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几天开始听锵锵三人行以前的节目。2007年的某一期,刚好是杨德昌导演逝世的新闻最为话题,杨德昌导演,是个熟悉的名字,但听过这么多次,之前还真的没有看过一部他的电影。
最被人熟知的应该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了。而在锵锵三人行中,还提到了另一个电影,2000年的《一一》。在戛纳获奖的这个信息对于我来说太过于有吸引力。虽然搜索到《一一》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但我还是决定最先看一下。(牯岭街的故事,我在之前听过比较详细的解说,但电影本身并没有完整看过。)
《一一》便是我看的第一部杨德昌导演的电影了。
话说2000年,距离现在,也已经有二十年了。
《一一》是一部很美的电影。评论说杨德昌导演的风格是很冷峻的,是很冷的,但乍一看一一的开篇,并没有给我这样的感觉。柔和舒缓的音乐,配上岁月静好的绿树,放慢的镜头,乍一看,是很舒适的,仿佛能看到时间的河在缓缓流淌。冷暖各知,要是你盯着那些讽刺的地方看,还真的是挺冷的。以至于我过了一天以后,又看了第二遍,这时候注意力放在主角身上的时候,又觉得这个电影是温暖的。
音乐如果是最浅的一层纱,那么拨开这层纱,就会发现有冰冷的现实,之后再拨开冰冷的现实,又有另一层微弱的光在注视着你。
很奇怪,因为明明是我在看电影,但这里却像是电影在注视着你。
杨德昌导演,也许是个浪漫的人,也许他有个浪漫的心,但是,谁知道呢。不过但从《一一》这部影片来看,他应该不是一个爱表现浪漫的人。
所以他是要让他的主角堕落吗?在看电影起初的时候,我很害怕。
电影主要围绕着NJ一家人展开,但是一家人之间的交流与碰撞却很少,亦或者说,其实只要每个家庭成员之间只要展示一点点,就可以让观众了解到大概的关系了。每个家庭成员都是独立的,有的时候他们在家庭内部有交锋,可有的时候他们又不会聆听对方。就像是我们曾经历过的家庭一样,你可以把自己带入到婷婷身上,也可以把自己带入到洋洋身上。但是洋洋,给我的感觉,是导演一直在保护的一个角色,我也猜测,是杨德昌导演对他自己的投射,他在社会里的身份,就好像是电影里的家庭里的洋洋。
洋洋是个沉默寡言的小男孩,平时也“调皮捣蛋”,然后被雷厉风行的纪律委员(都是女生)欺负或者直接“捉拿归案”。但是洋洋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他曾经问NJ(他的爸爸):“那岂不是我们看东西都只能看到一半?”因为眼睛看得到前方,却看不到自己的后脑勺。
后来NJ在自己儿子的房间,发现了许多洗出来的照片,拍的是各种各样人的后脑勺。之后又在他小舅子成了暴发户抱怨NJ老土的时候,洋洋跑过来把属于小舅子的后脑勺的照片递给他。胖得像一摊猪大油似的小舅子拿起照片看了一眼:“诶?这是我的后脑勺诶!”洋洋一边走开一边解释道:
“你自己看不到啊~我给你看啊~”
如此投射,如此讽刺。传说当年《一一》在台湾根本没怎么上映,也是因为有很多他真的不想看自己的后脑勺吧。
NJ与洋洋,有个很好的父子关系,也许也是因为他们两个很像,或者说是同一种灵魂。NJ在电影中也说自己的儿子像自己,而他们所怀有的那种对现实社会的好奇心与探险精神,也是在完全不同两个年龄段都有所投射。
第一段讲述婚礼现场的时候也是如此,洋洋被女生欺负以后在婚礼现场闷闷不乐,洋洋的姐姐婷婷分别向妈妈和爸爸解释了同样的话:“洋洋被女生欺负啦。”
而妈妈与爸爸的反应完全不同。妈妈一直在说“不要管他啦。”而NJ则带着儿子离开酒店,去外面吃麦当劳。父子并排坐在麦当劳餐厅里的那个镜头,洋洋吃到汉堡后向NJ开心地笑了笑,NJ疲惫地打了个哈欠,让人印象深刻。
NJ与洋洋,是一对很好的父子。NJ对于儿子的温柔与理解,NJ理想中的父子关系是成为朋友,而他也在朝着他的这个理想,认真地面对每次儿子的提问。
电影中后期,开始讨论起关于爱情与性的话题。而引入这个话题的片段,却又是通过洋洋。“天空中云在舞蹈,然后雷电一闪,有了第一个氨基酸。”就好像是男与女在经过性之后,孕育出生命一样。洋洋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隐约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女同学。而后来的NJ与他初恋情人的幽会,以及婷婷与胖子的约会情节互相穿插,讲述了当人遇到他的初恋,以及多年后再次遇到初恋的情景,讨论人生中的各种各样的爱情,亦或者是爱恋。
《一一》里面的表现手法还真是很多样的,个人感官,寄托在事物方面的符号意义没有那么多,但是寄托在剪辑穿插以及转场方面的暗示和隐喻却很有意思,让人会心一笑。
小舅子的老婆去做产检的画面,搭配生硬的女声介绍电子游戏的背景音。
洋洋被女生欺负以后,直接专场妈妈在餐桌上吐槽:“这样的事情现在多得是!”。
邻居女主人对婷婷说:“没关系,只要学习好就好了啊。”之后,直接转场NJ的上司给他们开会骂人说:“有什么用?!”,就好像在告诉我们说,学生时期被大人说的好好学习就好了,其实一旦真的成为大人,就会发现,好好学习还真的不一定好,有时候甚至连有没有用都难说。
