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高考

二十四岁那年的秋天,李烨茴出来了。监狱外一地金黄,和电影一样,像要给李烨茴嚼成口香糖般的日子加点颜色。
王小红在门口等着,穿着件粗毛线扯出来的大毛衣,松松垮垮,不成型,直直地垂到膝盖,那些个专门设计出来让人笑话的龙图腾,就像那多年前在北京风靡了一阵的大蜂蜜麻花,看一眼就让人油腻上一阵子。母亲说,这毛衣是动物园批发市场八百人民币买的,潮款,在新光天地那顶天立地的大玻璃窗里有一模一样的,要八万。母亲很得意,告诉李烨茴自己也给她买了上万的衣服。当然,是橱窗里上万。
李烨茴被这价格吓倒了。不是被那上万的价格--她知道母亲讲价格从来都是虚实结合的--而是八百。何时动物园的衣服上了八百?
挂着市值成千上万的衣服回了通州,李烨茴还没点回家的感觉。这一路上,她简直分不清哪里是市区,哪里是通州。母亲指着这鳞次栉比的大楼,“这是新建的。现在通州可繁华了。”
李烨茴喘不过气,观察着锅盖似的乌云,就当给自己找点事。她心里还牵挂着西直门的小院。可一想到奶奶没了,她就又不太记得那小院里。
巨型广告牌,高级小区、国际幼儿园……母亲的手指头插进视线,蹭着李叶茴鼻尖在起雾的窗玻璃上“砰砰”地戳,带着一股子自豪地,“通州也不比西直门差”。
回了家,到还有挺多让人安慰的事。母亲做了桌好菜,整个桌子都在冒气。李烨茴不在家的日子,母亲鲜少动厨,炖牛肉的盐撒给了番茄炒蛋,糖也结得跟个冰块似地黏在扯皮子上,但吃惯康面馒头、喝惯开水蛋花,这一顿好食材算是把她魂都唤回来了。
王小红乐了。她还后怕女儿出狱后会有极大的心理负担,但凡人就是凡人,凡间的一顿好饭就能让人成神仙。
吃饱饭,王小红提了提复学的事。是学个技术,还是去报个成人高考?想起高考,李烨茴沉寂许久的脑子发了颤。难道要从头学怎么计算各个图形的角度、分析电梯里大大小小的力吗?
可王小红早就有了答案。她鼓励李烨茴不要畏惧从头再来,这年头要生存,怎么着得是个大学生。
过去三年半,李烨茴见识不少没学历但也当了老板的人。他们可连内角之和是360度都不清楚。她没举这些例子。母亲会怎样地反驳,她能一字不落地猜出来。于是她说,“再说吧。”
“别再说啊,我都联系了几家。”
“再说吧。”,这一次,她站起来去了窗边,“我需要时间。”
“两周以后高考。成绩出来后,复读的人陆陆续续地就都报名了。咱晚了就贵了。”
“那就再给我两周。”,饭菜带来的那点仙气全跑了。李烨茴就跟那扎了洞的气球般,似乎也就再没了起飞的可能。

“十多年前咱俩在这喝茶。不知哪孙子看到了,跟我奶奶讲了。她以为我早恋。我还和她吵架。她都哭了。我特后悔。”,李烨茴盯着窗外那片空地。那里修了个小篮球场,却只有一个框。那框就在大太阳底下,这点要过去仰面投个篮,准要刺出些眼泪来。
李烨茴记得,之前那地方停了个水泥车。
王思能把窗帘一拉,“不想这些了。你那时是小孩,你奶奶肯定不怪你。“,他把书包里的玩意掏出来,”我给你带来些好玩的。”
