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灵前就位,客—奠—嘞—!”
周固集这一片,死了人,葬礼称为“过事儿”。主持葬礼的主角,称作“喊丧的”。前来吊孝的宾客和喊桑的相互打躬作揖,然后肃穆站立灵棚前。“客—奠—嘞—”,悲戚戚、阴森森,前来吊孝的宾客,即便刚才还抱着走过场的心思,猛地听到这句惊心动魄的叫喊,爷们立马儿会不由自主地趴在灵前的苇席上,呜呜痛哭;娘们儿则快速蹲在苇席上,以白手巾遮面,哭得更痛,也更真。再看看孝子贤孙,围着棺材,以头抢地,“我嘞爹呀!”“我嘞娘啊!”“我嘞大爷呀!”“我嘞大娘呀!”男宾呜呜地哭,像刮风;女宾尖着嗓子哭,像唱歌。
哭个差不多了,会有执客走过去,做出劝丧的动作,轻轻拍拍吊孝的男女肩膀。宾客会意,继续呜呜两声,起身。喊丧的再喊:“孝子围灵叩谢!”孝子贤孙冲吊孝的叩头,吊孝的冲孝子贤孙打躬作揖,回转身,和喊桑的相互打躬作揖。 礼毕,唢呐喇叭锣鼓铙锸的哀乐伴奏中,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孝子贤孙们和下一批宾客一起哭的时候,前边的宾客已经落座,在当街临时搭起来的敞篷下,该吃吃该喝喝,还挺热闹。
直到五年前,周固集一片施行的都是这种传统吊唁礼节,几千年了,一直没换过新花样。丧事其实不是为死去的爹娘办的,是为了活人那张脸。为了自己这张脸,死人活着的时候,孝子贤孙可能舍不得花钱给他们买点好吃好喝;死了,就是东挪西借,也要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哪家的丧事上冷冷清清,就说明他混得太糟了,以后更别想混出名堂。
王石头他爹死了。
石头是周固集南北街的乡亲,不过,初中没毕业,他就离开了周固集,一直在外边做大生意。具体做的啥生意,周固集的庄稼人还真搞不太清楚,有说是房地产开发,有说是军品制造,有说是医疗器材。反正是大生意,反正石头在郑州、安阳都有别墅,据说在北京也有好几套房子。
石头几年不回老家了,即便回家看看爹娘,也是小车来小车去,只听车响不见人影儿。这次奔丧回来,石头从模样、说话到动作、神态,都不大像周固集村民了,成了一个说一口“洋话儿”、神态和动作“洋气”的城市人。这样一个十足的城市人,自然对老家的丧葬礼数已经不大熟悉了。
石头和本家长辈、一群执客的商量丧事该咋办。石头他三叔说:“石头儿,你是咱王家多少辈里出来的最有本事的人,你爹这个事儿,咱不能办得让老少爷们儿说三道四,咱得办个样儿。像你爹这个岁数,活了八十多,丧事就是半喜半忧,古人称作喜丧。所以,咱更要办得风风光光。”
石头像电视上的领导一样,谁也不看,自顾自地慢慢点点头;然后,抬起头,深沉地问大伙儿:“咱家现在都是咋办的,咱就咋办。只是有一点,到时候,各级部门会来不少领导,咱既要办出规模,又不能太封建。办得太封建,和我这个省人大代表的身份不大相称,不能让人家就此说什么。现在,上级对这种事儿抓的很紧,咱要注意影响啊!”
顿了顿,石头接着说:“对啦,三叔,咱家现在都用啥喊桑方式?还是老一套‘客奠了’?”
石头三叔说:“可不是嘞!多少年都是这个老路数,是从孔圣人那儿传来的,谁也不敢乱了路数。”
石头笑了笑,说:“这样吧,那种方式封建色彩太浓,咱不用那种老路数了,改成鞠躬礼吧,就像市里那样。”
三叔急忙摆摆手:“那恐怕不中吧?老辈儿的规矩,几千年了,一下子从咱这儿换法儿,合适不合适啊?恰当不恰当啊?”
“有啥不合适嘛,有啥不恰当嘛,新陈代谢嘛!“石头微笑着拉长声音说,“大老爷们的,趴在灵棚前假哭,即便几千年了,你们见到的都是这个路数,不觉得咋着,谁不那么着还有人笑话,笑话你没长熟。在外边时间长了,西洋东洋的礼数都见过了,再仔细一想咱家这老套路,是不是有点可笑啊?多假气啊!我提个建议,从我这儿,哦,从俺爹这儿,改了吧!”
