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聊斋 10：野狗

image

1

这本书，应该倒翻回去几页。书里写的是一个农民起义的故事。哦，不。农民起义只不过是一个幌子。

农民首领于七从没想过自己会失败。可终究还是失败了。突然间，他倒生出一种解脱感。

起义十五年来，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好像他之所以起义，是被众人推着的一样。他知道自己将会被宰杀，然后，会被摆放在某个地方，祭天地，祭那些死去的人。自古以来，战争一直与祭祀连在一起。战争，以血祭开始；也以血祭结束。就像当初他把一位县官鲜血淋漓的头颅攥在手里一样，这次，他的头颅也会被某个人攥在手里。

历史大多是正着写的。

如今，失败就在眼前，他有点壮烈，又有点颓丧，有些许激动，却又带着些许失望后的平静。

底下的士兵四处奔逃。狗肉被打翻在地。山中的雾气徐徐腾起。前方预警，阴冷。

他注定会隐没在虚无之中，隐没在这茫茫的雾气之中。他能想到 的是自己的结局，唯一没想到的是其他人的结局。

image

2

清兵这边，风头正旺。十多年来，与于七之战，大多打得比较艰难，有时还需要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来获取一点小小的胜利。可不知为什么，最近一些时日，清兵却所向披靡。

他们展开搜寻，搜寻于七和他的余党。这件事预示着故事即将有一个圆满的结束。雾气散了还合。合了还散。

他们来到于七原先所在的村庄。

村庄异常宁静。面无表情。炊烟已经几天不敢升起来了。百姓无不都是默默的。呆呆的。

他们看着于七和他的队伍来了，又看着清廷的队伍来了。前边的队伍带走他们想要的东西。

后边的队伍，也即将要带走他们想要的东西。

屠杀村庄的那一晚，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这次屠杀，清兵也进行得很顺利，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士兵们也杀得很尽兴。

月光很冷。山林之中，全是湿气。

image

3

乡民李化龙，已经在那里藏了很久很久了。

他像块石头，好像原本就属于大地的一样，死死地杵在那里。他又像只野兽，眼睛、耳朵和身体，已经逃离出去，在山林之间的小径上，贴着，伏着，飞着，一点风吹草动，他就又能用意念把它收回来。

这几天，他计划从山林中潜回。但前途未卜，他只好逡巡前进。他的机灵与木讷，让他避开许多危险。他的那些个参加起义的好友，三番几次来说服他入伙。他都拒绝了。但他说不清为什么。

那天，他远远地望见清军的旗帜，他就觉得不能再回村庄了。于是，他躲进了他熟识的山林。这次回来，其实是赌博，是冒险。走错一步，就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但说不清为什么，他又出来了。

山林茂盛、幽深；道路崎岖、曲折；石头嶙峋、怪异；月光慵慵懒懒，影子深深淡淡。在靠近村庄的大道上，他果然遇见了大兵。兵甲远远就发出声响。僵硬如冰。

在白色光芒的照耀下，他们的衣服全都是灰色的。后背有一个圆圈。圆圈里边有一圈白色，与天上的月亮遥相呼应。

“他们还没走。”

这时，李化龙已经不能把身体，把眼睛，把耳朵收回来了。湿湿的雾气帮了他的忙。这几天培养起来的意念帮了他的忙。

他迅疾躺倒下去。下边是尸体的海洋。尸体有的是一天前倒下的，有的是两天前，有的不知是几天前。倒下之前，他们面貌各异；倒下之后，他们也一点都不相同。

起伏的枝枝节节就好像波浪。一个接着一个。

倒下的李化龙，这时，贴紧村庄大道，想埋藏在这尸体的波涛之中。他甚至还把傍边尸体的手与脚往自己的身上拢。他要把自己盖住。堆起来的尸体像稻草垛。他被压在最底下。底下是泥土的气息。

image

月亮像只眼睛。光芒有点刺眼。

这一天。这样一个晚上。够他记住一辈子了。

士兵还是过去了。兵甲器仗继续发出相互碰撞的声响。夜很静。

士兵是尸体海洋中的鱼，像是要游到海的那边去，又像是要游回海的这边来。

李化龙贴住大地，渴望成为它的一部分。

月光盯住大地，也渴望要成为它的一部分。

4

不知多少时间过去。

海洋中的尸体，突然一根根竖起来。有的缺头。有的断臂。鲜血淋漓。月光打出许多影子。森森然。李化龙感到贴住自己的那个手脚也动了起来。骨碌骨碌，像转动的木架。还没等他明白过来。

