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纪念册,那是九十年代初的我们告别校园时最具仪式感的存在。纪念册在同学间相互传递着,每个同学煞有介事地写下感言,或祝福或伤別离的,或豪情万丈共勉的,或自以为诙谐的,也有个别借机明目张胆地表白爱慕的。人人文青范儿十足,下笔如有神。
班上某位女生给我的留言有些特别,两行竖体大字“人居然上天,天上难居人”,之后是署名落款,再无他字。这种文绉绉的赠言,如果是出自别的什么人,我最多也就当她是附庸风雅吧。但这位女生不同,她和我的关系极微妙。这位女生因为大方泼辣家世好又是班干部,在学校里广种异性缘,被众星拱月似的,一向骄傲得很。我自己个性内敛又敏感,素不喜与人纠葛,所以虽与她是舍友,却有意游离在她的圈子之外。可是事与愿违,学生会突然相中我,力举我担任学生会宣传部长,之后又因为各科成绩屡屡在班里拔了头筹,原本平平无奇的我便有了几分微光。于是和这位女生的关系就暗戳戳地变得微妙了起來,细节按下不表。
有一回我独自坐在校园操场旁的长凳上,手捧一卷张爱玲文集。那位女生路过,突然特意绕了过來站着与我攀谈了几句。说是攀谈,其实是她侃侃而谈,我靜默地听着。末了,她耸了耸肩,激昂地说:智子,你这个人吧,我觉得你注定一辈子孤独,你浑身上下都带着悲剧色彩!⋯我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被评判不知所措,无以应对。在今天以前,我也没有和任何人分享过我们之间的“谈话”,因为它既唐突又有几分荒诞还很幼稚,从何说起?但不可否认这次谈话给我留下的印象之深刻,以至于今天在我想谈论孤独这个话题时,它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跃然纸上。
她并沒有错,至少回望我的前半生,我的确是个自带孤独体质的人。我的孤独或许源于贫瘠的童年吧。为了养家糊口,爸爸常年身在异乡,妈妈以一己之力要拉扯三个娃,要照顾年迈的曾祖父,白天还得打工贴补家用(民办教师),还得下地务农,所以管我们三餐饥饱已是捉襟见肘了,再无暇顾及其他。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妈妈,自己也累积了很多情绪,肩上的重负几乎剥夺了她快乐的能力。印象里,在我的童年乃至少年,我极少见过妈妈的笑容。
记得那是个夏夜,窗外黑漆漆的,隆隆的炸雷自屋顶一次次奔袭而过。七岁的我带着四岁的妹妹独自在家,我和妹妹相拥而坐缩在床角。年幼的妹妹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为了让她能够继续陪我熬到妈妈回来,我编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引逗她,又不时摇晃着她那小小的躯体,妄图把她从瞌睡虫手里拉回来,奈何最终她还是沉沉睡去。闪电不时划破夜空,出租屋四周那些年逾古稀的荔枝树被风推动着,在窗户上留下仓皇的影子。巨大的恐惧攥住我,象一个人漂泊在飓风狂浪中,孤独无助,是不是妈妈也不要我们了,我怕!我跳下床,铆足勇气冲进黑暗里,踉踉跄跄地向一公里外的队部跑去。雨已经下来了,那是生平最暗黑最漫长的一条路。在队部开会的妈妈见到我,劈头盖脸急吼吼地骂道,死兔崽子,你怎么能把你妹一个人丟在家里,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有如落汤鸡的我,站在门外生生吞下眼泪。
小时候的孤独是一个人的孤独。小小的一个我,一个人困在家里,一个人走在田埂上,一个人坐在灶膛前看红蓝的火焰上下翻飞。一个人走夜路,跌进无尽的黑暗里,远处的微光怎么也无法接近。
大概就是在那种情境下,我沒能从父母那里学到如何向别人倾诉,也沒能学到如何向别人求助,我渴望陪伴却也抗拒陪伴,我希望被关注却更害怕被控制。我自己填写高考志愿,我自己寻找就业机会。在校园里受了委屈,我习惯了自己咽下眼泪。在职场上遭遇挫折,我习惯了一个人的抗争和斡旋。我习惯了向父母报喜不报忧,习惯了察言观色不勉強别人,我习惯了独自应对生活的起起落落。
“习惯了”,这是个强大的、杀伤力十足的短句,它代替了所有的一言难尽,它囊括了所有的成长。不是我选择了孤独,是生活馈赠我以孤独。