三叔和众执客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该咋说。停了一会儿,三叔说话了:“石头儿,是这样,我给咱周固集办过多少回丧事,一般说,外地来的贵宾才用鞠躬礼,比方说,前年建兴他娘那事儿,使鞠躬礼的不算少。可人家那都是市里来的建兴单位里的公家人儿,都是贵宾。你爹这事儿,依我看,你外边的高朋贵友用市里的鞠躬礼,咱乡里乡亲的,还是老式的磕头礼。” 其他执客的都点头:“嗯,嗯,三叔说得在理儿。鞠躬这种新式洋礼节,外边的贵宾用着顺理成章,要是咱庄稼人也那个法儿鞠躬,想想就别扭,狗鼻子里插葱一样。”
石头看看大伙儿,大手一挥:“一回生,二回熟,回儿多了就习惯了,习惯了就名正言顺了。世界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才成了路。不管是外边来的贵宾,还是咱街坊,一律鞠躬礼。就这么定了!”
大本事人的决定没人敢再多嘴反对。石头又问:“咱这一片这些年都是谁喊丧?”
“一般都是大根。”
“是我,石头弟。”
大根站起来。石头急忙从桌子上拿起香烟,抽出一支,恭恭敬敬地递给大根:“辛苦了,大根兄。你喊丧最合适,当过民办教师,识文断字,嗓门又高又亮。”然后,石头巡视着众执客的,说:“可不敢小看喊丧的啊,一般人干不了,有头有脸有道行的人才有资格。”
“那可不是嘞!随便哪个人都能喊丧啊?除了大根,其他人揽不了这个瓷器活儿。”三叔严肃地说。
“看让你们说的,喊个丧好像多出息似的。”大根这个喊丧的是市面儿上走动的人,在石头面前,被夸得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得意。 “大根兄,新式鞠躬礼喊过吧?”
“喊过,回儿不多。咱村有在外边上班做生意的,他们家里过事儿,城里来的高朋贵友,一般都是新式鞠躬礼。”
“那这样,大根兄,你当场喊喊试试,我听听。”
“事儿还没开始办嘞,这就喊喊试试?”
“试试吧,我听听,大伙儿也听听,等于练习。”
大根看看众人,清清嗓子,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咱这儿一般都是这么喊,‘孝子灵前就位,贵宾前来吊唁,行鞠躬礼;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礼毕,孝子围灵叩谢!”
石头听了,呵呵笑笑,轻轻鼓掌,然后竖起大拇指,对大根说:“大根兄,嗓门洪亮,字正腔圆,不错,不错!”停了停,又说:“只是有一点,不能喊成‘二鞠躬’。二鞠躬,儿鞠躬,不大好听吧?要喊成‘再鞠躬’,再就是二嘛。哦,你当过老师,你知道。”
大根的脸红了,五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儿竟然拍拍后脑勺,笑着说:“还真是,咋就没想起这个茬儿嘞?我再试试。”
大根又清清嗓子,喊:“孝子灵前就位。贵宾前来吊唁,行鞠躬礼;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礼毕,孝子围灵叩谢!”
“好,就是这个喊法儿!同时要记住,我父亲这会儿是秋天,贵宾一般都不戴帽子。以后,咱周固集都实行这个礼数了,要是冬天办丧事,有的贵宾可能戴帽子,你还得在‘一鞠躬’前加一个‘脱帽’,在‘礼毕’后加一个‘复帽’。这个法儿,‘孝子灵前就位。贵宾前来吊唁,行鞠躬礼;脱帽;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礼毕,复帽;孝子围灵叩谢!’你再试试。”
大根笑着说:“喊了这几下,嗓子有点痒痒了,不是个清闲活儿呀!我再试试。‘孝子灵前就位。贵宾前来吊唁,行鞠躬礼;脱帽;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礼毕,复帽;孝子围灵叩谢!’”
“好得很!好得很!以后,你就照这个法子喊下去吧!”石头再次巡视众人一圈,说:“喊丧这个活儿,有学问啊,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干的,每个地方都是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才有这个资格。在古代,相当于祭司,可了不得!” 三叔和其他执客的一齐点头:“嗯,嗯,那可不是。不光喊丧的,就是执客的,也都是每个村里有点影响的人才有资格当。”
大根脸上更得意了。
突然,石头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抽了一口烟,皱着眉头,对众人说:“还有个事儿。到时候来的不少贵宾都是有身份的,不能笼笼统统地喊成贵宾,要把人家突出出来,就像在各种场合一定要把领导突出出来一样。是不是这个法儿,喊丧的时候,在每位贵宾的前面加上职务,就像古代那样,加上官衔。你看古代官员出巡,前边一溜牌子,上边都写着官衔。比如,这个法儿,‘孝子灵前就位。郑州贵宾、省财政厅张厅长前来吊唁,行鞠躬礼;孝子灵前就位,北京贵宾、国家人事部李司长前来吊唁,行鞠躬礼’。这个法儿,大伙儿看合适不合适?”