其中一个就说起话来：“野狗子来了，我们应该怎么办？”李化龙顺着声音瞥过去，那人的头颅是断的。整个斜挎在肩膀上。周围断断续续响起了回应之声。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宁静的村庄里边，这几句话显得空荡荡的，像是荒野中的呼唤，很是无奈。

他们似乎也没有很好的方法。

他们又能有什么方法呢。

尸体的世界怕野狗，人类的世界怕士兵。他们又能怎么办呢？处境虽然不一样，但恐惧却是一致的，永恒的。唯一值得安慰的一点，就是不管怎么说，大地都是母亲。她坚实、稳重；她博大、丰足。她承载着古往今来无数的尸体，也养活了古往今来全部的人类。也许，正是这么一种人类原初的意识，埋藏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的意识，让这些尸体，一个个挺直卧倒下去。

大地把他们抱在怀里。周围又平静下来。萤火虫星散着，点缀着夜的荒凉。

image

这短短几分钟，李化龙所受到的惊吓，比几年、几十年还重。原先，当他计划从山林中潜回村庄，他知道，他肯定会碰到巡哨的士兵，会碰到死去的人，或许，还会碰到抢东西的盗贼等等，但唯一，他预料不到的却是这些会站起来的尸体。

他惊颤不已。心脏差点蹦出来。这比置身于野兽群中还要让人胆战心惊。后一种，他虽然体会过，但都不比此时内心那么丰富那么复杂那么五味杂陈。所以，尸体们一躺下，他就想夺路而逃。正想起身，忽然，他望见不远处还有一东西正慢慢地向尸体们靠近。

5

那东西有一人来高，下边似乎也是人的躯干，可是，上边却很特别。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头颅安装在上边。上下极不协调，像是随时都会身首异处似的。

只见那东西慢慢向尸体靠近。每靠近一人，他就俯下身去，专门嚼啮吸食人的头部。吱吱作响。一阵紧似一阵。那声音，箭一样的直往李化龙的耳鼓里钻。

李化龙这时所受的惊吓，并不亚于上一次。冷汗从额头，胸口，后背，脚底板，直冒出来。他战战兢兢地、悄悄地把自己的头颅藏起来。旁边的尸体被拉上一点。再拉上一点。

不一会儿，那兽首人身的怪物，就来到了李化龙的身边。他竭力地掀开上边的尸体，想要靠近李化龙的头颅。李化龙，暗中把头埋得低低的，如果地上有洞，他也愿意钻进去，让头的根部在里边生长。

那只怪物，猛地把上边的尸体推开。它看到一个完整的躯干俯伏在大地上。内心跳动一下。

李化龙也知道自己已经显露在月光底下。完整的躯干像一根瘦弱的木柴。 他急忙伸出手来,来摸索腰部下边，得到一碗大的石块。石块棱角分明，极为贴合李化龙的手掌。

李化龙内心也跳动一下，瞅准机会，正当那怪物俯身来到头部附近，准备吸食的时候，他大叫一声，倏地站了起来，手中的石头也雷电般地击向怪物的头部。没想到，中了那怪物的嘴巴。

怪物大叫一声。声音凄厉，刺破夜空。李化龙听得出，那是猫头鹰的叫声。只见它一边掩口，一边逃跑，一边还把鲜血吐在道路上。等到它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之后，李化龙潜行过去，发现路上鲜血之中，有两颗牙齿。牙齿的形状有点奇怪。中间弯曲，两端尖锐，有四寸多长。他把它捡起来，放在贴衣里边，然后，一步一步地向村庄走去。

6

于七的这次农民起义，对李化龙来说，就等于这两颗牙齿。如此看来，历史，不一定都是正着写。

hi，大家好，我是默庐，一位农村普通中学的高中语文老师，平时喜欢读读写写。如果您想阅读更多文章，欢迎关注我的公众号：默庐读书。
关注后回复：电子书，可以获得几十 个G 超级经典的电子书。有现当代文学，有外国名著，有古代文学——经史子集。有小说，有诗歌，有散文，有儿童文学，也有文学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