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童玲嫂还是20岁不到姑娘。大一,外语系。皮肤白皙,大眼睛,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一件花格子衬衫,藏青色的确良长裤,一双小白鞋。走起路上一蹦一跳的,像一只蝴蝶,在人群中特别显眼。
那天参加完系干部竞选,在乡下长大的童玲所说五官相貌一点不差,然而开口就是一股子乡下味,JQX不分,发音不标准,普通话不行。就因为这被打下来了,正悻悻而归。垂头丧气地下楼,却被一个风风火火的男孩子撞个了趔趄。
童玲当时本不开心,觉得丢了面子,闹肚子怨气没处释放,刚要跟撞人的男孩理论,抬眼一望,四目相对刹那,童铃耳根子都红了,心想:这人在哪见过,怎么这样眼熟。男孩赶紧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童玲与国疆第一次见面。
第二次见面已是一个月后的下午,那天风和日丽,童玲跟同学们到操场上练习排球。先热身,绕操场跑一圈,再伸展身体,放松,然后每个人领一个排练在操场边上练。童玲总是练不好,球用双手肘腕打出去就接不住,打出去球就跑了,童玲只能跟着追球。球到哪,童玲跟到哪。就这样追着跑着,童玲离开了班集体大队伍,不知不觉到了操场中心。操场上热闹非常,有好多男孩子在踢足球。正当童玲弯着腰刚抬起头来“咣当”一声,童玲应声倒下。
她被一个突如其来的足球砸倒在地。一个翩翩少年跑到她的面前,扶起她并不好意思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
童玲揉着脑袋,忍着疼痛,眯起眼睛,想看清楚是哪个不长眼的砸到她。定睛一看,却是他。双目炯炯有神地正担心地望着她。童玲赶紧抽出被他搀扶着的右手,连忙故作镇定地说:“没事,没事。”抱着自己的排球迅速地向自己班级靠拢。这次脑袋被砸足足疼了童玲半个月,老觉得那里有一个圪塔,不自在,麻麻木木的。
第三次见面,居然在学校食堂。那天童玲一个人坐在食堂吃中饭,上午的口语一句也没有听懂。最近上课老是神游,胡思狂想,课堂上老师几次提问,童玲傻愣愣地答不上了,全班同学想笑又不敢笑,全都憋着。
正在这时,一个身影恍过又折回来。“你好,请问这里有人坐吗?”童玲闻声一看,是他。心扑咚扑咚狂跳。那是一双摄魂的眼睛。童玲赶紧羞涩地低下头,结结巴巴说:“没人。”
尴尬的气氛,吃完饭后,他留下一张纸条,说:“有什么事,可以呼我。”上面是他呼机的号码。“对了,你宿舍号码多少,我等下打给你?” “0203118”童玲低低地说。这男孩像极了一个人,可童玲又说不清楚像谁。每次遇见他,心里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其实每个寝室都有座机,座机号就是宿舍的门牌号。但只能接不能打出去。要打电话只能去校园里的电话亭,那时的大学生没有几个有手机,最绰阔的就是呼机了。童玲不明白,他怎么会有呼机,看上去并不像有钱人。童玲没有多想,悄悄把纸团攥在手心,放进口袋里。
就这样,童玲每天都守在宿舍的电话机前,除了上课,哪也不去。只要电话铃一响,童玲就立马去接。室友都说她魂不守舍。每次都是误接,眼中有期许,心里就多了忧愁。
(二)
童铃在焦急等待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却总也等不来那个令她牵挂的电话,也没再遇见他。
她曾幻想过无数次与他重逢的画面。直到一个学期结束,她没有再见到他。在浑浑噩噩中,转眼到了假期,收拾东西,拉着行李箱,童玲坐上回家的火车。说来也奇怪,在火车上童玲遇到了老家的校友,化学系的大霞。俩人虽第一次见面,却相见恨晚,相谈甚欢。大霞口直心快,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两个小酒窝,皮肤黝黑,估计是常年农忙留下的纪念。一谈,才知道,大霞比童玲高二届,今年大三,宿舍就在童玲隔壁,也在三楼。目前正在为考研做准备,谈了一个男朋友,俩人打算一起考浙大化学系研究生。
