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是这个城市最冷的时候。
每当这个时候,陆安屿就会想起一些热带的意象:比如沙滩,比如仙人掌,火烈鸟,或者是加州七月的天空,以及那里狮子座的流星雨。
但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些,事实是,她出生和生长在这个一年到头寒冷的城市,直到二十五岁的年纪,还从未离开过。最远的旅行不过是高中去隔壁的城市参加过一场作文竞赛,来去两个小时的车程,不算太远。
虽说这在别人眼中有些不可思议,但她觉得没什么。她喜欢看书,纪录片啊,还有电影啊,她觉得世界对自己来说从未缺失过,因此也并不向往外面的世界。或者说她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生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坏。
她不记得从哪一天自己开始这么想,但她记得高考填志愿的那一天,林菲坚定地要离开,她说:哪里都好,只要不是这里。安屿并不理解,但还是很佩服她远走高飞的勇气。是的,她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就那样说完一句话之后撇下她走了,那天之后也没联系过几次。
这当然不怪林菲,陆安屿甚至很愿意祝福她,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细细想一遍从前的事情,找到一些原来林菲想离开的蛛丝马迹,那样一想,童年和少年时的所有事情都变得可疑起来。但她还是不懂,这里有什么不好呢?对陆安屿来说,离开这里或者任何重大的人生转变都是不可思议的。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她安于这个城市,对其他地方也并未怀着热切的期待。或者说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对什么东西产生过像样的热情,喜欢也只是淡淡的喜欢,期待的东西从来也只是稍稍期望一下,没有就算了。
但讨厌的东西倒是来得很真切,比如她讨厌学校,讨厌那些所谓的好学生以及他们上进的样子,讨厌在理科班里学着数理化,讨厌远行和出门,她苍白的面色和孱弱的四肢证明了这一点。从小到大的体育课简直是她的噩梦现场,大学毕业后的很多个夜里都会被八百米支配的恐惧吓得清醒。
醒来的夜里看到月亮照亮了卧室的地板,她就会想,林菲现在到了哪里呢?是不是在看着一样的月亮,然后又想:哪里的月亮不都是一样的嘛。在陆安屿眼里,地球实在是很小的,月亮一个晚上就能绕着这个小球走一圈,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拼了命要在这个小球的表面从这儿蹦跶到那儿,明明那些文字和屏幕里投射出的光影更美,她想自己并不缺少对世界的了解,相反她可能了解得太多了点。
虽说不喜欢学校里的物理,但她对天文和一些物理理论十分痴迷,如果当初勇敢一点的话,她现在可能是一个每天晚上看星星的天文学家。但她从小就格外地听话。报志愿的时候妈妈说:安安我们学金融好吗?她就把藏在身后地那张天文系的宣传册攥紧揉皱,再也没拿出来过。现在想想,那确实是人生一个重要的决定,但那时候她不懂,她只是习惯了听话,但也无所谓了,她一向都不太有所谓,同事们也都说她心大了些。
大学读了这个城市A大最有名的金融专业,毕业后就在家附近的公司上班,这就是林菲离开之后她的人生,一句话足以概括。中间也没有过什么可以称为特别的经历,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一丝波澜的日子:每周上课,完成作业,周末回家,定时陪爸妈去散散步聊聊天,就是这样。很奇怪好脾气的她没有在大学里交到什么朋友,只有一段关系并不深的恋爱,但也是毕业后就分手。
说起来,她有时还是会想起那个男生,第一次见面是在学校的人工湖边。陆安屿当时大学二年级,正看着湖听歌发呆,也许是她那天打扮得有些动人,或者说她自带的隔绝人群的气场让他觉得有些与众不同,总之他搭讪了,要了联系方式。陆安屿其实没有想那么多,她那时候没想过谈恋爱,跟人交流也不太分性别,她想的事情有些伟大也有些无聊,可能就是那个年纪的人都会想的事情,但她有些入迷,就显得迷迷糊糊又神秘莫测。
之后就是正常的聊天和推进关系,她知道了他是学世界历史的,古罗马方向,跟她同级。这个专业在A大算是末流,但她挺喜欢,也许是因为这个她才开始有点喜欢他。除此之外,她只知道他来自东南沿海一个遥远的城市,和这里相反:那里四季如春,椰林飘香,水清沙白,这是他的原话。她听了脑海里就开始想象,但也从未想过要去那里,她的世界版图从来就止步于脑神经。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微凉的天,他在人工湖边上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然后一切好像就顺理成章地开始了。现在的陆安屿想到这里觉得有点好笑,其实他也从来没表白过,他们好像两个小孩子,尤其是自己,什么也不懂,后来懂了一些,但还是不太明白。后来他说她冷漠,但陆安屿觉得自己向来如此,却也称不上冷漠,怪他一开始没有看清楚。