三叔抢先说:“咦,我看是中!中嘞很着嘞!要突出领导,不能埋没了领导的官衔。”
众值客的也纷纷点头:“中中中!就这个法儿吧!”
事儿说齐了,众人散去。
看看屋里只剩他们爷俩,三叔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对侄子说:“石头儿,三叔我得交代你一个事儿。不是三叔埋怨你,你平时在外边做大生意,红白喜事上不和街坊来往。你也知道,咱这儿讲究的是礼尚往来,街坊礼都是这回事儿。你爹的事儿上,光有外边来的贵宾,瞧着是风光,不过,没有街坊邻居捧场,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好像咱王家在村里混得不中,说不定有人说咱有了出息忘了本。”
石头笑笑,拍了拍他三叔的肩膀,说:“三叔,您老放心吧,侄子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我敢向您老人家保证,一定得让咱周固集五道街的老少爷们,乃至于三里五村在市面儿上走动的爷们儿,都来给俺爹吊孝。您侄儿有这个把握,让俺爹脸上有光,让咱王家的列祖列宗脸上有光。”
“哎,石头儿啊,先别这么有把握。你可不敢小看咱这村里的庄稼汉,一个比一个认死理儿,就认个礼尚往来。你就是天皇老子,没给他家随过街坊礼,他肯定不会来给你随礼。这不都讲究的一个面子啊?”
石头嘿嘿笑笑,又一次拍拍三叔的肩膀:“三叔,您老就放心吧,侄子我有办法。”
丧事计划办七天。头三天,只接待外来贵宾;后四天,本地乡亲和家客,也就是石头家的近亲远亲拐弯亲戚们。
第一天,周固集南北大街上,周固集通往106国道的公路上,排满了前来吊唁的贵宾车辆,看车牌号,有本县的,有安阳、新乡、濮阳、开封等周边城市的,郑州的最多,还有好多北京牌照。
“孝子灵前就位。郑州贵宾、省财政厅张厅长前来吊唁,行鞠躬礼;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礼毕;孝子围灵叩谢!”
没想到,大根一开嗓,就喊得字正腔圆、一字不差,连一个哏都不打。
“孝子灵前就位。安阳贵宾、市劳动局李局长前来吊唁,行鞠躬礼;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礼毕;孝子围灵叩谢!”
“孝子灵前就位。道口贵宾、县人民政府赵县长前来吊唁,行鞠躬礼;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礼毕;孝子围灵叩谢!”
大根嘹亮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响彻周固集五道街,就连周围的谢寨、魏寨、孟庄等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大根越喊越带劲,喊丧声中透着一股小孩子都能听出来的自豪和得意。周固集的小商小贩、周边村子的小商小贩闻声而动,蜂拥而来,阵势比周固集的百年古会四月会还红火。
周固集一片过丧事儿,外来贵宾一般不吃不喝,鞠过躬就走了。即便这样,南北街里、公路上,也不断堵车。只好临时成立了一支交通疏导队,由村里的年青人挥舞着小白旗,像交警一样调度车辆。
第二天,还是堵车。执客的给石头说了。石头对随同来的秘书耳语了句什么。秘书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没出一个小时,几辆警车拉着警笛“乌拉乌拉”地开进了周固集。警车上下来几名警察,穿着交警制服,在街道和公路上调度车辆。
“石头真中啊!秘书一个电话,县里的交警说来就来了!”
“真中!比东街的留印还中。留印在市里当局长,他爹那事儿,外边来的车也不少,也堵车了,但他调动不了交警,来的是乡派出所的协警。”
三天过去,周固集南北街整整一街筒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花圈。花圈的挽联上,写着贵宾的单位和名姓。
“娘啊!你看看这个花圈,绸缎扎的!”
“这个更厉害,花边是金箔。”
“副市长都来了!”
“副市长算啥呀?看看这个,正市长。”
“正副市长官大,还是省政府秘书长官大?瞧这个,省政府秘书长。” “还有国字号嘞!看看,中国企业家协会敬挽!”