童玲听着听着被老乡的爽朗感染,为老乡的理想折服,也羡慕她有一个志同道合的男朋友。
这次与老乡的谈话就像一道光划破孤寂的夜空,点醒了童玲。她暗暗下决心,努力读书。
整个寒假,过得还比较愉快。走亲访友,亲朋好友都说要给童玲找对象了。童玲妈:“不急,不急,俺姑娘要学习呢?”往往聊到那,童玲转身就离开。大一寒假,参加了一个表妹和两个同学的婚礼,童玲吃了很多喜糖。见到了几个好久未见的老同学。然后就是热热闹闹的过新年。
童玲穿上了新衣,正月里却不曾出门。躲在家里看电视剧。
一个月假期的就在大人们洗洗刷刷声中结束。
转眼开学,童玲又是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坐上火车到500多公里外的城市读书。生活波澜不惊。
每天上课、下课,跟室友吃饭,聊天。春天去踏青,冬天躺湖边被子上晒太阳。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一晃而过。
直到大三那年,童玲第一次走进了老图书馆。也是大霞临走时,再三叮嘱童玲得为前途着想。大霞如愿和男朋友考上浙大研究生,俩人在浙大的校园里双宿双飞。她叮嘱童玲多去图书馆,那里几乎都是大三的学姐学妹考研或开启梦想的殿堂。
三年来,童玲从来没有光顾过,一楼每个桌子上都堆满了书,桌全部被占满。她被眼前的景吓呆了。也为曾经浪费过的时间而悔恨不已。同是读书人,怎么会这样不同。
上二楼,也一样,三楼还一样。童玲转身还是回到一楼,就在童玲寻寻觅觅找空桌时,一个转身,一个低头,四目相对,三年时光仿佛静止。他们机缘巧合般再次相遇。
“妈妈,我喜欢一个男孩,好久没看见他,要是遇见了,就把他带回来给您看看。”记得有一年暑假,在田里插秧的童玲突然对妈妈说出了这句话。也不知道妈妈有没有留意。
童玲的耳边却回荡着这句话。心想:要是再遇见他,就做他女朋友。
“你好。”想着,童玲伸出手去,尽量克制自己狂喜的心。六位室友,这两年陆陆续续都把男朋友带回寝室了,童玲占了多少次光,蹭了多少次饭。“好久不见。”
男孩楞住了,似乎忘记了眼前这个自己主动留过呼机号的女孩。
“你坐,你坐这。”男孩挪了挪位置,腾出一个位子给童玲。“以后你就坐这,我帮你占位子。”
就这样,俩人才算正式相识。
每个周末一起读书,一起吃饭,一来二去,渐渐熟捻起来。原来男孩叫国疆,大四,历史系。实习期,想考编制。所以来图书馆。休学一年,大三那年弟弟遇车祸,双腿被截肢,父母轮流守了一年,后不堪病痛折磨,趁父母不注意自杀身亡。母亲精神奔溃,失去意识,不省人事,醒来病发,生活不会自理。与此同时他的父亲得了老年痴呆,自顾不暇。他守在父母亲身边照顾了一年多。俩老见好,他才返回就读。
得知这些事情后,童玲心如刀绞,难怪见不到他的人,每次路过操场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寻找那双眼睛,那双令她念念不忘的眼睛。
童玲心生怜悯,悄悄拭去国疆眼角的泪水,说:“以后让我帮助你,一起来照顾你的父母,行不?”第一次,他抓住她的手说:“谢谢,你真得愿意吗?我这样的家庭。”“我愿意,我愿意与你一起面对。”
单纯幼稚的童玲就这样谈起了恋爱,她以为这就是爱。
(三)
本以为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婚姻生活。故事到这里也就要结束,然后这里却是故事的开头。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象牙塔里的爱情怎么经得起锅碗瓢盆的乒乒乓乓声。