王思能手舞足蹈地讲着,那《哈利波特》里的鼻涕豆来自爱丁堡,《蜡笔小新》的撒尿烟灰缸来自大阪买,用来装生殖器的鞭套是去新几内亚看鸟时买的,到了后面,他拿出来些更厉害的玩意,唱片、邮票、书签,每一件都和一位名字极长的厉害人物有关。王思能把那几件有点历史的物件极细节地做了讲解,还很负责地说明了这些知识的来处,“学校养成的臭毛病。每句话都要有根据”。接着这,他讲起学校。方才那些知识,一些来自课堂。王思能强调,那是个百年课堂;另一些来自书籍,他又强调,那是澳洲最美的图书馆。还有一些来自路上。说到这,王思能摸着后脑勺,脸红了半截,因为在获取知识的路上,他背着个女朋友送的始祖鸟登山包,认识了各个国家的姑娘。
新鲜玩意、新鲜的故事摆了一桌,“我去哪都想着你。这些都是些好玩的,你肯定喜欢。”
李叶茴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世界地图”。她觉得这就像个酒足饭饱的人,正拿着食品袋向流浪汉炫耀。她刚出狱,学不会接受好意,“我不要了。拿回去吧。“,她也承认自己的狭隘,”看着心里酸。”
“行,我给你留着。”,王思能爽快地把桌面给清了。
李烨茴先前讲了些这三年来见到的牛人牛事,可给了机会让王思能好好吹捧她一番,“这些人真神奇”、“你这经历没有第二份了”。李叶茴一点不信对方是诚心夸她。他们不在一个世界了,未来也只能越走越远。
李烨茴下了决心,这次之后,就不再去维系这友谊了。她挺认真地望着王思能,算是看一眼少一眼,“我这次有事求你。”
王思能拍拍桌子,“讲,为你上刀山!”
李叶茴扑哧笑了, “其实吧,我挺不甘心的。
王思能很真诚 ,“谁都不会甘心的。五年半啊。”
“这五年半不提了。她女儿也吃苦了。”
“你们所有人都付出了代价。”
“可户口这事,我不甘心就这样放下。”,她忽地又扬起脸,“可我还没听到一声道歉。”
王思能抽出烟,手摸摸火,又把烟别在耳朵上。他不安地掀开盖往茶杯里看看,又干脆把盖子放到一边。没过几秒,他又盖上杯子,“你有什么计划?”
“我需要你帮我。”
“我已经不打架了。”
“不需要你打架。”
“我也不……”
“不让你干坏事。而且,你不是要为我下火海吗?”
王思能好了奇,“那我怎么帮你?用智慧?用相貌?难道你要借钱?”
“你帮我去见李书耳。一次,就一次。”

李叶茴费不少力气才找到徐小芜的店。店名叫做“异域风情”,卖的还是几年前那些东西,香料、绸缎、家里铺的、窗子上挂的、踩脚底下的各种布料。货来自那些热爱色彩的国家,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土耳其……至少店门口那张被风刮漏的海报上骄傲地写着:给你全世界的好物。
远远望去,这店就好似刚被仇家泼了漆,一片花、一片绿、一片蓝、一片紫,刺眼得很,走近还刺鼻得不行。这店就在李书耳学校旁,却和学校周遭的标配店铺们格格不入,导致李叶茴几次屏息路过,都只以为这是个仓库。
这店怎还能活下去?李叶茴不明白。带着疑惑,她进了店,在里面来来回回走了几趟,都没个接待出来。她跳舞般把所有绸缎子都拍打个遍,挺轻松地把各个香料的原包装扯松、跟着店内那诡异的调子把货架上的物品位置打乱……一个转身,她碰到个怪好看的、带仙气的玩意,上面的铃铛哼出段细细碎碎的歌。旁边有个牌,写着“梦网”。还真别说,漂亮的羽毛配那彩线勒出的神秘图案,还真让这一切像个梦。音乐本像盘散沙,也突然地有了节奏。随着这调子,李叶茴想象出高低旋转的红色裙摆、这些香料描绘的异域佳肴,她也不由自主地随这脑中的盛席摇摆。她边跳、边揪那羽毛,这一墙的梦网就都摇起各自的铃铛,长短、高低、粗细、脆糯,一时间百鸟朝凤。
徐小芜从店后钻了出来,“谁啊?”
