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雨海棠 第六章 三哥归来

新中国成立的消息是外婆的三哥带来的，他带来的还有外婆人生的第二次离别。

1950年初的一个早晨，外婆和父亲刚刚吃过早饭。外婆正在收拾饭桌，父亲正半躺在炕上消食儿。冬日的南口村，人们被寒冷堵在家里，虽然临近年关，萧瑟的西北风呼呼吹着，日子缺了点儿喜庆。

南口村的人们不怕下雪，但是怕刮风。冬天的西北风刮在人脸上，不出几下就把脸刮出几道红，就像被刀割的。所以冬天一刮风，人们就说“刮刀子了”。

外婆的父亲看着糊满旧报纸的窗户，只见西北风时不时地推上一把，旧报纸就朝着屋里鼓一鼓，而后又退回，好像小孩子在玩儿鼓腮帮。而窗户外面的风声时而嗖嗖，时而沙沙，那是风裹挟着沙土和纸屑在地上翻滚的声音。

“有人在家吗？”

风声中出现了人的声音，外婆和父亲只是定了一下，接着就以为听错了，所以并没有在意。然而，过了一会儿，这声音又出现了。

“有人在家吗？爹……娘……我是三儿呀！”

外婆这回没有听错，确实是有人在说话，于是跑进屋里告诉父亲。

“爹，莫非是三哥回来了？”

“快！快去开门！赶紧去呀！”

“哦！好的，我这就去！”

外婆披了一件破棉衣，一路小跑，不知所措地打开了大门。只见面前是一位英俊的青年，只是鼻子，耳朵和脸被冻得通红，他身穿破旧但是干净的军装，头戴军帽，见了她抽了一下鼻子，然后咧嘴一笑，说：“你是小妹吧？”

外婆不太记得三哥长什么样子了，但是听三哥自己说是三儿，于是回了一句“你是三哥吗？”

“是呀！我是三哥。”三哥又吸了一下鼻子，接着开心地说：“小妹都长成大姑娘了！真漂亮！”眼睛里却亮晶晶的。“小妹，怎么不让我进门呀？”

“哦，三哥？请进来吧！外面冷！”外婆说着把大门栓好，然后领着三哥往屋里走，父亲早已在院子中央等着了，他佝偻着背站着风中，颤颤巍巍。

三哥看见父亲，立刻跪了下来，大声说：“爹！咱们胜利了，打跑了日本鬼子，也打跑了国民党，新中国成立了！”

父亲没说话，但是他颤得更厉害了。外婆赶紧跑过去把父亲扶回屋里，三哥也站起来帮忙。外婆和三哥把父亲扶到炕上后，外婆让三哥也上炕，她去灶上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而父亲早已老泪纵横了。

他抓着三哥的手，哽咽着说：“三儿呀！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你们哥三儿一走，爹跟你娘这日子咋过的吗？”父亲抹了抹眼泪，继续说，“你娘天天等，月月等，就是等不回你们。眼睛哭得跟瞎了似的，夜里经常梦到你们回来，结果梦醒之后，又是一顿眼泪和失望。听人们说，打仗死了好多人，再梦到你们就以为你们死了，给她托梦了。这么来回来去地折腾，终于人给折腾没了。要是身边有个孩子在，估计还能多活几年。你们走了，你妹妹也不在我们身边。听人们说这日本人一进村儿就喜欢糟蹋花姑娘，你妹妹那么小，我们就把她一个人扔到安乐寺里当和尚去了，你说这整的什么事儿，没办法呀！人家主持老和尚愿意收留她们，已经是烧了高香了。整整8年，我们都不敢进去看她一眼。好在咱们村儿呀，日本鬼子没来，不然，你今天就见不到爹啦！”

外婆第一次听说母亲去世的事儿，她怕惹父亲伤心，从来没有问过母亲是怎么死的，如今听了，也是伤心极了，眼泪早已流了满脸。父亲自不必说，硬生生用眼泪洗了个脸，三哥一个经历过生死的人，此刻也是满眼泪水，任他肆意流淌。

三人沉默地流着眼泪，突然，父亲揩了一下鼻子，急切地问三哥：”哎呀，光顾着哭了，你这几年有没有你大哥二哥的音信呀？他们是死是活呀？在哪儿呢？你这回来了，他们咋不回来？啥时候回来呀？“

又是一阵沉默，三哥不说话，沉沉地低下了头，父亲已猜到了一半，但是不愿意承认，继续问：”三儿，你说话呀？你有没有你大哥二哥的信儿呀？“

三哥咬了咬嘴唇，紧紧抓住父亲的手，然后说：”爹，大哥二哥，都牺牲了。“

父亲怔怔地坐着，这回他没有哭，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也抓着三哥的手，说：”我的儿子们是英雄，我这当爹的怎么能跟个老娘们似的哭哭泣泣的呢！三儿，你也是好样的，能够打了胜仗活着回来，以后咱们家就有望了。这是好事儿，好事儿呀！秀芸呀！今天咱吃点儿好的，拿玉米去和王婶儿换几颗鸡蛋，咱得庆祝庆祝！“

这一场哭泣是对过往艰难岁月的回忆，是对逝去亲人的怀念，更是对今后生活的向往。在外婆的父亲看来，老天收了他两个儿子，但是留给他一个，是他们家祖上有德，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没有断了后，所以，他对往后的日子充满了信心。自从三儿子回来，老头子腿脚似乎利索多了，精神也好多了，每天也愿意出门走走，跟邻居聊聊天了。而且，他还在密谋一件大事儿，那就是给儿子找媳妇儿。

那个年代，二十六七算是大龄了，所以找媳妇有点儿难。但是老头子既有信心，又有决心，愿意为了儿子求三告四。儿子虽然年龄大了些，但是可是英雄呀！谁家能有个英雄的儿子呢？当媒人问家里有多少地，一年能收成多少，老头子回答不上来，因为家里的地这几年几乎是荒废的状态。他和外婆在院子里种点儿就够吃了，以为就剩个闺女了，迟早要嫁人，也没想怎么样。但是，现在有了儿子了，老头子被人这么一问，还动真格了，跑到地里丈量起地来了。结果，一不小心摔倒爬不起来了，幸好被路过的邻居发现，告知了外婆和三哥，这才捡回一条命。

外婆和三哥得知了来龙去脉，责怪父亲逞能，让他以后不要再独自一人离家太远。父亲很听话，但是他又开始愁容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