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牛，我很抱歉

惊雷划破云层，天空碎了。高高山岗上面，一头老牛在暴雨里埋头啃草，脖子上的铃铛晃荡，湿润的声响传满山谷。

漫步在青坡上的它，一会儿啃这边，一会儿啃那边。孤寂的山有了伙伴，于是脱下矜持的外套，俏皮的摇动树木和红花，合上湿湿的响铃，为这头楞头牛配乐。万一它听舒服了，会多留一会儿呢？哪怕一会儿也好呀。

雨越下越大，这头埋头吃饭的老牛终于抬起头，远处的山一片模糊，一时间它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了，索性把四条腿一缩原地躺倒，缓缓合上眼睛。你说奇不奇怪，闭上眼睛以后，它反而看的更清楚了。灰蒙蒙的天空，绵延的山脉，林间的飞鸟，远处的山，山里的清泉，泉水旁的雏菊，雏菊下的蚯蚓… …之前没看清楚的，现在倒是秋毫可见。

一窝蚂蚁被大雨冲的七零八落，头顶的食物散落一地，它甩甩尾巴跟了上去。”你们到我这来，趴在我的肚皮上面，我带你们回家去“，蚂蚁们看到这头庞然巨物，先是一愣，然后就纷纷搬着食物爬到牛肚子上，钻进它厚厚的绒毛里。”谢谢你，谢谢你…“零碎的致谢从牛肚子传来，老牛用它的大长舌头舔了舔自己的鼻孔——害羞的时候它总是这样。没一会儿，蚂蚁安全到家了，老牛目送它们回洞。

最后一只蚂蚁跟它挥手道别，它又变成一个人了，哦，不是，是一头牛了。它总是一头牛。

小时候，它听妈妈讲，角是神仙赐给它们牛族的礼物，奖励它们一族在十二生肖竞赛中取得银牌。所以，角是它们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谁的角越粗壮，越弯如钩、利如刀，谁就越受追捧。可是，它的角生下来就和别的牛不一样。其他小伙伴的角，随着岁月的变化，变得越来越粗壮，越来挺立，它的呢，确实也越来越粗壮，只是没有越来越挺立，而是耷拉到了下巴，看起来像是蔫掉的茄子、泄气的气球，毫无生气。

妈妈跟它说，那是在生它的时候，神仙很喜欢的摸了摸它的角，所以才变成这个样子。妈妈是全世界最厉害的牛，没有牛可以打得过它，没有牛比它知道的多，它说的不可能是假话。所以，小牛一直都很开心，没有因为自己和别的牛不一样就少了笑容。别的牛嘲笑它干瘪的角时，它总会高声且自信的反驳它们。妈妈说过，自己这个是神仙都爱的角，它们什么都不懂，太笨了。

直到那天，山岗来了一头奶白色的小牛，它的眼睛像是初升的旭日，像银河里的星辰；它的角像是黑夜里挂在天边的月牙。它美极了，它呢爱极了。作为受到上天眷顾的天选之牛，它走过去，翘起自己的尾巴，轻轻的勾起她的尾巴，肚子蹭了蹭她的肚子，脸凑过去贴了贴… …还没等脸凑过去，它就被她的角狠狠的顶了一下。

“走开啊，丑八怪”。

它仰天哈哈大笑，不怒反喜，这样的“误解”它遇到的太多了。正当它打算把那段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大声的背诵出来时，她打断了它的话：“所有牛都知道你是个丑八怪，怪胎，牛族的耻辱，要不是你妈妈打架厉害，你早就被赶走了，哼”。

枝桠摇晃，起风了。山坡卷起草浪，沙沙声一浪高过一浪。小牛的笑容凝固在空中，久久没有坠地。它转头看向四周，大家交头接耳的说着悄悄话，有的牛不时还发出咕噜声。它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把笑容重重摔到地上，面无表情的往家里狂奔。身后飞扬的尘土降落在一朵残缺的花瓣上，灌木丛被撞出一条路，路上深深浅浅的脚印上，有些还附着几滴鲜红的血。往上一看，才知道是从树枝上面滴下来的。

满身是伤的小牛终于跨进村门，现在的它，脸上尽是细密不一的口子，还有婆娑的眼睛和风干的泪痕。村里静的可怕，一股不安涌上它的心头，刚到家，它就看到一辆冒着黑烟的拖拉机拖着一个硕大的铁笼，笼子里正是它刚才气急败坏打算寻找的母亲。雄健的母亲此刻虚弱的倒在笼子里，嘶哑的声音像是快要燃尽的蜡烛，声音飘摇，随时可能熄灭。

哞——哞——它悲鸣着跑过去，那辆冒黑烟的拖拉机一抖，伴着轰隆轰隆的响声扬长而去。它都没有听到母亲回答，甚至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它们就这么分离了。它没有妈妈了。

那天发生了很多。换圈，换“妈妈”，被主人鞭打……一切都在同一天发生，犹如一场巨大海啸扑面而来，把它卷进浪潮里，然后就是跟着身体坠落，坠落。

打那天以后，它身边再也没有小伙伴。哦，也不对，偶尔有蝴蝶和蜻蜓停在它的背上，虽然后面它们又都一个一个离开了。

它趁着一次放牧，往深山一直走，离开了原本也属于它的家。需要澄清的是，它不算逃跑，逃跑的话是有人不希望它离开，但是它执意离开；但如果非要说是逃跑的话，跟别的逃跑不一样，没有跟肖申克的救赎一样那么荡气回肠，也不那么困难，它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往深山里走，一直走而已，没人发现，就算发现了也没人去管。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空打雷了，闪电一道又一道，仿佛要把它撕裂一般；雨点像子弹。无情的穿透它的身体，它都已经分不清，这是雨还是血了。

“孩子，快醒醒——”

它终于从梦里面醒来。

“妈妈——”它时隔多年，终于又有眼泪了。

“孩子辛苦啦”

“妈妈，我好累啊，我真的好累，我想睡觉——”

“傻孩子，快睡吧——快睡吧——妈妈带你走，好吗？”

它笑了，笑得跟向日葵一样灿烂。

“昂，好——“

山谷里得铃铛声停了，雨也停了。青山依旧，绿水潺潺，树静，风止，山林欣欣然睁开了眼，绿岭青坡，又是一片姹紫嫣红。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好梦，小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