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的作者王水照先生,是古代文学的专家,曾经担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和博士生导师。1960年,刚刚从北京大学毕业的王水照被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所里要为每一位年轻同事配备一名导师,王水照的导师就是钱锺书先生。此后将近20年的时间,王水照一直是钱先生的学生和助手。
所以这本书中提供了大量关于钱锺书先生的第一手资料。很多言论、事件都是王水照先生亲耳所听,亲眼所见。更难得的是,这本书不是一本普通传记,而是一本学术评传。也就是说,传记里重点展现的,不是钱先生的人生故事,而是他读书、学习、思考和研究的方法,这些内容在其他书中,是很少提及的。
钱锺书先生不藏书是真的,爱往图书馆跑也是真的。那个传说里边只有一点是假的,钱先生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是靠另一种方法帮助自己,那就是做读书笔记。
钱锺书先生留下来的笔记,其规模之大,在中国学者中,要算数一数二的了。目前可以找到的钱锺书先生亲手所写的笔记,有将近300个笔记本,其中,中文笔记占了三分之一,外文笔记占了三分之二。
80多岁的钱先生,在身体状况极其糟糕的情况下,依然坚持抄书和做笔记。
钱先生在做笔记的时候,不仅会记录自己读书和思考的心得,也会摘抄原文。就连《水浒传》《红楼梦》这样的常见书,他也会大段大段地抄下来,一方面方便查阅和对照,另一方面也是帮助他去记忆。所以,钱锺书先生的博闻强识,一方面固然因为他的记忆力强。更重要的,还是得益于他做笔记的习惯。
这种方法并非是钱锺书先生的首创,更多是来自于老一辈学者治学的习惯。中国古代的学者,很多会把读书生活和学术生活合二为一,读书、抄书,再把碎片化的体悟和心得汇总成自己的思想。
笔记承担了两个重要的功能。第一,它是钱锺书先生的知识管理系统。
这些笔记的第二个功能,就是为钱锺书先生的著作提供了丰厚的素材。
在一次采访中,相声演员郭德纲的徒弟,也透露过郭德纲创作相声的方法,每当自己想出有意思的内容,或者听到别人说的有意思的话,郭德纲就会记一个小纸条,一段时间之后,他会攒一塑料袋的纸条,之后,他就把这些纸条都铺在桌子上,看怎么找到一个脉络,把这些有意思的内容串联起来,变成一段相声。
可见,钱先生这种自下而上的创作方式,值得我们学习。
钱锺书先生做学问却是另一种方向,他先是大量阅读,勤做笔记,积累了一个丰厚的学术土壤,而他的著作则是自下而上从这个土壤中自然生长出来的。
巨大的阅读量,首先给钱锺书先生提供了不一样的视角。钱锺书先生很多新的发现,都是建立在他的阅读量之上的。
《宋诗选注》这里,钱锺书先生不迷信权威,坚持观点的态度就更加明确了。
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他选择诗歌的标准。在《宋诗选注》的序言里边,钱先生列出了「六不选」:
• 押韵的文件不选;
• 学问的展览和典故成语的把戏不选;
• 大模大样的仿照前人的假古董不选;
• 把前人的词意改头换面而绝无增进的旧货充新不选;
• 有佳句而全篇太不匀称的不选;
• 当时传诵而现在看不出好处的不选。
这六不选,既有钱先生自己的态度,字里行间还带了一点他特有的俏皮和幽默。这「六不选」是钱锺书先生对诗歌的标准,下边还有他对于自己的标准:
「我们也没有为了表示自己做过一点发掘工夫,硬把僻冷的东西选进来,把文学古董混在古典文学里。假如僻冷的东西已经僵冷,一丝儿活气也不透,那么顶好让它安安静静的长眠永息。一来因为文学研究者事实上只会应用人工呼吸法,并没有还魂续命丹;二来因为文学研究者似乎不必去制造木乃伊,费心用力的把许多作家维持在「死且不朽」的状态里。」
钱先生从来没有贬低过文天祥的思想和气节。他在别的文章中,曾经夸赞文天祥从元兵的监禁里逃出来,跋涉奔波,尽心竭力,要替宋朝保住一角山河、一寸土地,失败了不肯屈服,还写下了极沉痛的作品。
只不过,钱先生认为,鉴赏诗歌既然是一种文学研究,根本的出发点就应该是从文学和美学的角度,而不能只看史学的价值。他曾经说要「严防评赏文学作品时的越位和错位」,标准应该是「以能文为本,不当以立意为宗。」
可以说,坚持美学观点,坚持独立思考,既是钱锺书先生对自己的要求,也是他最看重的特质。
钱锺书先生做学问,还有一点不得不提,他对自己的著作,总是不厌其烦地修正。
1959年,也就是《宋诗选注》出版的第二年,钱锺书先生送给一位日本友人一本《宋诗选注》,上边有亲笔改动90多处,大概是3000多字,一律是端正的楷书。出版不到一年时间,钱先生就进行了如此之多的修改。从1958年到1992年,这30多年的时间里,借着再版重印的机会,钱先生总是要做一些修订。钱先生自嘲自己是「钱文改公」。只要生命不息,他的著作也一直在生长。
大多数的学者,他的读书方法我们都不好学,倒不是因为方法很难,而是我们根本没法还原他的读书过程。我们今天能看到的,都是他们已经成型的著作,这些学者,会像老狐狸走过林间,用自己的大尾巴把后面的痕迹给扫得干干净净,只把自己那些了不起的洞察留给后人。如果我们对着著作,想去做逆向工程反推他的思路,这个几乎是不可能。
但是钱锺书先生,他的学术和人生是打开的。我们每个人,都能从中学到一些读书、思考的方法。
而且钱锺书先生,他的阅读、思考和著作,都有一种活泼的生机,他不是用一个框架去框住自己,而是用自己的勤奋和智慧,先去建立一片学术的土壤,再让思想在里边自由地生长,甚至在他故去之后,他的学术还能继续生长。这恰恰印证了,体系也许会随着时间而崩溃,而鲜活的思想与文字却能永存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