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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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通过门,人类将自己关在家里,这虽意味着,人类从自然界的无限单元中分离出一个小单元;但正如无形的界限可以成形一样,门的活动性和人们可以随时走出界限而进入自由天地的可能性,正体现了界限的意义和价值之所在。——齐美尔《桥与门》

我穿梭在群山之间,像一匹奔跑在草原上的野马,乘着清风,将云朵甩在身后,累了便驻足在清澈的湖边,睡在星空下......
懂的人懂我,不懂的人就不懂吧,我想沉入深沉的马里亚纳海沟,在最接近地球心脏的地方,聆听这个世界的脉搏与心跳....
我在黑暗中偷偷地凝望这个世界,眼里跳动着欢跃的火焰,像刀子一样划出一道银白色的光芒,一切的一切,来得急切又去得匆匆 ,我回头望望走过的路和鞋上的泥土 ,有种炙热的光明在我心中堆塞成,一块抹不去的阴霾....


北方的空气中已经隐约弥漫着供暖期独有的煤烟味,走出阳光福利院的宿舍,经过长长的玻璃走廊,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拉着我,磨得我生疼。我抬起头,看见阳光正好射在一张硬朗的面孔上,他微笑着看向我,脸上却布满疲惫。

我挣开他的手掌,双臂伏在窗台上,一掠清风吹过窗外的大柳树,枝条摇曳出清风流年的律动。他许久伫立在我身旁,没有打扰我,我转过头来望向虚掩的黑色大门。门的背后是另一个世界,当我被生活逼迫到这扇门前,我只有甩掉这里的一切,带着胆怯和希望纵身跃进门外的世界,而门外好像有人大吼着,“来吧,一切选择的后果都要你自行承担。”我紧紧攥住他长满老茧的大手,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被领走,我细心地品味着“家”这个让我在福利院课堂上难以理解的词汇,也谨慎地学着如何做一个女儿。但我知道,我仍没有完全走出那扇黑色的铁门,在精神上仍是一个孤儿,我无法融入他们的生活,特别是在我来到这个家三年后他们成功生下一个女儿。当他们手忙脚乱地围着这个小婴儿团团转,而忘记带我去游乐场的时候,我便意识到了我尴尬的处境,我只好渐渐疏离他们的视线。

一次生病,整个家就我自己一个人,我捂着疼痛欲裂的脑袋在床上打滚,在半昏半醒中,我第一次梦到了马里亚纳海沟,我幻想,在最接近地球中心的地方是怎样一个存在,你可以无尽地躲进黑暗和更深处,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他们回来时我几乎失去自己的意识,只感觉身子不停地向下沉,一种强烈的濒死感袭遍全身。我最后醒来是在医院的床上,妈妈满是歉意的眼神却失去了最初的光彩。

我变得越来越焦虑,说实话,这是我无法控制的,也许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走出过那扇铁门。门外的世界让我感到水土不服,而这种焦虑和不安,使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厌烦。记得有一次,妹妹自己坐在浴缸中玩耍,不小心打开了水龙头,我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水位一点一点地上升,直到淹没她的腰部,她的肚子,她的脖子,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希望一切就这样静静地被淹没,就像神奇的马里亚纳海沟,将一切裹挟在它无尽的黑暗中。妹妹的哭声唤来了妈妈,她双手抱起妹妹,用一种恶毒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我已经不属于这里了,那扇门依然将我与她们隔绝在不同的两端。

后来他们决定送我去寄宿学校,我透过学校走廊的玻璃,看着他们经过操场走出大门,没有回头地离开了。我知道,在短暂品尝到自由味道后,又回到了四方围墙的生活。我总想逃离现实,却始终无法逃过规则的铁律,我渐渐厌弃这种生活,直到梁轩宇像一道月光洒进我内心的一方书案。也许当一个人想要适应某种生活,便需要在周围寻一处情感的寄托,即使那看起来不甚牢固又十分牵强。