李叶茴停下采摘羽毛的活计,隔着层的货架望向敌人。时间辜负了她,坏记忆没被抹去,徐小芜那张脸、那神韵竟和噩梦中的一模一样。李叶茴不亲眼看到她,就不明白自己多恨她。她听见脑子里“砰砰”作响,是线断的声音。她想象这样一副场景:她用这三年干活赚的力气把货架推倒,多米诺骨牌般地是不是就会倒成一串,让那坏人受点皮肉之苦,也蒙受些精神损失?
李叶茴习惯性要动手,又习惯性没了力。这三年半,她戒除了暴力。
李叶茴往地上丢了封信。白天,她花许多功夫把信口封死,生怕自己的郑重没被看到。离开前,她犹豫着要不要再破坏点什么,可她真的没了兴趣。

徐小芜,
话不多说,我来讨债。你欠我很多,我也让你没少吃亏,不细数了,脑袋疼。咱把源头问题解决了,从此不相往来。
过去五年半,我就学到两件事,沉没成本和公平公正。
我也做了俩决定,通知你一声。
首先,你要是配合,我就放弃对你纠缠。
其次,为我母亲要个说法。五年半前,你让我妈在大街上跪着给你道歉,现如今你就跪在大街上给我妈道个歉吧。对了,得叫上他。别觉得委屈,你知道自己有罪。
是不是纳闷,我一有坐过牢的二等公民,有啥资格讨债?
简单说说吧,过去五年半,李书耳的家书的友情还在延续。信里是你女儿最近的照片。她亲自发给家书的。两周后的四场高考,我可以选择在任意一场前与她见面,让她明白,她最好的朋友,那个家书,就是我。她这些年赖以生存的情感之主,就是我。那些成长的勇气、疗伤的温暖与鼓励,都是我给的。她的所有秘密,不堪的、不同寻常又可悲的,都是我在听。
你猜,你女儿有那本事继续考下去不?没准有,你可以挑战一下。
做点人事吧。我也想停止这种你来我往。可从小到大的,好像自己一直在汲取仇恨的力量。我想拔出自己,换个土壤。所以,别再欠我了。谢谢。
--李叶茴

正是十点来钟,雾气散尽,天气很暖,徐小芜和李书吵着闹着。徐小芜不懂,为什么李书就不愿低这个头。她明白,这有关自尊,但若能让孩子从此踏上顺途,拿命换都行,谈什么尊严。人本就来自土壤,也要归于土壤,提前品尝些泥土的卑微也无需大惊小怪。若放那李叶茴离开仇恨的土壤,不就是帮李书耳躲开仇恨的阳光嘛。
最初,徐小芜觉得受到羞辱,不愿理次啊。可逐渐地,她突然也纳闷,女儿的前途才是人生的胜负啊,自己怎么也把脸面当回个事?她甚至想,亏得那李叶茴没来要钱、要房子。
可李书就是不同意。她甚至给前夫,李书还是不同意。最后徐小芜松了口,“你和我去道歉,我就跟你复婚。”
李书前年一和小三离婚,就哭着喊着地要来复婚,甚至抱着卷铺盖,没皮没脸地耗在家门口。他已然不是那知书达理的成熟男人,不提风度,也更别提什么男人魅力,只算个没皮没脸的半老头子。可就这半老头子,竟靠着契而不舍和大量软磨硬泡, 让她生了些感动,放他进了门。最初,她只让他睡沙发,禁止和母女俩进餐。后来不知不觉地,他有那资格吃剩饭,人家还接受他出钱贴些家用。再后来,他擅自开了次家长会,和李书耳快快乐乐地度过一晚上亲子时光。等徐小芜在店里算好账、要去校门口等孩子时,竟看着父女俩笑盈盈地背着夕阳走来。那么美的剪影,还挺像那么回事。当晚,他进了主卧,徐小芜没拒绝,但也只跟个铁板似地一点不放松警惕。什么都没发生,可睡到一半,她像被个钳子夹了般醒来,心跳响得好像整个房间都在回响。没人碰她,可她还是恶心。望着李书那张脸,她怎么也记不起最初爱过他的样子。就是个死皮赖脸的臭老头。这样想,她搬着被子睡了客厅。自那后,她每晚都睡客厅。
“真复婚?”,李书问,突然地喜笑颜开。酒灌、烟熏出的几条岁月的褶皱一下全现了行。
“对。”
“现在去?”
