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水有缘(二)

挺着胸脯比试谁的爸爸是“英雄“,这可不仅仅是男孩的专利。我不甘示弱,”你们知道吗?我爸爸可以从几百米的地下挖出水来“。“这么粗的管子”,我用张开的合抱比划堆在打井队院里的管子,还有我一次也没机会碰一碰的沾满泥土却“哗哗”作响的绞链。手里拿着电焊枪的叔叔,神气地把带有墨绿色镜片的电焊帽一拉,随即“滋滋”作响的火花四溅,蓝色的弧光像剑劈了石头一样冷酷,这些足以让刚才还耀武扬威的男孩顿时泄气,满脸羡慕。

爸爸在打井队工作。上学前的某一天,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手指蘸了石槽里的雨水,两横两竖,在水泥地上写出“井”字,是有水冒出来的地方。“水不是从河里来的吗?”我不解地看着爸爸,那几划受不得暑气蒸烤,模糊起来,那个我认定出水的小方口不见了,最先落笔的莫不是二舅肩上的扁担?

“井”的种种“造谣”让我成了孩子们争相讨好的对象,几节电焊条屁股头,轻而易举就可以换取我想要的“抓拐”的羊骨头。男孩子们都这么想,藏在枕头下的电焊条会在梦中帮助他们打败怪兽,黑色斗篷一甩,剑指之处有魔力的蓝色弧光闪过。

爸爸打的井在很远很难去的地方,爸爸说那里的人祖祖辈辈吃水困难,汲上来满是泥沙的第一桶水让村里的人奔走相告,年长的人用干涸龟裂的手背擦抹干涩的眼睛,局促地找不出感谢的话,只是一个劲说老天爷,老天爷。爸爸说话时抚摸着我的头,似乎害怕我听出哽咽,更害怕我看见眼里掠过的泪光。

井是村里人尊敬的地方,地位仅在土地庙之下。村里人就地取材,选用大块天然石头,肩扛,背拉,齐心齐力修成庄重的井台。水井成了村里人聚集的地方,挑水的男人在卸下扁担等待汲水的时候,闲聊几句庄稼长势,村长喜欢在井台边开会,村里的高音喇叭自然挪到了离井不远的电线杆上。这些井的故事都是爸爸后来下乡解决人畜吃水问题带回来的零碎消息。

我没有见过爸爸打的井,却在一口井旁收获了友谊。那是小学校园里,全校的用水来自南院里的一口井。井台的石头又大又方,常年受井水滋润,湿润,干净,我想爸爸打的井一定也有一样的井台。可是井台却是我最害怕的地方,我甚至不敢踏上去半步。夏天里我害怕井台中央那个深深的,冒着清凉气的洞会把我连同井绳一起“吸”下去,冬天里,溅出的水早以在井口周围结了厚厚一层冰,我害怕一不留神“滑”进井里。班里的同学大多来自农村,打小就不惧怕,憨厚的秉性乐于承担把铁桶挂在井绳上,摇动辘轳,提水的所有任务。

爸爸妈妈在水利水保局工作, 我学会了“汛期”,“洪峰”,“流量”等水利词语。夏天进入汛期时,院子中央便立起了精致的铝合金“量雨”桶,小孩子们像对待神圣的东西一样,丝毫没有调皮的冒犯。妈妈每天的任务是量取经过斜斜的漏斗收集的雨水,然后记录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中间,再然后就是摇动那个黑色的电话机,把数字报告给”防汛指挥部“。那个”指挥部“是我幼年里最神秘的名词,那是一个神通广大的地方,他们可以掌管雷电下雨,就像是西游记里的天庭一般。

我忘不了爸爸和叔叔们披着宽大的雨衣,手里握着长长的手电,奔跑在倾盆大雨里,斜斜的雨线把他们的雨衣刷得黑亮黑亮,手电光照射下,个个是高大勇猛的“钢铁侠“。院子里的几间房子因为连阴雨而漏水,几家人便挤在偌大的会议室里,爸爸和叔叔们要抢修房顶,运送草袋加固后墙,防止山梁上冲下的洪水冲毁后墙,时不时光顾发电机,保证电力供应。妈妈一直坚守在黑色的电话机旁,恨不得把电话摇把摇断,一会儿接受各地险情报告,一会儿询问救灾物资是否到位。人声嘈杂中我紧紧盯着屋角洇湿的纸糊的顶棚,迷迷糊糊的睡梦被爸爸猛地推门进来,大声要求给哪里挂电话的叫喊声吵醒。

恼人的雨一下好几天,我跪在窗台边的沙发上,密密的雨线射下来,积水里满是无数密密麻麻的水泡,想不清楚是雨线激起了水泡,还是雨线要刺穿水泡。早饭过后,我讨厌戴着草帽去上学,几日雨水浸泡得草帽,顶在头上沉甸甸的,霉味中夹着偶尔一丝麦秸味。