我常常用余光偷偷望着梁轩宇的侧脸,高高的鼻梁,突起的喉结,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我咽了咽口水,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脸上燥热难耐。

夏天的课桌上,我试着探出胳膊,碰运气似的,一点一点触到他的皮肤,惊喜如瞬间绽开的花朵。他并没有移开,我感受着他肌肤的温度,渐渐透入我的骨髓,渗入我的血液,就像从云层落下的细雨,我整个身体像被一团棉花包裹,填满我被抽干的灵魂。我渐渐对这种感觉上了瘾,像一个赌徒,而赌注便是我的尊严。

我常常喜欢坐在校园内一棵最大最粗的树下,阳光能透过树叶正好打在我的脸上,但这并不妨碍我欣赏梁轩宇打球的心情,他的每一次起跳和投篮,都能牵动我的心绪。但在他的视线刚好触碰到我炙热的目光之前,我必须马上移开,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像一只哈巴狗一样在他的后面打转。

我傻瓜似的站在冬季的风口里,任寒风刺进身体,瑟瑟发抖的样子会让我看起来十分可怜,我像经过秋霜冬雪打击后仍粘在树上的一枚枯叶,倔强而脆弱,我想要引起他的注意,期盼他炙热的目光能够打进我的心里,慢慢将我融化。

可他却和周围同学一样把我当成个疯子,一想到这里我就会头疼,慢慢地,我觉得他的脸不那么帅气,一副皮囊下扭曲的灵魂,让我不寒而栗。他们的嘲笑让我变得清醒,我清醒地认识到一切温暖如阳光般的情感都属于这铁门外的世界,而我却始终都没有走进来。

我莫名其妙地被几个同学围堵在巷子里,他们的目光像利剑一样射向我,手里拿着空瓶子和柳树条往我身上抽打。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困孤城的将军,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手中的战旗随风飘扬,黑云压低城欲摧,万箭齐来身难挡,我自岿然不动,仰天长啸,大喝一声身在城在。原本气焰嚣张的同学,被我的气势完全震慑住,扔掉空水瓶子拔腿就跑。我在后面蔑视地一笑,“杂碎!”

学校的气氛越来越诡异,像一个大蒸笼,闷得让人透不过气。一次上课,我实在忍不住,疯狂地跑出教室,在操场上不停地呕吐,我呆站了好一会儿,全校的师生透过窗子注视着我,我抬头看着天空,突然天空中出现一个大漩涡,将云朵扭成一团,我脚下变得轻飘飘的,好像飞了起来,后又像中弹的飞机,坠入地面。

“心跳82,准备心脏复苏,加推肾上腺素......”

我睁开眼睛时已经躺在病床上,母亲呆滞的目光没有半分怜悯,父亲吐出的烟味弥漫了整个病房,我厌恶地将头转向另一边,正巧看见8岁的妹妹在角落里看着我发笑,我想在善于卖弄天真的事情上,小孩子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我只得闭上眼睛,让身子沉入梦中的马里亚纳海沟,准备在黑暗裹挟着深海的轰隆声中,与这个世界告别。

“医生,快叫医生。”母亲尖锐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鱼钩,嵌入我灵魂的鳃,把我硬生生连血带肉地勾了上来。我撑开沉重的眼皮,又是母亲呆滞的眼神和父亲哀怨的叹息。我厌弃着,又无奈着,几番往复着从海底到岸上的凌迟,让我已是遍体鳞伤。我强撑着干瘪的身躯,勉强在洒遍阳光的沙滩上站稳了脚。

回到家,我心情平静了许多。父亲已经帮我办了休学。我勉强挤出微笑,治疗的副作用让我吃不下饭,每一次咀嚼都换来太阳穴抽筋似的疼痛。我坐在漆黑的卧室里,透过门缝的狭窄视角,看见母亲呆滞的目光,父亲哀怨的叹息和妹妹天真的笑脸,我知道该到离开的时候。