“现在?”
李书突然不那么恨李叶茴。毕竟她给他个好机会为后半生再确定个巢,“我给你一个小时。复婚了,我们就去道歉,跪天安门道歉都行。”
徐小芜歇斯底里地在阳台哭时,李书早就笑得合不拢嘴。等徐小芜整理了仪容、甚至换了件挺端庄的羊毛衫出来,他竟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抱住她,“老婆,我想死你了。”
他的胡须跟那耙子耕地似的,把徐小芜错综复杂的泪痕,刷成规规矩矩的几条。鼻子、眼睛、嘴巴、耳朵,他吃着她,把“老婆”叫得很响亮。还真是来之不易的胜利更令人快乐。他要为这一年的吃的苦好好犒劳自己一番。
李书连胡子都没刮,也不等徐小芜再涂脂抹粉,拉着她直接去了民政局。拿着结婚证,他又欢又喜,“我就知道你永远是我的。老婆!”
老婆,老婆,老婆。真恶心啊。徐小芜重入虎口,这才真明白,自己的一生全部走错了。
接下来三天,她一直都陪着李书庆祝新婚。他们去吃吃喝喝、去玩玩闹闹。她一刻不停地提那道歉的事,李书也从没让她失望地承诺,“孩子高考前,我一定去。能重新得到老婆你,我什么都愿意。”
可不到两周,新婚的乐趣就淡了。李书似乎也后了悔,怎么又摊上这女人。他似乎才想起来,徐小芜不是个二十四岁的姑娘,正和他一样走向衰老。这让他懊恼、后悔,而他也不遮不掩地表明自己的不甘心。徐小芜再提那道歉的事,李书便说她为了孩子连尊严也不要、是个没有灵魂的女人。
徐小芜问他什么叫有灵魂的女人。
李书想,大概是二十岁出头的那种,活泼、洒脱、倔强、生活的车轮下总也是青春美丽、也慷慨地让别人永远青春的女人,就是有灵魂的女人。他不想吵架,便不去说。徐小芜越是穷追不舍地吼叫,他便越坚定自己的想法。想着想着,他心里又痒,下载了好些个交友,认识了许多的年轻朋友,整日地被有灵魂的女人围绕着,他也觉得自己年轻气盛,逐渐后悔起复婚的事,更觉得先前一年的死缠烂打蠢得不可理喻。他太低估自己的风度气派了!怎能求着别人捆绑住自己追求幸福的手脚呢。逐渐地,他又盘算起人生的新一轮春天。
离高考也只剩四天了。徐小芜真如那热锅上的蚂蚁。她没收了女儿的手机,可女儿竟没反抗。她起疑,去女儿宿舍里搜查,果真发现了另外两部手机,都是自己先前淘汰的。
徐小芜猜不出密码,又不想打草惊蛇,便只能原物放回。再撞见孩子偷偷地操作手机,她就要着急上火好一阵。想着李叶茴的威胁,徐小芜总觉得有人在掐她喉咙。不然先李叶茴一步去向女儿揭露真相?她打自己一巴掌,怎么又不安分地想为这不值钱的尊严,去赌上孩子的命运呢。
一天天的,她心一点点死去。李书似乎是不可能再弯下膝盖了。她甚至动过干脆打昏他、雇几个人去扛着他给王小红跪下。但不知是否是夫妻间的心有灵犀,自从她有那想法,李书就又忙起生意,开始出差,没再回过家。直到高考前夜,她给他打了一百二十七通电话后,给他所有的朋友也都发了狠,也还是没个回信。人们都以为她疯了,因为李书没告诉别人自己复了婚,最近聚会胳膊上还挂了个谁也没见过的年轻女人。他们有些甚至认为米西才是李书耳唯一前妻。