……
从第四天开始,接待街坊客。
一大早,周固集南北街和东西街便摆上了桌子,村里和公路边的所有饭店也纷纷挂出告示:本店从今日起,连续四天专门承办王石头乡亲家里的丧事,概不对外营业。”
中午十一点左右,有稀稀拉拉的本村街坊来吊孝。
“孝子灵前就位。贵宾前来吊唁,行鞠躬礼;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礼毕,孝子围灵叩谢!”
“稀罕呀,咱这庄稼汉也成贵宾了。”
“可不是嘞!五道街的村长支书喊成贵宾吧,就连北头的刘二憨也成贵宾了。”
“这不好啊?谁来吊孝谁就是贵宾,就像进饭馆,哪个客人都是贵宾。还是人家石头,新样式新礼数,都成了贵宾,人家看得起咱乡里乡亲,有出息了没忘本。”
“再说了,也省事儿啊!大老爷们的,趴地上装哭,多寒碜!”
吊孝之后,是到礼桌前随礼,街坊礼,大不了三十二十的,关系稍好一点,五十一百。然后,被执客的热情地劝着,坐席。石头他三叔是执客头目,老头儿高声吩咐:“先来的街坊们,大家伙儿先别坐街里的敞篷席面,先到各家饭店坐席。咱王家的席面咋样,去了就知道了。”
进了饭店,街坊们吓傻了。每个席面,八盘八碗。再看看酒,清一色的茅台;烟,清一色的大中华,还是软包大中华。
“走错地方了吧?”
“走错了,走错了,这一准是给外边来的贵宾准备的。”
“赶快走吧,别让贵宾撞见,多不好看。”
街坊们正要撤离,三叔来了。老头儿声音颤抖地招呼大伙儿:“老少爷们,快点入席吧,一会儿酒菜就要凉了。我先给大家伙儿说说,今天俺侄儿这事儿,不管随多少街坊礼,席面一视同仁。咱周固集老规矩,酒菜吃完了,除了贵宾,一般不再加酒添菜。俺侄儿这事儿,酒菜烟一律随便吃喝吸;吃喝不完吸不完,谁想拿走就拿走。老少爷们,赶快入席吧!”
半天,没人动弹。一个年轻的街坊笑嘻嘻地问三叔:“三爷,您老不是拿咱街坊当猴耍吧?就咱这三十二十的街坊礼,吃八盘八碗,喝茅台,吸大中华?”
“是啊,三叔,张不开嘴啊,这不折咱老少爷们的寿啊?”
“大家伙儿说说,活这么大岁数了,谁喝过一滴儿茅台?谁吸过一根儿大中华?”
“别说喝过茅台,别说吸过大中华,以前连见也没见过呀!”
“快别啰嗦了,平时见着十块八块的张宝林,一个比一个不要命,这会儿茅台送到眼前了,不敢喝了?抓紧,老少爷们,抓紧入席!”
兴许是被席面唬得发癔症,也兴许因为茅台好喝,平时也就半斤四两张宝林的周固集街坊们,逮着茅台,三下五除二就是半斤八两。
“还是人家石头哥呀!人家才是真正的大混家。”
“人家石头侄子不是摆排场,不是爱面子,人家是看得起咱乡里乡亲。” “石头恁大的出息,没忘本啊!”
众街坊一边吃吃喝喝,一边恭维石头,恭维三叔。
“三叔,咱周固集出了王石头,是咱五道街的光荣!”
“三叔,王家祖坟上冒烟啊!”
三叔“嘿嘿”笑笑。尽管他是执客的头儿,还是半个主家,茅台也没少喝。老头儿也有点结巴,不过,听说话,头脑还清醒着。
吃吃喝喝差不多了,三叔一双细长的胳膊挥舞着,高声吩咐:“发钱!”
众人打着饱嗝,瞪着一双双醉眼,更加癔症地看着三叔。
“发钱?谁给谁发钱?发啥钱?”
“三叔,喝多了吧?发癔症了吧?又不是逢年过节,到发压岁钱的时候了?”
“傻小儿,就是过年,你三叔也不给你发压岁钱呀!这是石头俺侄儿发给大伙儿的。俺侄儿说了,感谢各位街坊前来捧场,感谢各位父老乡亲多年来对王家的照拂,他早就有心回报父老乡亲,只是太忙,一直找不着机会。这会儿正好,趁着他爹俺哥这事儿,凡是来随街坊礼的,不管随三十还是二十,席面一律八盘八碗,烟酒一律茅台大中华;吃饱喝得,每个街坊一人一百块钱!”
“三叔,您老说醉话呀,还是我在做梦?”
“你三叔是喝了点儿,但没喝多。傻小儿,你更不是做梦。你咬咬自家的手指头,看疼不疼?”