我被送回福利院的日子并不好过,一个品尝过自由的鸟儿怎么会安心地困在牢笼里呢?即使那是一片并不完美的天空。这扇门再次将我关进密不透风的生活里,而我的心却像窗外柳树抽出的新芽,向往迎来一片更加新鲜的阳光和雨露。

院长反复问我之前发生的一切,还找来医生评估我的身体状况,在确定没有大碍,并问过我的意愿后,我又被送往另一片天空。到后来我才意识到,那即将到来的不怎么舒服的日子里,将是我走出心灵之门的第一步......

这次是院里的工作人员亲自送我的兴安岭的一片农场。

北岭远山如黛,连绵起伏的山坡不如南方的峻秀陡峭,却多了几分苍然和辽阔。这里是松柏和白桦的世界,站在林子中央,树胶夹杂着青草的气味,我叫它林香,是比花香更接近泥土的味道。这儿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子林香,特别是靠山吃山的淳朴老人们身上,透着一股松的坚毅,杨的耿直,我爷爷就是这样一辈子沤在山窝窝里的人。

爷爷一辈子没有孩子,只与奶奶相依半生,又与奶奶照片相依半生。我来林场半年多,村里人都说我脾气古怪,我也懒得搭理他们。爷爷并没有在意这些,我明白其中的道理,说句不好听的,我是来给他送终的。爷爷总说不图我啥,但求临了了,身边能有个人,总不至于到老了没个人收尸。我对死亡并不恐惧,死亡在我眼里,就像看到林子里野狼叼着山猫的尸体那样平常。只不过有时爷爷被我怄得生气了就重重地说一句,真是个怪娃子,这句话渐渐也成了他的口头禅。

五月初二的时候是奶奶的祭日,每年爷爷都带着我到山上给奶奶去上坟,爷爷清理完荒草,蹲坐在土包上,抓起一把坟头上的土,在满是老茧的手上不停地摩挲着,像一只老猫蜷缩着身子,如松树皮的老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唯有布满血丝的眼睛胀得可怕。爷爷拿出新烀好的花生,一粒一粒地剥到碗里,再倒上一盅平时不舍得喝的高粱酒放在坟前。爷爷说奶奶生前嘴又馋又叼,地里的花生刚下来,就要催着爷爷烀上一锅尝鲜。爷爷总是笑着念叨“你奶奶真是又懒又馋。”

我不禁疑问,既然又懒又馋为啥在一起。爷爷老脸一沉摆了摆手,真是个怪娃子。他转过身,颤颤巍巍地卷好一支旱烟,塞进嘴里大口吸了两下,烟雾盘在坟头上。爷爷便给我讲了一个下乡知青和村中少女的爱情故事,至于爷爷的只言片语,我也记不大清,大概是:

爷爷是最后一批下乡知青,刚到林场时吃不惯睡不惯,可最难的还是心里的苦,那时回城的名额不多,家里托不到关系的,就只能干瞪眼儿,在大山里慢慢地熬。爷爷刚来林场时眼神里常带着落寞和忧伤,而这种书卷气质常被人嘲笑不会干活。奶奶经常为了维护爷爷,与一帮老爷们对着干。她是林场里出了名的把家虎,只要两手一掐腰,在场的人都会怂包似的低下头,不敢言语。但奶奶对爷爷是极温柔的,常常把自己省下的鸡蛋、松子这些小零食偷偷给爷爷送去,几个月下来爷爷被奶奶喂得胖了一圈。爷爷望向坟头儿笑了笑,就像跟奶奶唠嗑儿。