婷婷一直养的花,一直都不开花,就仿佛在描绘着婷婷自己对青春期爱恋与性的晚熟。就像每个孩子都像是不同的植物,有的花开得早,有得却迟迟不开花。然而在电影的结尾,婷婷养的花终于开出了第一朵白花,就像是人生里有时候你之前一直不懂的道理,而到了某一天你就忽然明白了。
等等,诸如此类的精妙设计,又好玩又讽刺,杨德昌先生,您真是个“狠人”来的。
看到中途,有些镜头,甚至会给我带来超出作品本身的联想。小舅子的儿子出生。婴儿哭哭啼啼,小舅子在录像。婴儿哭闹着,紧闭着双眼,护士在给婴儿穿衣服,就仿佛……就仿佛是婴儿在本能地抗拒着什么。也许吧,你我本来都是自由的灵魂,却偏要被轮到来这世上走一遭,那种拒绝穿衣服的动作,就好像是婴儿在本能地抗拒吧。原本明明都是无忧无虑,无纷无扰,自由自在的灵魂,却因为来到这个世界上拥有逐渐增长的质量,拥有苦恼与经验。
还有那个无论是在婚礼还是葬礼上,都闹得最“欢实”的小舅子的朋友,美国。对,那个朋友的名字就叫“美国”。他的声音与肢体动作,第一个让我想起了娱乐节目里,说话大声吵闹的娱乐主持人。(这个在日本的电视节目与台湾的电视节目上间的比较多。)之后我又联想到了现在我们网络媒体上,虽然没有大呼小叫,却被镜头无限放大的情绪与小事。偏得这样么?有的人,把自己这辈子都活成了一个Show。但凡这个Show是个高深的,令人感动的,我都可以接受。只是有的人,却偏偏活成了某年某月某个夜晚播出的叽叽喳喳的娱乐八卦Show。
再来说说NJ的小舅子,他几乎是第一个与婆婆说话的人,暂且相信他所说的话出自内心,可是除了金钱,却真的没什么其他内容。没别的可谈的,最后有段尴尬的问候,也呼应了他自身的匮乏。一种别无他法的“真挚”的匮乏。
但有时候我又觉得挺无奈的。因为杨德昌导演想讽刺的那些人,估计是不会看他这样的电影的,甚至可能是不会看电影的。所以啊,我们不能现学现卖一样的去期待一个电影上映以后,可以立刻给这个社会带来什么影响,我们只能祈求,在当今这个信息流通的时代里,可以有更多少年在还没有成为那样的大人之前,多看看电影。嗯……我是说那些相对好一点的电影。
电影接近尾声的时候,NJ的朋友对他抱怨自己的不快乐。那个场景是一道林荫的路,画面左右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两边的树木又在头顶上空拉手相连。这一幕是个几乎对称的画面,很美的画面。“做的都不是你喜欢做的事,怎么会快乐呢?”NJ对自己的朋友说。NJ的声音很低,却很泰然,又善良。
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与读那么多书,但是你读那么多书,有那么高的学识,绝不是为了让你把别人踩在脚下的。要是你过得还不错,就从对身边的人开始,善意起来。
第一次看《一一》的时候,结局让我有些意外,我以为杨德昌导演会设计一个冰冷的结局,比如说一场巨大的毁灭,或者是主角们的一场巨大的堕落。但是并没有。与我之前意识到的有讽刺性质的电影是不同的。
电影的最后一段讲述了婆婆的葬礼。主角一家人被绿色围绕着,阳光甚好,服饰清淡。洋洋在婆婆逝世之后,终于拿起笔来写下要对婆婆说的话。我自己的眼泪,也终于在这么“冗长”的一段电影之后从眼眶里流出来。这就结束了呗。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人生既不能成为它以上的东西,也不会成为它以下的东西。
主角NJ并没有被吞噬,反而是变得更加豁达了。他对别人说话的时候还是很温柔,又很有耐心的,这是让我欣慰的事,也是让我意外的事情。原来,导演并没有想拍一个堕落的电影,而是一个平行流淌着生命轮回的电影。
时间慢慢流淌的河里,有些经历彼此相似又循环往复,有些经历独一无二又总能留在心里。有的路口很难让人作出选择,但是我们却只能看到一半,就真的刚好只有一半。
“婆婆,对不起。不是我不喜欢跟你讲話,只是我觉得我能跟你讲的,你一定老早就知道了。不然,你就不会每次都叫我『听话』。就像他们都说你走了,你也沒有告訴我你去了哪里。所以我觉得,那一定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吗?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我想,这样一定天天都很好玩。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发现你到底去了哪里。到时候,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讲,叫大家一起过来看你呢?
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說: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說:我也觉得……我也老了。”
2020年11月10日第二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