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也读川端康成(四)——季节画师

如果说西方的文学艺术发现了人,那么东方的文学艺术则发现了自然。都说文学艺术发现了人,这是人类历史了不得的进步,其实,文学艺术发现自然,才是更了不得的事情。从前的世界,把人看得太重,而把自然看得太轻,未必是明智、深刻的。就西方文学艺术的运行轨道来看,文艺复兴时代是面孔和女人,而后才是风景。里尔克在那本叫做《艺术家画像》的书里,描绘与解读了好几位举世闻名的大画家,而这些画家都是风景画家。里尔克对“风景”有许多独特而精辟的见解。若依他的观点,东西方文明、东西方艺术的成就,谁为先,就不是当下的俗见了。

  作为东方美的代表之一,川端康成的突出贡献在于他将东方人的尤其是日本人的自然观完美地显示了出来。

  我们可以将他看成是二十世纪东方最出色的风景画作家。

  当然,他首先要感激日本文学艺术传统所给予他的恩泽。

  无论是画,还是和歌、俳句、物语,日本的文学艺术总离不开风景——风景甚至成为全部。当然,这与崇尚自然的中国文化的浸润有关,但确实又是很日本的。它有了许多属于自己的美学范畴,这些范畴总有点与中国的一些美学范畴相似——然而,殊不知,最微妙的差异,恰恰可能是最难得的也最难以缩小的差异。总而言之,日本的文学艺术一开始就是交给风景,与风景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源氏物语》中就有数不胜数的风景描绘。对山川草木、日月星辰、阴晴雨雪、花鸟鱼虫,总是十分在意,察看、感受之精细,即使今天已注意锐化对风物之感觉的人看了,也无法不为之感叹。“此时夜色渐深,秋风萧瑟。墙根虫吟之声,山中鹿鸣之声,与瀑布之声混合一致,其音十分凄艳。夜色清幽,即使是寻常感觉迟钝之人,亦必难于入梦。格子窗犹未关闭,窥见落月已近山头。这般凄凉景色,令人泪落难受。”……如此画面,络绎不绝,让人在人世与自然两界随时流动,阅读时总感到有无穷的妙处。

  在风景描写之中,又尤为在意“季节感”。而这季节感又引发出色彩感、流逝感,最终合了“无常感”,而成为人和人世之基本状态的启示。

  川端一辈子都在写风景,也一辈子都在说风景。他的那几篇最著名的文章,谈得最多的就是风景。他自称自己是小说家中最喜写风景和季节的。他在评说东山魁夷的《京洛四季》时,面对东山笔下的一棵“经年古树”,说道:“日本人几百年来创造并留存了一棵树的美,自以为是值得庆幸的。”他很喜欢日本的古典诗词,这些诗词全部是关于风景的。他自己写的诗,也都与风景有关,其间的字斟句酌,其实是精心调整自己对风景的微妙感受。他与东山魁夷之所以友情笃深,我以为,就正在于东山魁夷是位风景画的大师,并且又是一位深得日本自然观之奥义的风景画大师。与其说,这是与一位风景画大师的亲切关系,还不如说是与自然的亲切关系。

  在面对风景时,川端又显示了他女性式的纤细:“晨曦早早造访竹林,黄昏则捷足先登来到了杉树间。此时正是白昼。竹叶宛如一丛丛蜻蜓的翅膀,同阳光嬉戏作乐。”(《春天的景色》)“清晨可以看见绿色在静静地萌动,夕暮可以看见绿色在悄悄沉睡。一天傍晚,我透过火车东窗望见山岗上的茶园,恍如绿色的羊群沉静地安眠一样。”(《美的存在与发现》)……

  川端看东山魁夷的风景画,觉得那些风景画是“神圣的”。他认可了东山的风景画具有“宗教色彩”的说法:难道不是吗?其实,他自己在面对风景时,也是处于此种心境之中的。风景不仅仅是赏心悦目的,同时也给了他宗教般的情怀。自然为神,是圣洁的、审美的,是不可亵渎与玷污的。他对东山的《两轮月亮》由衷地喜欢,就在于这幅风景画具有“幽玄”之美:两轮月亮,一在天上,一在水中;相同形态的风景,上下呼应;水中的映像,使风景充满幻想,酿出一个超现实的世界——神话般的世界。

  川端从祖上继承而来的物哀、雅兴,多半就是在他的风景画中实现的。

  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所作的演说词中,川端一开头就重吟了道远禅师的一首说风景的和歌。那歌词是:

    春花秋月杜鹃夏

    冬雪皑皑寒意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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