奶奶的家里一开始并不同意他们俩在一起,因为村子里的很多年轻姑娘都被回城的知青抛弃过,附近村的人都不愿意找这样的姑娘,只好一年一年地等,最终还是没等来消息,只能嫁到更偏远的村子。但是奶奶的家人根本拗不过她,在一个深秋的晚上,奶奶趁着月色将爷爷拉进林子,定了终身。后来她们结婚了,爷爷也没回城,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爷爷说起奶奶的事情总能开心地笑出来。但他们也有不如意的时候,结婚几年他们一直没有娃,就雇了一台三轮子去城里看了一次病,医生说是奶奶的输卵管畸形,可能这辈子也不会有娃,因为这事,要强的奶奶哭了好一阵,总觉得对不起爷爷,甚至闹起了离婚。爷爷总是笑着安慰她,两个人清手利脚的挺好,比别人多过几年快活日子哩。

这就是我从爷爷支言片语中整理出来的他们的故事,一段充满月光和泥土的岁月。

爷爷常常带着我到山里抓野兔,虽说现在村里家家户户的碗里不缺肉,但漫长而单调的山中时光,总是要有些事情打发。爷爷用细钢丝圈出一个两拳大的活套,手里拿着木头橛子,带着我天还没亮就上了山,找了好一会发现个兔子窝。娃,你知道兔子的习性吗。我被蚊子咬得快要灵魂出窍,不耐烦地回了句不知道。兔子不只一个窝,就像娃你似的。爷爷用他自己的一套幽默调侃我,我听着心里却像针扎一样,只有调侃的人才会觉得这是个幽默。

兔子只要认准了一条回家的路线就不会轻易改变,只要将套子固定在木橛子上,设在兔子回家的路线上,保准一抓一个准。这兔子跟娃你一样认死理儿,它眼睛长在脑袋两侧,观察不到前面的障碍,只要兔子转进套子,它只能往前挣扎,越套越紧,不会后退半步。

按照我的脾气,我是应该怼回去,但爷爷恰到好处的形容词,却让我哑口无言。

山里的冬天是最难熬的,凛冽的山风夹杂着雪花,像长了眼睛似的直往你的脖子和袖子里钻。我手里端着箩筐,跟着爷爷,迈着小碎步走在冰面上,一不小心就摔个大马哈,引来爷爷一阵嘲笑,看你这闺女再横!

走到河的深处,爷爷抡起铁镐狠狠砸在冰面上,溅起洁白的冰晶,大概有两米多深的窟窿里渐渐泛起了水花,破碎的浮冰跟着水的漩涡打转。爷爷将铁镐扔在一边,三五个男人搬来长长的竹杆,将钩子和渔网固定在杆子上,再将竹杆子伸进冰窟窿里,不停地搅动,大有哪吒闹海的气势。大概只过了十分钟,爷爷他们就将杆子拉了出来,从河的胃里掏出了许多鱼来。

我最近白天常常想起爷爷和奶奶的故事,脑补一切我所能想象得到的细节。我呆看着挂在墙上奶奶的照片,盯得久了,总能感觉到那份淡然微笑背后,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泼辣和倔强,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我想那种熟悉的感觉,是不是就是所谓家的味道呢?即使我与奶奶素未蒙面。爷爷常看见我盯着奶奶照片发呆,便冲我吐着烟圈说,看啥哩,真是个怪娃子。

我经常跟村子里的孩子打架,由于我不要命的勇气,他们都怕了我,这可能与我看淡生命有关,我喜欢独自坐在村口的柳树下,看夕阳渐渐将大山染红,村里的那群野孩子在远处好奇地盯着我不敢靠近半步,我像一只寄居在狗群里的猫,高兴了可以跟他们过两招,不高兴了就自己在角落里舔舐伤口。

山里的生活让我心里的门渐渐变得模糊,爷爷在我与这片大山之间架起了一座桥,让我明白了生活原该有的样子,然而无论美好与否,再长的日子也终有结束的那一天......

