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家子人已经吃完了晚饭,从屋子窗户里往外看到庭院门口外满眼是嫩绿的麦野,感受着住在农村老家温暖夏夜里缕缕吹颊的微风,倾听着潺潺流淌在曲折河水中的蛙鸣,目睹着清澈明朗河中的绿柳的倩影与夕阳的余晖,使人勾起了要出去走走的冲动,最好是到那与人隔绝的桃源山林石罅间,追寻着梦一般的熠熠发闪的月亮底儿,偶尔会让人在掠过莺鸟的鸣叫中打破夜的宁静……
“哎,我老了”年纪大了的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这真叫人伤心,往日要是碰到了这样的晚上,我满身是劲,”说着“我只感到惆怅,人这一辈子真短啊!”
他早已有点发胖了,五十几岁,头顶上还是过早地秃了头发,现今!
最小的那个男孩,显得瘦长而活跃,这是个刚上小学三年级的黝黑的弟弟,通着姐姐母亲爷爷便回应着:
“我呢,爹滴,可以去山里捡蘑菇,追野兔,摸泥鳅,泡温泉呢……”但这会我一个人是不会去的,夜里有山蛇,狐狸,狼狗,乃至多得不计其数的蚊蝇,大蜘蛛网不知啥时候蒙上了整个脸呢……”
“对了,晚上别玩去了”坐在饭桌子旁一直在吧嗒吧嗒抽汗烟的老头,随口又说了“爷爷教你写毛笔字吧”,乐呵呵地。
“没事的,爷爷,我会一直带着明明的”从厨房跑出来的晓丽朝爷爷说了这么一嘴,马上又把弟弟的手拽在了自己的怀里。
“看把你闲的,你俩都赶紧地写作业去”这回儿从厨房里走出来,下身扎着淡黄带粉色围裙的妇女,双手还捧着个搪瓷盆!
“瞎唠叨个啥,你个女的懂个——”刚要说个“屁”字呢,户主男宋化志从卧室里走出来,看到女儿正双眼瞅着自己,便赶紧地咽下去。
这时自己是晚饭后近九点了,洪奎老人背着手,慢步回到他自己的房间了,从他灭了灯的屋内传出了三、两声咳嗽……
书房的灯仍在亮着,不时传出明儿的嬉笑声,操劳了大半天的淑梅还在拖卫生间里的地面,水龙头在似睡非睡地流着响声,和丈夫打起节奏的鼾声和在一起,犹如山谷里掉落到泉水涧碎石所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响声似的,分不清楚哪儿是流水声,哪是石子声……
“我们的儿子,明天上午要开家长会呢”从厕所走出来的女人,边解开围裙,边看着鼾声发出的上唇,时而鼻空在翕动,时而髭須在翘起的化志。
“我跟你说呢,别不当回事啊,”看到丈夫半睁了一下眼皮,“班主任老师说,每个家长都要参加的,”女人说着”是你去。还是我去?”
看到男人没任何话,只是把平躺着的身体侧过去,把背朝向着自己,她便一把拽开了围在他身上的被角,把刚从洗手间里端出来的热腾腾的一塑料盆开水,脱掉带着厚厚补丁的袜子,扔在盆内,“你干活的臭袜子呢,一起我给你洗了吧……”
“咋都行,要不,还是你去吧!”丈夫终于在沉默中吐出了这几个字,但身子还是一动不动地蜷伏在那儿!
“啥都得我去张老(赤峰农村方言,做,干的意思)”她也忍不住了,“我这一天,忙过来了吗?”然后把两双袜子捞出,瘦细的双腿在脚面踏进水盆时,才感受得到了热的温度,“再说了,这学校老师的事,我没念过书,啥都不懂……”她便搓着脚被上的泥垢,便低着头说,尽量地把声儿压到这一间卧室内!
“咋不懂,我看你啥都懂!”男人咕噜一下子坐了起来,大喊一声,半盖着被子,他的下身!“你从娘家时,就懂……”他想一股脑地把几十年的委屈都发泄出来;“结婚时,你就发了一个大混的!还说不懂?”他几乎在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顾不上其它了!
“还不是你家的馊主意,把我续嫁给你,在你哥我俩结婚的当天!”她这时也把双腿从变凉的水盆中拽了出来。
“我喜欢的是就是宋化有,我和你根本就没共同语言!”
“还有心说呢,是你害死了我的大哥……”
“快气死我了,你这个眛着良心的狗东西,别瞎扯啊,孩子还没睡的……”
“要不是你家逼我哥,除了好几万的彩礼钱外,还要冰箱彩电洗衣机自行车,结婚那天,咋会直接去接电灯线时,因走神而触电身亡,是不是?”
“哎,我也没想到会发生意外……”她突然啜泣起来,用没擦干的湿手蹭着眼眶,泪水簌簌地珍珠般地掉下来,“哇”地一下禁不住大哭起来!
“爸爸,是谁触电死了啊?”不知啥时候,晓丽撇开了弟弟,随即走了进来!
“没有,孩子,你爸我俩说着玩呢”母亲赶紧地停止了这一切,随后向男人打了个眼色!
“没你的事,赶紧回你屋睡觉去!”父亲阴沉着一张脸冲她大声说。
这屋灯也被关掉了,月儿的皎洁的身影被院子里的大槐树枝遮住了大半张脸儿,只有稀疏的几碎影子在晃动,那是夜风袭来阵阵的凉意,偶尔鉆进人的嗓子里,使人浑身地毛瑟在一直发抖……
平静了几分钟后的屋子里,又在这风吹中变成了冲突的火药味儿!
“还说呢,这老大,别看是个丫头孩,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你!”妻子把枕在枕头底下的镜子拿了出来,那是一块小小的圆形梳妆镜,明晃晃的,闪着一束白光,整个房间里。
“本来,我就知道,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明天,我不去学校啊!”
“还有,这镜子,也是我大哥给你买的纪念品吧,我只是她叔叔,亲叔叔罢了……”
她从没受过这样的伤害,因为结婚而结婚,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出这样的实情话,尴尬羞愧委屈压得她犹如院子门口矗立的两块几千斤石墩,一直让她透不过气来,对于她来说,是感到有一张缠绕着全身的帷幕刹那间也被眼前的这个男人给赤裸裸地撕下来,往事在这道亮光中被反射在她心里……
“你本来是我的嫂嫂,亲嫂子,是不是?”
“就算是吧!”
“我这不是和你过日子了嘛,还生了个男娃,是不是?”
“那晓丽也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哥哥的,再说,这块小镜子也是我哥的,你还一直留着它,干嘛呢?这是?”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啦,还提它干嘛?”
“多少年,她也不是我闺女……”
“都睡觉吧,”鸿奎老人不知啥时候,站在了这间屋的门口,只是门帘挡住了干瘦矮小的身子!
“爷爷,我到底是谁的女儿?”只见晓丽又开口了!
“她不是我姐姐吗?”男孩子也出来搅局喊了一嗓子。
后半夜,只见那母亲领着女儿踱到了村口上的树林子里,呼呼作响的夜风让夜空中闪烁的几颗星星也黯然失色了。整个山林全是松涛阵阵,这时,在她俩的头顶掠过一只黑色猫头鹰,女儿挣脱了妇人的手,跑到了一直圈着花环的小土堆前,空中此刻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声,孩子用双手去拔园顶上的一束半人高的蒿枝,女人心里一怔,随口说出:
“这里埋的人,才是你爸!”
一转身,母女看着那睁着两个又大又圆又丑的鹰眼,正站在坟头上呢……
2021年12月21日冬至
于赤峰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