是那样让我受教的品格，都是那样善良宽容。如果当真有天堂，你们一定是属于那里。已经到达那里，和未来归属于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