那一晚徐小芜只顾着流泪了。她恨这男人,也有点恨年轻时的自己,怎么就那么拎不清,和这样一个人比着坏。因着恨男人,她对敌人的敌人有了点同情。徐小芜竟尝试着去和李叶茴换位思考。这一换位思考可不得了,徐小芜那点人人生来就有、唯她极少使用的人性一下子被激活了。之前她心里只有“母爱”和些许的“男欢女爱”,如今多了同情、善良、宽容、诚实,和些许的道德评判。简直像有五员大将围着她骂,拿小针扎她心脏:你可真混呐,你把那孩子彻底害了。别找借口啦,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可即便是认识到自己的不是,徐小芜也无路可退了。她当前就一个任务,那就是保证女儿顺利高考。做好了这事,李书耳让她拿命谢罪,她也能开心得跟过节似地,去讨价还价一番。

高考前夜,母亲哭了一晚,李书耳并不意外。失而复得的父亲似乎又走了,跟那阳台上的衣服被风刮走一般。不会有人蠢到真去找,因为谁会揣摩风的心思呢。李书耳很开心,发自内心地开心。母亲是个蠢人,无论自己被世界怎样地煎炒煮炸了,都把她当清浊白菜般料理。她不是个白纸--即便失去嗓音,她也变着方子跟母亲强调这点。可母亲从来看不见。若不是家书总也是陪着她、把她当个真有血肉、有故事的人对待着,她或许就真甘心顺母亲的意去做张白纸。
前些日子,父亲死皮赖脸地躺家门口,还格外地对她好,她便亲亲热热地迎上去。这样做,可不全是出于对父亲的爱。李书耳不至于傻到看不出父亲的本性。可父亲虽不够爱、也不够关心这个家,但至少她说的一句话,能被父亲当作个观点来看待。这尊重可在只会做饭洗衣、求爹爹告奶奶地给她铺路的母亲身上找不出来。母亲也辛苦,甚至父亲都劝她听话,可母亲的辛苦是为了母亲的未来,而她也不过是片田,无端地承受着耕耘。总之,她对母亲烦透了。这种烦闷就要迎来解脱。她向家书做了保证,从今往后只开开心心地活。大学的志愿她都想好了,六个学校,一个专业,就是作曲系。虽不能讲话、只能喊“妈”,但也能喊出不同音调的“妈”,再加上对兔子般灵敏的耳朵,就不信不能给每个音符妥帖地安个家。她没跟家书讲这打算,但她敢打包票,家书会被她的果断坚决给吓坏的。她也得让他刮目相看一番,不仅是对那逝去的歌唱天赋,还有身而为人、敢闯敢为的决心。
李书耳很快地接到上天递来的橄榄枝。家书要去那音乐之乡奥地利进修,而从悉尼飞往维也纳途中,他要在北京转机两天!多巧啊,刚好是高考那两天。更令人心动的是,家书竟说见她比回老家重要--要知道,他是能选择去老家转机的!这次再走,他或许就要长久地不回来。家书说,维也纳是每个音乐人的梦想。他要在那等她。
李书耳下定了决心,这次见到家书,得把初吻送出去。哪怕当着母亲面,当着那些在家里和孩子不知议论过她多少次的家长的面,她也得把这事做了。校门口守着那么多报告高考的记者,没准一出考场,她便能在电视机上、书报亭里的还热乎的出版物上看到她和家书的爱情闪闪发光。她得用这行为告诉家书,他说得对,自己明白, 虽然她哑,但一点也没觉得比他差。
