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执子之手

此番扩充防务,于游余而言,或许只是得到了一个鸡肋般的职务,然于公孙豹而言,却显是一桩意外之喜。

公孙豹原本只是翼侯的一个旁支公族,早年因君祖父流落在外,他的父亲受到排挤,不得已才投奔了曲沃。后来虽说也建过功勋,却终究受制于翼侯支系的身份,在曲沃亦不甚得志。

后来父亲去世,公孙豹以父勋接任大夫身份,却也只得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城司马的身份,专责曲沃的治安与城防事务。

自代翼功成以来,国中事平人和,多年未经盗匪之患,故而曲沃城防颇有些疏阔。公孙豹虽有都城司马的职衔,手下所领兵卒也不过百余人,且还都是些胸无大志的闲散之人。

这些人便是在当值的时候,也常常做些斗鸡走狗、吃酒赌钱的营生,一不高兴来还常常闹出事端。以至于城中常有人笑言,说只要城司马的手下不喝酒闹事,曲沃城中便再也没有什么治安之患了。

而如今却大有不同。

国君盛怒之下,令公族大夫向各宗族发下明旨,凡邑有千户者,皆要征发三名甲士充实城防。连日来从各地征发的士卒源源不断地涌入曲沃,公孙豹所辖制的军士一下子就扩充了五百余人,他的身份自然也就从管束百夫的卒帅,摇身一变成了控有六百人的旅帅了。

过惯了平淡无华的生活,如今一朝权位擢升,公孙豹自是战战兢兢,唯恐不能胜此重任,于是便仓皇着入宫拜见,小心翼翼地向国君提出要增设一名佐职。

城司马本就不如公士,在公族眼中更是个低贱的职务,即便是职权略有提升,也断然不会有人眼红争抢的。如今公孙豹不过是要找个辅助之人,国君也无暇多作思量,干脆就让他自行裁量。后来问及公孙豹的家事,听闻他的儿子郤义已经成年,便许说让郤义做个辅佐也未尝不可。

能受国君如此隆遇,公孙豹自是大喜过望。一时间情不自禁,对国君千恩万谢,甚至于叩头时碰破了头皮、回家的路上车子脱了轴,都全未察觉。

……

连日来不断有人应征入城,曲沃城突然变得闹哄哄的。申生正是爱玩喜闹的年岁,听到院外人声喧闹,便以为定是又到了什么红火的节气,于是便吵着嚷着要到街市上看热闹。

司马子申自然是不同意的。近日里入城的乡野士卒太多,这些人初入曲沃繁华之地,免不了还会带着些野性子。再加上各地乡民习惯不通、言语有碍,常常会因一些小误会而产生摩擦,甚而是惹出事端来。

大子金尊玉贵,一身牵系社稷之本,司马子申为其安危考量,总不能让他出去涉险,于是便一再叮嘱季子,一定要看顾好大子,在一切妥当之前切不可随意外出。

公孙枝(庄族申氏第二代,幼称季子,长字子桑)记着父亲的吩咐,一旦看到申生闲下来了,就变着花样给他寻些游戏来做,也好打消了他外出的念头。

可一人的智谋总是有限的,一段时间下来,公孙枝也着实有些技穷。眼看着申生越来越难管束了,公孙枝端是束手无策,便只好派人去游氏搬救兵。等家仆徒回府来报,他才知道游余已经到宫中任了左行,心中不免有些落寞。

也幸而子芸姜(姜姓吕氏女季姜子芸)总惦记着他,每隔个七八日,她便设法怂恿着兄长过府来叙。申生对子芸姜有一种难以割舍的亲热,只要他们见了面,一切倒也就稳妥了些。

公孙枝与子芸姜虽说互有爱慕,可毕竟相见次数不多,根底里并不算相熟。即便是见了面,在人多的场合碍于情面,总要保持着一副不苟言笑的局促模样。如若没有了旁人,反而又羞羞答答,互相之间只剩下了傻笑。

言至深处难免要聊及一些家门之内的事情,可公孙枝偏觉这些事情都过于私隐,问得过多难免会有所逾越,故而说起话来往往都是聊一些表面的物什,如此往往说不了几句话就算是言尽了。