一般她想到这里就会停下来,因为后面的事情有点开心也有点难过,总之有很多她不能承受的情绪,那样的回忆是有害的,所以她选择停下。然后开始在电脑上写写算算,做些当天的工作,当然她也不是很上心,她容易思绪飘乎,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很多的时候在回忆,小时候的事情啊,还有中学时代,偶尔想到大学。她觉得她越活离自己越远了,但当然这种感受不能说给任何人听。但今天她愿意多想一点,或许是天气的原因,外面开始下雪了。
她说不清自己是否喜欢雪,但那个人很喜欢,因为这个他才来到北方。她记得他的皮肤是黝黑的,据说是海风和沙滩日光的原因,身上总有淡淡的香味,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好像她小时候在林菲家院子里闻过的白丁香的味道,冷清又带点甜香。他的眼睛很好看,形状像一只鲸鱼,笑起来的时候仿佛鲸鱼在海里打滚儿。
那个人呢最喜欢夏天雨后去A大外面骑车,顺着北边那条路,可以一直骑到最近的村子,道路蜿蜒着向前,苍翠的玉米地和金黄的油菜花就在路旁,他跟陆安屿说这里有点像自己的家乡,只不过那里种的是香蕉。
他写的字是潦草的,但有时又觉得有些洒脱,那些笔画仿佛挣脱着要逃离纸上,而她的字规规矩矩,甚至在没有方格的白纸上她也能写得笔直,林菲小时候总会惊叹她的这项技能,但他从来没有说过,或许也并不在意,因为他一向很粗心且思维跳脱。
有时候她真的相信名字会决定人的一些特性,他莫名像他的名字一样,她一直觉得很特别的那个名字:星跃月,有点不太像人类的名字,像个妖精。也可能是这个姓实在太浪漫,不管怎么起名都不像人间的东西。他说他出生的时候啊,是七月,那天有一场流星雨,一颗颗越过海岛上硕大的圆月。
陆安屿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这么相信这些月亮啊星星的,流星不过是宇宙里冰冷的石头,因为大气的摩擦开始燃烧,而月亮是很平常的一颗伴星,上面荒凉极了。
现在陆安屿窝在她出租屋温暖的沙发里,眼前的屏幕里正放着关于宇宙的纪录片。cosmos,这是片子的名字。她已经看了很多遍,但还是忍不住在周末无聊的时候一遍遍打开。同事们的周末一般是逛街,聚餐或者是泡吧,也有整天陪男女朋友的,就算是办公室里那个最内向的男同事,也定时去参加公司的读书会。
总之大家都各自在用自己的方式和世界发生着联系,但陆安屿不想参与,她是公司里的一个怪人,并且很心安理得。
手机屏幕散发微弱的光,一个消息提示跃入眼帘,她苍白纤瘦的手指离开了黑色的键盘,拿起了摆在书桌边缘的手机。陆安屿的微信只有十二个联系人,有一些公司的群聊,不过一般都是消息免打扰,她在公司里不算什么重要的人物,所以不太会有什么紧急情况找她。总之从一开始申请微信她就设置了不能添加好友,她也从未主动加过什么人。
现在是十二月最冷的冬夜凌晨一点,生命中的这个时段她从未和任何人发生过交流,所以这个消息提示让她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些,陷在沙发里的身体离开了靠背。
“你现在在沙发上,屏幕上放的是cosmos。”
陆安屿马上警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门是反锁的,窗帘拉着,没有任何其他生命存在的痕迹。她马上反应过来,之前听公司同事说女厕所被人偷安了摄像头的事情,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满了全身,一定是趁她白天上班的时候。但平日也没有见过什么鬼鬼祟祟的人,这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外面世界观察得太少了点,就连住在对面的邻居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她慢慢缩在书房的角落里,拿着手机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这个时候陆安屿的手第一个挪向的是妈妈的电话,但这个时候她肯定睡了,一般手机是关机的。然后第二个,这个电话很多年没有打过了,那三个字已经很久没有陆安屿的生命发生过交集,只是刚刚她才会想过了有关她的一切。这么多年了,他一定换了号码吧,陆安屿把伸出的手缩了回来,就像很多年前填高考志愿的那个下午。
这么多年了,她什么也没有变,她突然觉得今天就算她遇见危险死了,也不一定会按下那个号码。
“你最喜欢里面太阳系逐渐死亡的那一段。”
陆安屿看着手机上发出的第二条消息愣了愣神,因为“它”说对了。她看了看消息的发出者,一个陌生的号码,应该不是来自这个城市,甚至她都觉得那不是任何标准的号码格式。
“恒星时间枯萎,膨胀,再凋零最后变成黑洞,吸收一切存在,很令人兴奋对吧。也许毁灭才是这个世界的终极意义呢,否则人们日复一日的奔忙显得多傻。”
“它”似乎没有想停下的意思。陆安屿突然不那么害怕了,她并没有感受到恶意,相反她突然觉得这个消息不可能来自任何人,而是可能来自一些她曾经相信的超自然力量。因为至今为止她没有跟任何人交流过她喜欢什么,她相信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能如此准确明白地说出她心里想的东西。
“明天晚上云很少,市里面会停电,去天台就可以看到银河了,找到猎户座,从参宿三往南一直伸延就可以见到一排南北向的星星,注意观察那些星星闪烁的频率。”