我到山里没两年,爷爷就在一次收松塔时摔断了腿,在家躺了三个月,吊瓶和药水用了一大堆,精神却越来越差,他偶尔会惊讶地看着我,爷爷都这样了,你咋不伤心。我端着手里的药送过去,知道此时他是脆弱的,我有啥好担心的,你不是要和奶奶团聚?爷爷听后不知是高兴还是生气,咳嗽了两声,真是个怪娃子。他终究没有熬过最后一个冬天,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与大山告别了。

我其实很伤心,奇怪的是我没有掉一滴眼泪,村子人都说我的心狠,养了三年没养熟。可我并不在意,我履行了承诺给爷爷送了终,将他埋在了奶奶边上。送行的人都远去了,我一个人站在两座坟前,松柏发出飒飒的声音,仍然是两盅酒和一盘花生米。

我是在爷爷的茅屋里被人带我走的,临出门前,我回头看到昏黄的灯光下,爷爷和奶奶的照片并排而立,是那样的安逸,仿佛在这个家里看见奶奶催着爷爷烀花生吃。可我知道,又到了离开的时候。

这次回到福利院后,院长并没有多问我什么,只是不停地安慰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是并不感到多么的失落,反而有一丝丝的开心,因为我感觉到,我越来越适应那道铁门后的世界。我渐渐喜欢看着福利院里的天空,虽然四四方方的,但我知道,外面是无尽广阔的天地。

在过了大概半年时间,我来到了海边的一户渔家。

当我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时候,我并没有很惊讶它的广阔无垠,反而那些随海浪拍打在海岸上的浪花让我感觉惊奇,它们仿佛是瞬间在海洋里绽放的烟火,层层涌起的泡沫,随着洋流向海的最深处自由自在地飘荡,然后在某个不知名的海域,瞬间破裂,将自己的灵魂溶于海水中。

我凝视着天与海的平面,想象着马里亚纳海沟的低沉与孤寂,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将自己的身躯深深地沉入地球的心脏。又是怎样的天崩地裂和翻江倒海,成就了这一条通往天堂的深深的沟。

爸爸是一位老渔民,年轻时在一次赶海中被鲨鱼伤到了下体,彻底失去了作为一名父亲的可能。

“那是一个异常安静的夜晚,海面上一点风也没有,往常追逐渔船的海鸥,那天一个也没来,安静得让人心烦,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爸爸总是以这样的开头来渲染他的故事。

“我们收起第一批网,收获不错,比往常产量还多了不少,我随手挑了一条两斤多的大黄鱼,说让你妈回去晚上加个菜。”说到这时爸爸叹了口气,继续说到,“我们回过头来开始收第二批网,拉到一半就卡住了,十来个男人一齐上也没拉上来,反而拖着船向海里游,你刚叔说这是有大家伙了,要不放弃吧。我哪肯,那时刚跟你妈结婚欠下不少钱,就等着开海的时候多赚点儿。做人不能太贪心,这可能就是大海在惩罚我。”

爸爸蹲坐在礁石上,海水一层一层地拍打到岸上,天边月色如镜,却被海浪打碎在波澜的海面上,他继续讲。

“我们一直被拖出了十几海里,手都磨破了,没有一块好肉,几个大汉被累得都歇了菜,我咬紧牙,像中了魔,心里就想着能赚大钱,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把海底的大物磨得没了脾气。船终于在一处浮标处停了下来,随着海面上下起伏。我们十几个人歇了好一会儿,一点一点地将大物往上拉。不知道我是不是看错了,我看到月亮是血红血红的,海的深处传来一声巨响,我猛地睁大眼睛,看见漆黑的深海里像有一双眼睛在看我,吓得我两腿发软,大伙说我是累得出现了幻觉,让我在船舱边上歇着,他们就继续往上拉绳子。”