长大以后发现孤独并没有那么简单。一个人的孤独,更象是入了戏的孤独,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真正的孤独,是在人群中的孤独,是与其他个体无法沟通的痛苦。即使拥有了幸福的家庭,亲人与爱人在侧,却也时常有无力的时刻,深感无法通过语言的桥梁、肢体的桥梁,甚至爱的桥梁找到一个入口,让大家直达彼此的心灵。即使沉醉于日复日的甜蜜生活中,也会敏感地意识到那个以爱之名与我厮守多年的男人,其实有一些他自己的秘密,哪怕那只是些微不足道难以言表的秘密。而在我无法入睡的夜里奔腾过脑海的思绪,我也难以对他全无保留地一一裸呈。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椎心透骨的孤独吧,即使再相爱的两个人也有无法互相取暖的时候。
耶和华不仅分化了人类的语言,还把人分为男人和女人,更分为敏感和钝感的人。无法沟通的痛苦,对于相对钝感的人来说可能无关痛痒,他依旧可以生机盎然地活着过每一天。而对于敏感的人来说,也许意味着他会不断地拷问生的意义直至生存价值的崩溃,就象《巴别塔之犬》里跃下苹果树的露茜。
幸运的是,作为一个敏感的人,背负着与生俱来的孤独感,我并没有剑走偏峰,揣着“上天”的心。我孤独,但我不孤僻。我内心的确有点清高,但我不自私,也不傲慢。我努力做我自己,但对人对事我保持着基本的礼貌和尊重。善良的父母还教会我宽容和感恩,在自我成长的过程中,我不仅耳濡目染,更有意识地淬炼自己。
既然为了沟通,你们和我一样一直在努力,对我打出的每一个微弱的信号,你们都在尽力地伸长各自的天线搜索着,那么本着宽容的心,学习宽容吧!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是也一直沐着别人宽容的恩泽,因为我也从未做到真正地抵达别人的心灵。
话说回來,孤独点未必是坏事。孤独让我把更多的视界投向大自然,让我对大自然的声音变得更为敏锐。我不缱绻于床,却缱绻于清晨的阳光、花草和鸟鸣。我记取植物的名与姓,我读懂狗狗眼里的温存,我可以辨识风的气味…我还喜欢深夜出发,带着我们的狗去花园里巡游。月亮在流云中奔驰,多少人早已沉入黑甜的睡梦,而夜的盛宴刚刚起个头:泥土的气息、昆虫的呢喃、灌木丛的芬芳、夜鸟的呓语,还有夜风,它们在这里聚会,交互着隐秘的快乐⋯是孤独让我分享到它们的快乐。
孤独的特质,让我更专注于自己的内心,更专注于手中的每件事情。我努力工作,我学习园艺、烘焙、烹饪、摄影、手工,我尝试用文字来直面我的内心,我有更多的时间阅读、遐想和旅行…思绪纷纷扰扰时我独自撸包,捏揉擀卷和一次次的等待,不为饱腹,无关馋欲。在面包房安稳的香气里,世界安静下来,做面包的小人儿,内心纯净安宁。却又不止于安宁,它们还在不知不觉间让我变得更为强大。
孤独的反义词是陪伴,但没有人能够永远地陪伴着另一个人,这一点我们心知肚明。2021年短短的三个月间,我陆续送走了父亲、奶奶、舅舅三位亲人。年岁渐长,无可奈何的告别在不可抗拒地累积。古稀之年丧偶的妈妈,失去了五十多年来相濡以沫的陪伴,深陷痛苦无法自拔,三个女儿无微不至的关爱和儿孙绕膝的欢乐也无法真正令她开解。我想她的痛苦不止是伤逝,还有突如其来的孤独所导致的无所适从吧。所以,人生而为人,总会有孤独的时光,要直面自己的死亡,要接受至爱的永诀,要承受中途的背叛,有如当初我们孑然一身地降临到这凡尘俗世间,这样的孤独时刻无可避免。我们注定要积攒更多的勇气、底气来面对这样的孤独时刻。陪伴或能锦上添花,两个人携行比一人独行更有趣,众乐乐比独乐乐更令人肾上腺素飙升,但一个人的幸与不幸,一个人的生命拥有怎样的质感、深度和多少自我的属性,终究是一个人的事。把幸福拴绊到任何人身上,那样的幸福终究是不牢靠的。更何况,生命中不光有别人,陪伴我们最多的恰恰是我们自己。
其实,更多时候,孤独并不那么可怕,它不需要忍受,它可以用来享受。你也一定听闻过那张所谓的孤独十级列表吧,一个人去超市,一个人去餐厅,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去游乐园,一个人搬家⋯哪一件不是可以以十二分的仪式感去独自完成的?!一个人去做手术虽然有点小悲惨,但既然死亡都得一肩独挑,还有什么不能。一个人吃饭旅行,一个人走走停停,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此刻如果你的心飄到哪里自己也看不清,沒有人会为你拼尽全力牢牢执着风筝的线。请不要以空虚和寂寞混淆了孤独,孤独可以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也许只是一群人的孤独。
读到这些文字的人,如果你不认同,请不必深究它的含义,我仍感谢你用夜的耳朵吟听了我夜的呓语。但如果你乐愿,不妨试试从一人食开启我们的孤独体验。从明天起,一周选择一个好日子,专心致志地为自己准备一份美食,一个人充满仪式感地开动,味蕾和思想只为自己一个人绽放。孤独就从取悦自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