如今有了申生作介,情形便大不一样了。

如若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他们便自顾自地说笑,将申生全然撇在了一边;可一旦聊得无趣了,正好可以借着逗弄大子来掩饰心中的尴尬。也只有到这个时候,子芸姜那深藏在骨子里的鬼灵精怪才会被全然释放出来,让公孙枝看了不觉感到幸福洋溢。

申生虽还年幼,却似乎也懂得其中的门道。

或许在他的心目中,早已将子芸姜当做了母亲的替身:每当看到“小姨姐姐”脸上绽放出笑容,就好像是看到了母亲的笑脸;只要“小姨姐姐”过得好了,那么母亲在天堂中也定然是幸福的。

每当有子芸姜来访,申生都会很乖顺地帮助笨拙的小叔叔打掩护。如若见他们聊天聊得火热,便会很识趣地到一旁玩去。若是看他们发起呆来,便又会凑上来问一些古怪的问题,好让他们有些话题可聊。就算是看着他们互相拌嘴争吵,申生也会乐得自在——总比无话可说冷下场来要好些吧!

当然了,以申生幼小的年纪,和他对人事粗浅的理解,有时也难免会做出一些不那么得体的事来。

约是五月末的一天,天气原本是晴朗无云,城中端是燥热无比。子芸姜乘着四处透凉的安车而来,谁知在准备要离开的时候,却突然降下了一场急雨。她慌里慌张地从大门跑到正堂,却还是淋了雨,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

公孙枝疼惜子芸姜,看着她又急又笑的模样,一时情难自禁便拉起了她的手,准备带她到蔓生那里去换身衣服。这一拉不要紧,子芸姜顿时便如浑身过了电一般,满脸通红地站在原地偷笑起来。公孙枝反应过来后,突觉有些唐突,霎时间也满脸通红,忙将手松开,开始极不自在地抓挠自己的头发。

“刚刚……”见公孙枝局促不安,子芸姜低头轻语,竟又将手伸了出来,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刚刚……我心跳得太紧了,感觉……感觉好奇怪……”

说罢她便紧咬着嘴唇转到一旁去,只悬着一只手等着公孙枝。公孙枝满面羞赧,只感胸中砰砰直撞,他想要伸手去抓,可抬了几次手却都没敢再去抓住子芸姜。

正当他不断在心里给自己鼓劲的时候,申生在一旁却看得莫名其妙。他以为这两个人又到了言穷处,于是便笑嘻嘻地冲了上来,拉着子芸姜说道:“小姨姐姐莫不是觉得冷了,不如先换了衣服再来吧!”

子芸姜尴尬地看了公孙枝一眼,还没等要说什么话,便被申生拉扯着朝蔓生的院里跑去。直把公孙枝晃在原地,一只手悬在半空,全然不知该如何做法。

等子芸姜换了衣服出来,见公孙枝仍愣在原地,脸上便又敷了一层红晕。蔓生(庄族申氏第二代,公孙枝季姊,称季姬蔓生)不知其中底细,只当弟弟是呆头呆脑,便在一旁打趣道:“芸儿的衣服都湿透了,你竟也不懂得怜惜,就任她受着风跑到我屋里去了!若是要因此染了风寒,这可怎么得了?也幸好我屋里的火盆还没收起来,现在算是把好好的一个人儿还给你了,这个人情你可是要还我的!”

公孙枝原本还想着牵手的事情,如今被她们一通搅扰,心下也失了分寸,忙向子芸姜致歉道:“刚刚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了!”

“小舅舅切莫这么说!”子芸姜摸了摸申生的头发,略略欠身道:“大子最是贴心了!我……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看你们这么客套,我还真有些头皮发麻!”蔓生在一旁笑着说:“都是要行六礼的人了……也不嫌拘得慌!”

“哪有的事?”公孙枝和子芸姜同时出口道。

“这就对了嘛!”见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反驳自己,蔓生倒是笑得愈加开心了:“你们能够想到一处去,我就更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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