家书说,自己会在学校门口那家包子铺等她。给她买好她常讲的韭菜鸡蛋包子和羊杂汤。可那天早上,母亲整个地缠着她。逼她在家里吃饱。她飞快地塞,母亲不停地夹,最后她呛着自己,咳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母亲才罢休。她脖子上吊着车卡,准备一口气跑去车站,可母亲拦住她,说自己约了今明两天的车去送她。李书耳直跺脚,想说约了朋友等公交、想说需要些独处的时间调理下紧张的心情。可她不擅撒谎,确实紧张, 就只能边跺脚边喊“妈!”、“妈!”。
李书耳极少暴躁,这次没控制住情绪,担忧得不行,怕母亲察觉到不对劲。可母亲对她的反常似乎是看不见,按部就班地安排着高考前的最后几十分钟,直到最后一秒,望着她进了考场,还送上个奇怪的、带着些得意的笑。

第一场考试,李书耳发挥得凑合,只能是凑合。她本能地答题,心里念叨着,这家书是不是被自己的不守信用给伤害了?她发了一早上信息,直播般地讲述自己和母亲的斗智斗勇……这显得太莽撞了,定会把对方吓跑的。家书没给她任何回复,只是让一条条信息显示为“已读”。这胜过千言。
中午,甭管那李书耳怎么计划着逃之夭夭,她刚和校门口保安擦肩而过,就被母亲给一把揪走了,“妈……”
“我在保安亭里避暑。”
“妈?”,李书耳指指保安亭。
“我差点中暑昏过去,就让我进去等。”
“妈……”
“没事,我不想回家。守着你安心。”
“妈!”
“你上了大学就住宿了,不跟妈妈呆着了。现在能守一次是一次。”
母亲搂着她离开了。她们去了那家羊汤馆,全是人。李书耳环顾四周,只有一个不穿校服的年轻男孩,但心动了一刻,就马上明白这是店里新招的服务员。她打开手机,看到家书回复:我能理解。我找到你说那家红豆饼。那边挺好,还有坐的,中午我就去那里等你。有空就来,想复习就不用来。晚上还能见,高考重要。
李书耳没办法,只能喝了羊汤去复习。期间一次,她打算借着上厕所溜到后街去看一眼。这想法很强烈,她急得顾不得烫,把汤一勺勺洒舌头上,心里被一股滚烫的恋爱冲动折磨着,简直没法形容这难受。可她站起来,母亲也站起来。她指指厕所,母亲还有心情开玩笑,“我也去。真是母女连心。”
厕所门前排着队,李书耳想把这面前的长龙给捶打一番。真是帮直肠子,嘴巴通着肛门--她自从失了声,就更敢让自己的心随便地吼叫。
下午的考试,她恢复些神志,做题也不乱打飘,越做越顺时还幻想起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快乐。这次,她短暂地忘了家书。她答完所有题,速度惊人。答完题,还没检查,脑子就飘了一句话:家书在学校后巷吃红豆饼呢。
家书、后巷、红豆饼。这简直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词汇,可此时跟个痒痒挠似地折磨她。
第二场考试结束,李书耳躲开保安亭,想直接从后门溜到后巷,怎奈何后门关闭,所有考生必须由前门进出。李书耳干脆直接走到保安亭去找母亲,尔后垂头丧气地和母亲回了家。但一路上,她已把和家书的第三场约会安排明白了。她告诉家书自家地址,只等母亲一入睡,她便溜入黑夜。
然而,向来早睡早起的徐小芜今夜失眠了,没完没了地看着电视,从天气预报,到生活窍门,再到经典港剧,最后是体育重播。李书耳又又恼又无能为力。她三番五次地在那电视前走动,母亲从不怨她多动,还提议俩人出门遛弯散心。李书耳认为是电视让母亲激动了,便三番五次地暗示这电视音搅乱她复习的神经。母亲果断地静音了电视,“这下就好了。你去忙吧,早些睡觉。“