雨终于停了,院子里聚集了孩子们,他们挽起裤腿,尽管嘴唇冻得青紫,依旧在积水里走来走去以排遣妈妈们禁止他们去河里淌水的欲望。那条河被我拒之千里的另一个理由是,院子里的妈妈们时不时传言哪个小孩又被淹死了,有人亲眼看见,描述得绘声绘色。

“水害“,当我从爸爸嘴里听到这个词时,照例想到的是淹死小孩的河。“害”是不是如同革委会大字报里的“四害”一样,需有一个拳头或是一个钢叉压在四个小脑袋上?“变水害为水利”,爸爸最自豪这一句话。爸爸指挥飞播树种,植树造林,给我讲解树木的根系如何牢牢抓住泥土,起到防风固沙的作用。转年树木成林,爸爸在自行车椅架上载着我,测量柠条和落叶松的高度,我是忠实的记录者。

八十年代,居住在黄土高原上的小山村,家里能有吃不完的鱼,得益于爸爸妈妈在水利水保局工作。水利局下辖几个水库,有最好听的名字“蛤蟆神水库”, “王狮水库”,“上明水库”,水库是源源不断供应鱼的地方。活蹦乱跳的草鱼,鲢鱼,少见的鲤鱼,每每从卡车的帆布水池里倾倒在大盆里,总会激起人们的欢笑。掌管食堂的老李爷爷,三下五除二,刮鳞,去腮,剖腹,去膘,案板上几刀下去,开水,几片姜,大粒土盐,如此草草,二十分钟后,每人拿了海碗捞几块,找张凳子一坐,津津有味吃了起来。小孩子们吃厌了,在苍蝇“嗡嗡”的地方寻找白绸子鼓胀的鱼鳔,拖到平地里,使劲一踩,在爆裂声中寻找刺激。妈妈面对隔三岔五的分配的鱼,练就了一手做鱼的本领,也惯出了我嘴刁的毛病,直到如今,我去饭店仍旧不碰一筷子鱼,天下哪有比妈妈做的好吃的鱼?

十八岁前,我见到的都是北方汉子般倔强,刚直的水,县城的岚河,爸爸妈妈曾经游泳的汾河,它们和众多支流一样,汇集成凝重的黄河,这仿佛是它们的使命,经受困苦终有所成。十八岁以后,我看到江南的水,温婉,翠绿,低吟浅唱,它们是来世间享受生活的。

我见证了水的不同,爸爸妈妈也见证了共和国水利工程的成长和成熟。八九年,爸爸离开工作了近二十年的县城,投身到继“引滦入津”,“引大入秦”大型水利工程之后的“引黄入晋”工程,参与并见证了从工程立项,征地,到配套通讯,电力等等重要进程。爸爸常常自豪地说在有生之年能够参与大型水利工程建设是他的幸运,也是幸福。大型水利工程不再是之前县城里的小打小闹,爸爸与时俱进,努力学习。爸爸参加局里的计算机知识培训,不时向我请教问题。爸爸和我谈起工程使用的意大利大型掘进机,刀口如何工作,后续跟进的混凝土成型机如何工作,完全是一个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丰富的专业工程师。他和现场工程师一道解决掘进机被岩石卡住的工程难题,想着办法为国家节约资金。

工程巨大,设计和勘探是重中之中。一次踏勘途中,爸爸留意到未来的通水洞旁边有铁路施工,经打听方知是正在建设的神-朔-黄铁路。爸爸迅速与铁路建设指挥部沟通,按照目前设计方案,得知将来引黄工程引水洞内水面会与铁路司机头顶相平。爸爸立即将这一重大情况报告天津水利设计院,设计院承认两个工程高程相交,最后紧急修改方案,避免了重大损失,此次事件震动了天津水利设计院。

几年前参观胡佛水库,如镜的水面没有引起我多大兴趣,唯独那个极大的泄洪洞让我着迷,我左拍右拍,给爸爸现场直播,临了附上赠言“送给奋斗了一生的水利工程师“。从桥上俯瞰坝底厂房,拍摄密密麻麻的瓷瓶,接线,仰头又见库区山崖上纵横交错的高压输电线路,我写道”送给高电压工程师“, 这个是给远方的弟弟。

也许爸爸和妈妈背着铺盖卷从大学直奔小县城的时候,他们没有想到四笔划写成的“水”字将会在他们的生活中起什么样的作用,他俩和“水”,“土”打了一辈子交道,那种眷恋,感恩很难用一两个字说得清楚。水在爸爸妈妈的生命中一直如影随形,我想他们已经把 “造福于民“的初心融入到每一份工作中了。

要是愿意寻找我总是依恋水土的原因,大概是爸爸妈妈从我一出生就把这些灌输在我的血液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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