二小还真就咬了咬手指头,咦,不是做梦,尽管喝多了,咬咬自家手指头,还是疼。
“咱周固集这是出了财神爷了?随个街坊礼,不但白吃白喝,还净落几十块。天上真的会掉烧饼夹肉?
天上真的会掉烧饼夹肉!
此后三天,从中午到晚上,周固集东西南北街连续流水席,席面一律八盘八碗、茅台大中华,随便吃随便喝随便吸;吃饱喝足,每人再奉送一百块钱。
周固集五道街的老少爷们倾巢出动,有的还带着老婆孩子、老爹老娘;十里八村的老少爷们,谢寨的、魏寨的、大槐树的、郭固营的、赵庄的、上官村的……不管是谁,只要来王家随个三十二十的街坊礼,一视同仁,八盘八碗、茅台大中华,外加一百块钱。
“不管多大的混家,都爱面子啊,都怕乡里乡亲说闲话儿。”
“人家石头不是爱面子,人家是不忘本!”
“石头也不全是不忘本,关键是钱多得花不完,这点小钱对石头来说,连一根儿汗毛都不算。”
“人家石头身上随便一根儿汗毛,都比咱的腰粗,都比草篓粗!”
“啥时候,咱要是能跟着咱石头干,保管工资又高又不拖欠。”
“石头呀,回来在咱这儿投资弄个事儿吧,让咱老少爷们也搂着你这大粗腰享享福。”
……
第八天,当周固集的老少爷们还没从八盘八碗茅台大中华的醉劲儿中醒过来,孩子们吵吵起来了:“快看吧,王石头上了网了!”
“石头天天在网上,不但在网上有名有姓,就是在市里省里的电视台上也经常有名有姓。有啥稀奇的!”
“不是,这回不是表扬王石头,是骂他。‘有钱人就是这么任性——著名企业家、省人大代表王石头在家乡豪华办亲丧!’”
“我看看。咦,这是哪个龟孙网站呀,眼红咱石头。”
“王八蛋,有本事你也给你爹八盘八碗茅台大中华呀!”
石头啥反应?周固集的父老乡亲谁也不知道。石头在第七天晚上他爹入土为安后,就回市里了。
众网民的反应一波高过一波。大家伙儿纷纷咒骂石头,有的还用爹娘的生殖器为武器,不但臭骂著名企业家、省人大代表,就连尸骨未寒的石头爹也被骂成“老土鳖”、“作孽鬼”。
“奶奶的脚,俺石头报答父老乡亲,关你们啥事儿了?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会儿这人,自家没钱,看着人家钱多,就羡慕嫉妒恨。这就叫做仇富。” “仇啥富啊,又不是拐的你家的钱。”
周固集的年青网民们自发地在网上为石头乡亲的辩护,被淹没在一汪汪臭唾沫中……
还有更加羡慕嫉妒恨的。一家著名网站发表专题:企业家发钱回报乡亲惹了谁?为王石头的炫富行为辩护。一名网民怒火中烧,和网站编辑约架。网站也不依不饶,召开了一次公开的“编读辩论会”,就王石头豪华办亲丧一事儿进行辩论,并现场视频直播。编辑们和网民们两军对垒,以王石头事件为引子,从民营企业家的原罪,到公众仇富心态,从经济学、社会学到传播学、政治学等方面,针锋相对,唇枪舌剑。不同观点的网民也站在各自的山头,相互指责对骂,就连参加辩论的双方,也被不同帮派的网民们口诛笔伐。
石头他三叔忍不住了。老头儿给侄子打电话反映这事儿。石头感动地说:“三叔,我们的网民多好啊!就是那些骂我的网民,他们也很好啊!正是有了他们的参与,我们的事业才能更好地推进,我们的事业才能更快地走向成功啊!”
一个月后,一溜小轿车开进了周固集南北街,停在了村委会的院子里。车上下来的男男女女,在县领导和镇领导的陪同下,会见了五道街和周围十里八村的村干部。他们在村委会热烈地讨论着,不知道计划些什么。
第三天,周固集一片的乡亲们纷纷传颂着一个激动人心的大好消息:咱这周固坡要规划成省级农业开发区了!来投资的,就是咱周固集最有出息的子孙——王石头。咱周固集从此往后不再种小麦玉米大豆了,要种冬虫夏草!
“冬虫夏草,比黄金还金贵,一根儿就能换个电视机。”
“石头真是没忘本啊!他不但让咱吃八盘八碗、喝茅台吸大中华,给咱发钱,他还要来带领咱父老乡亲脱贫致富啊!”