到了十二点,母亲似乎也并不关心她睡了没。李书耳给母亲打睡觉的手势,母亲说,”先不睡了,心里不踏实。明天最后一天高考,我比你还激动。不用怕,李书耳,妈一定保证你平平安安考完试。我今儿干脆就不睡了,过几个点儿就给你准备早饭。“
李书耳可太烦恼了。正动脑筋时,家书又来了信息:飞机提前了。明天下午三点的。今晚若是不行,咱就明天早饭见。要是早上不行,那你上午场考完我也能再等你一小时。若还是不行,那我们就未来见。维也纳总在那里。你总有一天会去的。哪怕我们永远都只能擦肩而过,但你去了那,能够想起我,那就算一种相遇。
这番话之动情,成功唤出李书耳的眼泪。她心急火燎。这家书曾失踪过啊,干干净净、没一点消息。若是没机会看一眼、摸摸脸,她又如何说服自己曾爱过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呢?人生中最珍贵的感情就真要寄托于空气和运气之上了。她摸摸书包里的随身听。这时她去南锣鼓巷唱歌时承诺给家书的礼物。他消失又归来,这事她可是一秒没忘。钱还攒着,比多年前多出不少。她买的这个,可是市面上最贵的一个。她也想过凑活买个,表达下心意,可这想法让她瞧不起自己。对真爱都不用尽全力、绝对真诚,实在可耻。这次,她一定要送出去。
李书耳突然想起在鲍建行伤害她后的最初一年,她夜夜都要靠超剂量的安眠药给大脑片刻的喘息。自从她不知不绝地恢复了休眠功能,那些个没开封的药便乖乖地躺在床底。她把几罐子药全翻找出来,抓了七颗,去了厨房。
徐小芜正看电视,稻草人般,眼睛瞪成铜铃大,可脑子已然跟不上电视节奏。余光中看到女儿身影一闪,她急忙警觉,“干嘛去?”
李书耳打开冰箱找出牛奶,在手上摇摇向母亲示意。
徐小芜放了心,又咬着牙让困意不往脸上走。
李书耳走来给妈妈递了杯热牛奶。徐小芜拒绝了,”喝牛奶会困的。“
李书耳便又去厨房翻出来咖啡往牛奶里倒,徐小芜这次没拒绝。她当真挺喜欢牛奶咖啡这个味儿。
李书耳便在接下来的漫长等待中边和家书说些温暖的话、便看母亲的反应。母亲简直跟雕塑没有两样,后背板得像扇门,脖颈立得像稻秆,脸也扬着,像听一场改变命运的演讲。
李书耳很失望,看来这安眠药还是过了期。她好懊恼,可也没辙。想必明早必有一场恶战,只要能见到家书,她宁可伤母亲的心。如有必要,也可以抓母亲的脸,推母亲的肩膀。初三那场退学让她患上些精神疾病,这些不孝的事她都做过。可这次,命运给她的爱情开了天窗。第二天,她顶着个黑眼圈醒来,竟发现母亲正在沙发上呼呼大睡。李书耳赶紧对那空杯子连鞠三躬,准备再检查遍书包,就挂着车卡,直奔羊汤馆。此时是清晨五点半点,车流稀稀落落,她定能早早抵达。她问家书睡得香,可家书却说自己念了她一晚上。
没什么快乐能比得上被倾心的人念叨一晚上要快乐了。李书耳在家里各处旋转,脚步轻如羽毛,自己都听不见,只觉得袜子在瓷砖上转来转去的,把脚前掌都蹭热了。再转,就要出水泡了。鞋也穿了,书包也背上, 她一秒都不能等地去推门,可身后却是幽灵般的嘱咐,“李书耳,几点了?”