陆安屿当然能找到猎户座。小时候很多个夜晚她都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找那些夜空中的亮点,那时候她仿佛一个棋手,黑白子是那些亮暗交错的星星,她小小的房间的窗户是棋盘。
可后来她觉得那可能只是一些人造的东西,飞机或者无人机,再要不就是卫星,城市里那么多灯光的扰动,她怎么可能看到真的星星。但明晚如果停电的话,说不定就有机会了。
她这时候有点兴奋了,想起以前听过一个关于猎户座的传说,还曾经讲给过他听:故事里阿尔忒弥斯射死了她心爱的奥赖温,最后他化作了猎户座,在天上永远和月神阿尔忒弥斯在一起。
那时候年轻的她觉得这个故事很美,或者说古老的神话都很美,因为里面有那么多永恒的存在。这个故事很适合做他名字的一个注解,星星,月亮,还有绝望的爱情,当时他只是说他的星不会是猎户座。奇怪的人,现在的陆安屿没想明白猎户座有什么问题。
“它”停下了,消息停留在留意星星闪烁的频率。陆安屿感觉话已经说完了,那么任务就是等待明晚天黑,明天应该是个好天,不会有云没错,但这个诺大的城市真的会停电吗?她不确定。突然觉得这可能是个恶作剧,但有谁会这样了解自己呢?带着这些疑问她一夜没睡,只在快要天亮的时候稍稍眯了一会儿。
当天彻底放亮的时候,她突然开始怀疑昨晚的事是不是一场梦,一遍遍检查过手机上的那消息,它们还在,没有消失。检查完第三十二遍后,陆安屿带着彻夜积攒的困倦踏上了上班的路,好像平常的她也不会好太多,迷迷糊糊仿佛永远睡不醒的样子。但今天她的心里不太一样,二十五年的人生里,她第一次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天黑下来,开始期待,期待的是一些和现世无关的事情。
出了公寓门左拐就是二号线,这是陆安屿这三年来走得最熟的一段路,或者说,在这三年里,自从毕业找到工作租了公寓之后,她就从未想过要到其他的地方去。家,公司,两点一线,这就是这个普通女孩子的生活,没有谁会在意这个不起眼的女孩子的生活,所以那些日子是否有波澜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这个城市里或许有三万六千个一样的女孩,她们和陆安屿一样,每天在活着,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活着。不一样的是那些女孩子或许还化着精致的妆容,愿意将自己收拾得体面一些出门,或许她们还对这个世界抱着一些美好的幻想吧。但陆安屿是个有点清醒又绝望的人,在二号线上的她常常穿着奶奶鞋和一身运动服,穿衣的宗旨是让自己舒适,刚刚上班时小姨送的化妆品还放在柜子里没有打开过。
今天天气很好,如果有人注意或者研究过早晨八点的二号线上的乘客的话,他们会发现平时那个一脸呆滞表情游离穿着常常不合季节的姑娘今天化了一点淡淡的妆,虽然手法很拙劣但确实比她平时看上去气色好。她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公司那一站下车,而是一直坐到了城市边缘的最后一站,那里有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一座天文馆,叫做三叶天文馆。
一只小巧的穿着纯白帆布鞋的脚踏出了地铁站,它仿佛惊动了这片土地,这是二十五岁的女孩陆安屿的脚。随后她整个人都踏上了这片地——A市的人并不喜欢来这里,因为偏僻,但天文馆就是要设在这样远离城市能看到星星的地方。相比之下家长们更喜欢带孩子去市中心的科技馆,在不是周末的时候,这里的人更是少得可怜,只有几只麻雀在上下翻飞,但看起来也无聊极了。
她是坐到这一站唯一的乘客,为此陆安屿有点窃喜和激动,这是她平日里不会有的情感。今天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六点起床,吃早饭或者去楼下跑步,因为昨晚睡着很晚了,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大天亮,她突然不想去上班了,也懒得请假。
想着自己去一些有趣的地方打发时间,就想到了小时候和林菲去过的天文馆,那是她第一次告诉了林菲自己喜欢看星星,林菲那个周末就兴致勃勃带她去了三叶天文馆。那时候还没有地铁,两个人坐了公交又走了好远的路,背包里装着一些水果和在家门口买的零食。她记得那天真的很开心,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上的星星闪啊闪。
这是陆安屿二十五年来第一次主动的偏离自己生活的轨道,她在心里将这叫做一次冒险,为此她在出门前特意涂上了口红来纪念。沿着标识走了不远的路,三叶天文馆已经出现在视野里,那是一栋长相奇特的建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落成的,纯白的外墙,三个巨大的白色穹顶,乍看之下有点像伊斯兰教堂。
据说设计师当时设计的意图是透过透明的穹顶在晚上可以看到北半球清澈的星空,穹顶上还有子夜时分对应的星座的标识。但实际修建的时候,因为资金和技术的原因,政府将原本透明的穹顶改作水泥穹顶,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上面的涂料经年已经斑驳,内部的空间非常昏暗,虽然看不到什么星星,但确实可以模拟一些宇宙暗色底子的感觉做一些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