“石头不但给咱输血,还给咱造血啊!”
没出半月,大型的农机开进了周固坡,铲掉了正在分蘖的小麦。看着养活了祖祖辈辈的麦苗就这样被活生生地毁掉,有些老年人还说三道四。
“石头,你是来给咱老少爷们造福啊,还是来造孽啊?”
“你们老了,懂啥呀?一亩麦苗赔偿青苗款一千二,你算算,再种几个月,能收入几块钱?净收入肯定不到一千二吧?”
“倒也是,看着麦苗被毁掉,眼睛里不好受,心里算算账,划得着。”
一栋六层高的白色大洋楼在周固坡中心竖起来了,那是石头的办公楼和科研楼。不过,石头没来,工作人员说:“父老乡亲,开发周固坡这五六千亩地,在你们眼里是大动作,在王董事长眼里,就是我们公司遍布全省全国各地的工程战略蓝图上的一个小点点。如果不是看在父老乡亲的面上,如果不是为了周固集地区的子孙后代,王董事长是没有兴趣在这样的蚂蚁肉项目上投资的。”
满大坡的麦苗清理干净,大坡开始呈现出一派省级开发区的规模后,一张张投资招标告示贴遍了周固集地区的十里八村,贴遍了周边各乡镇、各县市,本县和临近各市县电视台也纷纷登出告示。告示声明,王氏综合开发有限公司为了报答父老乡亲的恩情,经省市县各级人民政府批准,在省市县各级领导关怀下,决定允许父老乡亲入股开发周固坡,人工培育软黄金冬虫夏草。单位入股,十万起步;个人入股,一万起步。年收益在40%左右。
“娘啊,40%,不就是说,一万块钱一年就变成一万四了?”
“可不是嘞!比存银行或者放高利贷强多了。存银行,一万块钱一年的利息才几百块钱;放高利贷,利息也没种冬虫夏草高,还不保险。”
也有心里痒痒却胆小的村民有点不放心。
“石头弄这事儿,保险不保险?”
“有啥不保险?石头还会坑咱乡里乡亲啊?光是他爹那事儿,据说就花了三百万,人家石头能昧了咱这三核桃俩枣的?”
和石头岁数差不多的麦囤说起一件事,让大家伙儿吃了定心丸。石头辍了学,大小差不多的闲着没事就打麻将。石头从来不摸麻将。石头说:“你就是把整个周固集的钱都撮到自家腰包里,统共才几个毛壳呀?要有开放思维,到五湖四海去捞鲨鱼,那才算真本事,两眼光盯着小鱼小虾,没出息。”
“是啊,人家石头是真心实意为咱周固集的乡里乡亲着想,想让咱搭上他的发财火车。”
爱动心思的“二神仙”摇头晃脑地说:“我敢保证,王石头不会坑咱乡里乡亲。”
“为啥?”
“石头虚荣。”
“啥是虚荣?”
“虚荣就是爱面子。”
“爱面子就是要脸。”
“要脸的人能坑咱乡里乡亲啊?他就是敢在外边胡坑乱骗,到了咱家,只要他还长着那张脸,他就得规规矩矩。”
“嗯,是这个理儿。”
“这么说,入吧?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入吧!反正是咱石头的公司。”
“入吧,反正是投在咱周固坡里,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一时间,“入股了吗?”代替了周固集使用了千百年的招呼语“吃了吗?”不但周固集一家不少地入股,十里八村,凡是家里有点钱的,全都投到了周固坡。县城和周边县市的市民们也心痒难忍,不少人托熟人把股金送到周固集。一夜之间,临近县市大街小巷雨后蘑菇般冒出了一家家“周固坡开发区融资代理处”。代理处处长们白天收来一沓沓钞票,晚上,开着锃亮的宝马、奔驰,把一箱箱钞票送到周固坡开发管理指挥部。“虫草”就像当年风靡一时的“康福德”、“海狸鼠”等事业一样,成为周固集地区和周遭县市财富发展事业的新形象。“虫草”不是论条的,也不是论个的,“虫草”的投资计量单位“夥”——一个周固集很少有人认识的字眼,成为股民们口中的时髦热词,不懂“夥”是啥意思,你就算不上混家。
石头他三叔和喊桑的大根等执客们自然也入了股,三叔入了十夥,一夥一千块;大根入了二十夥。一些家庭条件差的,连一夥的股金也凑不够,他们找到三叔,央求他:“三叔,你跟您侄子说说情,看能不能降低入股标准,比方说,你问问他,入一夥中不中?”