徐小芜醒了,呢喃着走到厨房做早饭,“昨儿晚上剩饭煮了点粥。去稻香村买了拌凉菜。就着一起吃。快,快,待会车要来了。这孩子,也不叫我起床。”
厨房热腾起来,玻璃门上挂着雾,只剩下徐小芜的彩色身影要来晃去。李书耳压着大门把手踌躇许久。只要她一推,尔后玩命跑,接下来今年的人生就会少很多遗憾,但她却宁愿时间停在做选择的此刻。太艰难了。
母亲把包子、馒头、粥、鸡蛋一一地端出,尔后,亲自去把还在大门前踌躇着的李书耳拉回桌前。母亲根本没问她怎么忽然地魂不守舍,这让李书耳一下明白了,母亲是或多或少地知道真相的。母亲有意占据她高考结束前的每一口空气。
这么多年来,母女俩一直在猫捉耗子。徐小芜千方百计地打听、猜忌、乱翻乱看,李书耳写两份日记、往柜子把手上放头发、新购置的音乐宝贝藏于床下后,还要在外围撒上一小圈面粉。为了加强侦查效率,母亲还在学校门口开了店,说是为了赚学校流量,李书耳认为,母亲那些腥臭的香料、艳俗的布料,只配在不三不四的地方大放异彩。更令她不满的是,母亲不但开个不明不白的店,还整日地套着花裙子在学校门口接她上下学。同学们都明着批评徐小芜的审美,说在这黑白配当道的年代,竟还有人理直气壮地在颜料桶里打滚。这些话李书耳都没反驳,还挺感谢同学们把她心里想、但表达不出的话给说了。几次地,她让母亲低调些、衣着普通些,可母亲不干。要知道,母亲背后也有一群姐妹,普遍不太遵守这年代的审美,硬要把城市当成草原来驰骋,还要要洒脱地给水泥森林泼上自己的色调。她们就像滚毛筒,要把人们的注意力都粘过来,把前半生辛劳的耕耘给补偿起来。这些选择,带着缘由,徐小芜都给孩子讲过。李书耳却只觉得母亲博取关注的方式就是哗众取宠。
早餐桌上,母女两的思想上又开始了侦查与反侦查。
徐小芜饭量不大,吃东西慢,今天就更是磨叽,眼睫毛似乎是那吸铁石打的,总往一起撞,“我去洗把脸。”
母亲去了洗手间,随后,“砰”,马桶盖子撞上水箱。
李书耳往后一靠,沐浴着阳光的、挂着笑的脸退到黑暗中去,化作个影子。“妈的,”,她屏住呼吸,不让自己有一点思想,甚至没意识到除了“妈”她还会说了新字。李书耳快步回到房间,从罐子里抓出一把安眠药,回到桌前,足足往自己嘴里倒了十几粒,玩命嚼着。不算苦,甚至还有点奶甜味。她卡着点,足足嚼了一分钟,然后,她吐了口在母亲粥里,又吐了口在母亲奶里,最后吐了口在母亲治胃药的中药汤里。这便是母亲每天清晨的三碗水了。
徐小芜回来了,上下眼皮还打架,睫毛上粘着水,“昨天不该熬夜的。困死了。”
活该。李书耳笑笑,把嘴巴里剩下的药末子吐到纸上。她看着母亲喝了几勺子粥,灌下去那杯奶。母亲说等送她回来后再来喝中药。李书耳还舒口气,分开喝,吸收好,也不愁身体吃不消。
然而,车还未到学校,母亲就睡过去了。李书耳没和妈妈说再见,直接就下车往羊汤馆跑。可跑两步,耳边就又响起母亲阴魂不散的呼唤,“李书耳,你去哪?”
她带着怒意回头,发现载着车已经消失了。那是幻听。环顾四周,全都是别人的家长,手里拿着伞、餐盒或是孩子的书包。一瞬间的,天阴了些,李书耳感到冷,突然地有点想念母亲的存在。 她快步向羊汤馆跑去,大口吞着冷空气,自从那前些年受了伤,膝盖也是一到阴雨天便生了锈。边跑,她便边怀念母亲给她备的艾灸膏药和暖胃粥。转角处,她和母亲那家俗气的店擦肩而过。看到那大门上贴的牌:本月孩子高考,暂不营业。祝所有考生圆梦。可怜天下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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