“先是大物的尾巴露出水面,我们开始都以为是一条幼鲸,但随着大物的鳍渐渐浮出海平面,我们惊讶地发现那是一条接近成年的鲨鱼,我们都吓坏了,看见它扁平的脑袋,我们谁也不认识这是个什么东西。一位年长的船员大喊着这是白鳍鲨,赶紧放了,我们手忙脚乱想放下绳子,可这东西不干了,一甩尾巴,跃到船上,激起了三米多高的巨浪,差点把船给掀翻了,我们东倒西歪用钢叉朝他身上扎,那东西翻腾得更厉害了,回头就咬了我一口,我当时疼得直接晕了过去。后来听说那东西咬了我之后,向着天空长长地叫了一声,就一跃又回到海里去了。后来有人跟我讲,那声音就像从几公里外发出的,听得人后背发凉,有机会我真想听听它是怎么叫的。”说着,爸爸将抽完的烟头弹向海面,划出一道金光。

我望着夜空下的大海,海浪在漆黑中涌动,推送着岸边的渔船上下起伏,桅杆上起舞的白炽灯围满了蝇虫,映照着船体久远斑驳的锈迹,那是挑战大海留下的勋章。星空下的悸动,让我的心随着大海漂过大洋,大洋连着大洋,游遍世界的海岸线,不停地流浪。

爸妈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出海打渔,数十只破旧的渔船向天与海交界的灰白色平面中驶去,渐渐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我坐在沙滩上等待日出破晓的那一刻,当金子般的阳光洒满海面,此时的大海是自由而温暖的。在我再三的软磨硬泡下,妈妈终于同意我一同出海,我套上宽大的救生衣,在爸爸的助力下跳上了渔船,开启了我第一次奔向大海的旅程。

我们几条一同出发的渔船,在行驶到3海里左右的地方就各自分散了,只有遥远的桅杆上的探照灯在遥相呼应,像天边散落海面的星星。海风夹杂着海水的咸味,让刺骨的寒风多了些粘稠。不知道行进了多久,我们在一片漆黑中停了下来,爸爸在探照灯的指引下摸索出浮标的位置。渔船的发动机在驾驶员的操纵下,轰隆隆地推动渔船缓慢行驶,暂时掩盖住海浪涌动的声音。

我精神地帮船员一起拉渔网,爸爸说我第一次出海竟然没有晕船,说我天生是渔家的女儿,我看着船底惊起的浪花说,我可能是大海的女儿,父亲笑了笑并没有回答,继续收网。网上来的大部分都是海蟹,偶尔几条石斑和大黄鱼被单独放在水桶里准备高价卖出。最让我惊讶的是一条银白色的海带鱼,我见到的带鱼大多是冷冻成灰白色的,鲜活的海带鱼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静静观察它曼妙如月光般的身躯,便下定决心上岸后央求爸爸将它养在家中。

返航的路上,星星渐渐隐没自己的光辉,太阳羞红着钻出了地面。我累得伏在栏杆上,大海浮动着渔船,像一个摇篮,我问父亲,你说我会是谁的女儿呢?父亲一边清理海蟹,一边笑着拍拍我,你现在是我的女儿,我心里翻涌出海面上金色的光。

靠岸后,我提着心爱的海带鱼,跳下船,却发现它银白色的鱼鳞已经脱落殆尽,奄奄一息地蜷缩在一角。爸爸看着我满脸疑惑,海带鱼常年生活在深海里,适应不了水面上的环境,有些动物环境一改变就活不了了。我拍拍身上的土,“那我宁愿立刻死掉,也要到深海里去看看的。”妈妈皱起眉头接过话,“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我转向妈妈,“什么都比活着重要。”爸爸妈妈相视一笑,不再接我的话。

爸爸妈妈也确实在践行“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箴言,每天不断高负荷劳动已经让爸爸周身关节比正常人粗了一圈,妈妈的腰也总是笔直笔直的,弯腰捡东西也要直挺挺的,活像一个牵线木偶。后来他们在一次出船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与这片大海融为了一体。

几次的无疾而终让院长也很是头疼,我也过了被收养的年纪。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我将要靠着自己努力来推开那道厚重的铁门,在门外的无尽的天空中找到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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