三叔有点为难,皱着眉头说:“乡亲们,不好办吧?几十几百夥地入股的人都接待不及,入一夥,不是给石头找麻烦呀?”
经不住乡亲们好话求情,三叔大着胆子,给侄子打电话。电话是董事长办公室主任接的,听完三叔的话,他表示向董事会汇报一下,看能否照顾一下董事长三叔的面子。晚上,电话打回来了,主任对三叔说:“三叔,经过董事会集体讨论,看在三叔您的面子上,董事会决定,从明天开始,入股标准从一夥开始。” “三叔,还是您老有面子呀!”
三叔做出长辈的姿态,硬气地说:“他石头当再大的官,做再大的事业,我也是他三叔,我说话他不敢打别。”
开春了,几辆大卡车运来了种苗。穿着白大褂的育种科研人员说,一夥十条虫子,成本一千元;三个月后,虫草长成,初步核算,一夥的净收入大概两千元,公司和农户基本上对半分成利润。
看到覆盖着白色地膜的一夥夥虫草,股民们沉住气,静静地期待着。但总有些股民沉不住气,他们三天两头成群结队往大坡里跑,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播下的钞票发芽、破土、开花,结出一串串的钞票。
三个月过去了,满大坡里,一夥夥虫草破土而出,就像一根根豆芽,也像一条条从洞穴里探出脑袋的虫子。
“呀!这金贵物件咋像树园里硬地上的那种硬皮虫啊!”
“还有点像僵死的蚕!”
“看你们大惊小怪的,没见过世面!虫草虫草,可不就是又像虫又像草啊!”
“别慌,等着吧,洋楼里的工程师说了,再有俩月,就能收割了。”
“你懂啥啊,你以为是像咱在大坡里割麦子割黄豆啊?不能说收割,得说‘出土’,工程师说的是‘出土’!”
越来越多的股民和看稀罕的村民从四面八方涌到周固坡,像赶集赶会一样,来见识虫草这种西洋景。周固坡四围的田间小道和公路上,炸面坨摊,凉皮摊,丸子汤摊,卖水的,卖啤酒的,猪头肉,烧鸡,啥都有,热热闹闹,成了一个个小集市。前来考察的各级各位领导、专家教授由衷地感叹:“集团化产业就是能够焕发出这样的魔力啊!它可以带动诸多相关经济的发展,应该大力提倡,大力宣扬。”
一个月终于过去了……
又一个月也慢腾腾地快要过完了……
正当股民们翘首以盼的虫草‘出土’的日子就要来到,股民中间却开始悄悄流行着一个小道消息:王石头不见了!
啥是不见?就是失踪了。
王石头失踪了?大白天说梦话吧?
股民们有点害怕,去问三叔。三叔生气地说:“没见过世面的庄稼汉,净听疥毒蛤蟆瞎叫唤。前两天,我还和俺侄儿通电话嘞!你们要是不信,我这就再打给大伙儿听。”
三叔拨通了侄子的电话。屋里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喘气声。电话那头“嘟嘟”了几声,石头说话了:“三叔,你把手机开成免提,我和乡亲们说说话儿。”
三叔把手机开成免提,石头在那头说话:“父老乡亲,我最近一直在国外,和中央、省里的领导考察国外冬虫夏草深加工工艺。咱坡里的虫草该出土了吧?别性急,性急吃不了热豆腐嘛!日子马上就要到了,到了那会儿,有大伙儿偷着笑的时候。这两天,我就回去看看,顺便和老少爷们喝点茅台、抽支中华。”
三叔挂了电话,股民们长长地出了口气:“是谁个龟孙胡嚼舌头?石头这不是好好的啊?他还说要回来和老少爷们喝酒嘞、吸烟嘞!说不定,又是八盘八碗茅台大中华。”
“等着吧,跟着石头混,没咱吃的亏。”
“等着吧!”
“等着吧!”
离原定的虫草‘出土’日子只剩一天的前天晚上,不知谁家的小孩子在电脑上看到一条消息:著名企业家王石头跳楼自杀!
“石头自杀了?”
“又是哪个龟孙造谣放屁嘞?”
然而,王石头自杀的消息还是像坡里的大北风,呼呼呼,在周固集传开了。 “石头自杀了!”
“王石头跳楼自杀了!”
有人不相信。
“石头会自杀?像他这样的大混家,心量儿恁大,会自杀?”
“肯定又是网站上瞎造谣。他们是为了提高点击率。”
“不一定。这么多网站都一齐造谣?哪恁巧啊?”
“听说是被债主害死的。”
“不是债主给害的,是和一个大官有掺搅。大官跑了,跑到加拿大美国了,法院就追着石头,石头就跳楼自杀了。”
“他恁大的量儿,不该自杀呀?”
“多大的量儿?办他爹那事儿,花恁些钱,还不是虚荣爱面子。爱面子的人,量儿都不大。”
提起八盘八碗茅台大中华,有的脑筋突然来了个急转弯:“王石头玩那一手儿,是虚荣爱面子?可别是玩花里胡哨吧?”
“你也想到了这一点了?你是啥时候想到的?这会儿想到的,还是那会儿就想到了?”
“我那会儿就想到了。”
“别喷大话了,你长着前后眼?你要是长着前后眼,你会一下子入二十夥?” “人死债赖呀!”
“赖不了!王石头死了,王氏集团公司总不会也跟着死吧?公司死不了,咱的投资就跑不了。”
“管他王石头死了还是王氏公司死了,周固坡满大坡的虫草可是没死啊!咱的钱不在王石头和王氏公司那里,咱的钱在周固坡里。”
“是啊,咱的钱在周固坡里。”
“王石头死了,王氏公司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干脆,咱自己出土吧!”
“对,咱自己出土,挖够咱自己的夥!”
“这就趁黑去挖吧,说不定等到明天,一圈县市的股民也都跑来跟咱抢嘞。干脆,咱占一回儿地头蛇的便宜吧。”
“是啊!这就趁黑去挖!”
“趁黑挖!”
“挖!”
深更半夜的周固集突然像马蜂炸窝,大人小孩扛着家伙什,冲向周固坡,冲进虫草基地。有的刚进地边就开始急急忙忙地挖,有的继续向里跑;有的用抓钩搂,有的用小铲子挖,有的干脆用手刨。
突然,有人惊恐地叫起来:“老少爷们,快别挖了,你们仔细看看,咱挖出来的是啥?”
众人停下来,看看装进箩筐里、口袋里的神秘玩意儿。
“呀,这是啥啊?咋恁像蛆嘞?”
“是呀,这不就是一根根长尾巴蛆啊?”
“呸呸呸,快扔了吧,这不是软黄金,这是长尾巴蛆。”
“老天爷呀,王石头呀,你们咋就恁恶心嘞,咋就给咱种了一大坡的长尾巴蛆嘞!”
随后赶到的股民有开着车的,他们打开车灯,向大坡里照射。众股民看到,灯光中,满大坡里白花花的一片,数不清的长尾巴蛆聚在一起,整个大坡在嗡嗡地蠕动着……
……
又一个月过去了,王氏集团公司涉嫌集资诈骗案正式立案。据小道消息报道,初步查明,该案涉及本县和周边十几个县市,涉案资金达十个亿;王石头的死讯也得到了证实,他的确死了。不过,怎么死的,却有不同说法。有说跳楼自杀的,有说被人害死的。就连被谁害死,也有多种传说,有说被人砍死在了办公室,有说被人当街枪杀;更吓人的是,王石头是在拘留所被人下药药死的!
不管王石头乡亲咋死的,反正他是死了;死了,就要回到老家入土为安。让三叔生气的是,石头在城里被火化了,连他这个亲叔叔都没通知。
三叔无奈,只能在自家的祖坟里挖了个坑。王家祖坟就在大坡中间。本想埋进去几件石头的衣服或帽子,像古人那样,弄个衣冠冢。可惜,石头外出多年,老家连他的一丝半缕衣帽也找不到。没办法,三叔和本家人只得把一块写着“王石头”三个字的灵牌埋进坑里。
乡亲们来给石头送葬,一些股民也从大老远的临县市专程赶来,他们既是给这个多少也算乡亲的债务人送葬,也是想亲眼看看,这个让人大白天做梦的大本事乡亲是如何带着他们的钱,带着他们的发财梦,带着一夥夥虫草到另一个世界去的。
职业喊丧人、石头的乡亲、石头的债主大根自然义不容辞地担当喊丧的角色。大根一脸的凝重,看看新封起来的小坟堆,看看黑压压一片送葬的人们,再仰头看看天。周固坡的天空中,一群群的绿头苍蝇乌云一样在不停地飞舞,大坡里,一片片暗紫色的蛆虫蛹壳像荞麦皮一样,遮盖着黄土地。
“咱用啥礼数给石头送葬嘞?”
“那还用说,鞠躬礼呗,鞠躬礼不正是石头起头的?”
“还鞠躬礼嘞!要不是鞠躬礼,也不至于有今天!”
大根扯着嗓门,仰天高喊:“各位贵宾坟前就位,客—奠—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