童玲娘家是生死不同意,哪怕知道童玲有了身孕。老母亲恨铁不成钢,抄起扫帚就往童玲身上一阵乱揍。童玲爹闷声抽烟,猛吸了一口,丢下烟头,一脚踩灭烟火。狠狠地抛了句:“算了,造了孽。叫那杂种来,带她走。丢不起人。”说完,哐当一声,出去了。
童玲妈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多年的心血打水漂。
三天后,国疆带了几百块钱(还是借来的),领着童玲坐班车回了他家。童玲头也不敢回。从此,这个家再没了她。
这童玲可不知道,这一走,她的人生从此暗淡无光。要是童玲爹娘知道童玲的今天,估计宁愿关童玲一辈子也绝对不会放她回那虎狼之地。
童玲一路兴高采烈地跟着国疆坐班车,转火车,坐港田,一早出发,到半夜才到国疆家。
当她卸下仅有的几件衣服,国疆指着半边危房说:“到家了。”家里只有两间房,阴暗潮湿,只放得下一张床,转身都能磕到膝盖。没有厨房,童玲一天没吃东西,肚子早饿得咕咕叫。没有卫生间,离一里处有一个脏兮兮的公共厕所。童玲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没背过气去。她知道他家穷,但不知道这么穷。他身上穿得,用得,几乎都是他弟弟活着的时候,打工赚的钱。
“嘎吱”,隔壁矮房的门开了,国疆妈腆着大肚子走过来。这些年光吃不做,不运动,吃啥又都怕你,啥也不长,就长肚子。看见陌生的女人,国疆妈大声嚷道:“这是谁,谁?”童玲吓得倒退几步,国疆满脸堆笑拦住他妈:“这是我媳妇,娘,跟您说过得。”
国疆娘用冷冷的眼光上下大量着童玲,童玲全身的汗毛都根根立起来。心想:这个女人好恐怖。
“妈,那个铃怀了身孕,您看煮个啥给她暖暖身子?”
“稀罕呐,你爸中风了,我忙了一天够累了,让她给我倒盆洗脚水吧。”童玲的灾难来临。
.......
一天早晨,童玲做好早饭,头发昏,刚想躺一下,就被怒气冲冲的国疆骂骂咧咧地声音吵醒。“只有稀饭?天天稀饭,不知道炒个黄豆蒸个辣椒?”桌子敲得砰砰作响。桌子被掀翻,一地的渣子。“童玲,还不出来扫地。”国疆一大早就上镇上做工了,家里能活动的就只有童玲和国疆娘。国疆爹卧床不起。童玲一个踉跄没注意,滑了一跤,摔到在地,顿时下体就流出鲜红的血来。
童玲流产了。
国疆接到村里的电话,赶紧回家把童玲送去医院做手术。医生拉着国疆到一旁,看着片子小声说:“你老婆子宫薄,还畸形。能怀上概率很小,估计再怀孕就难了。”国疆趴在童玲身上痛哭不止。希望童玲原谅,他的妈妈本就有病,绝不是针对童玲。
童玲心灰意冷,可该何去何从?为了他,放弃了考研,为了他,跟同学朋友们断了联系,也是怕同学们知道她的处境嘲笑她,看不起她。难道就这样认命?
童玲出院后,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不再去进厨房,有吃就吃,没吃的就饿一顿。
国疆每晚回来总讨好似的带回一些零食来。
国疆娘消停了几日,就又发起狂来。这日又指使童玲做这做那,童玲不理她,她便急了,俩人一来二去吵起来,没几句就打了起来。
两个女人的战斗很快传到村里,村长马上打电话找到国疆,要他回家,家里出事了。
回到家里的国疆,伸出手来就是一巴掌打在童玲的脸上。五个指头印,赫然在目。童玲捂着脸跑出去了。
国疆娘还在喊:“小娘们,有种别回来,没人要的东西。呸呸。”
“妈,您少说几句还不行吗?非要把我逼死。”说完国疆赶紧追了出来,抱着童玲,扑通一声跪下。“我妈她有病,她是病人,看在我的份上,原谅她,好不好?跟我回家。”俩人抱头痛哭。
但隔不到两天,家里必要打闹一番。以前大声说话都觉得丢人的童玲,在生活面前变成了一个脾气暴躁的真正乡下妇女。
头几次,邻居都还会上门劝,一次两次,次数多了,也都习以为常。
他们的日子就是在吵闹声中开启又结束。
在吵闹声中,半死不活的老疆双腿一蹬,咽了气。留下那娘仨几个随她们折腾。
每次和婆婆吵完架,童玲就会坐在村口的那棵大香樟树下数落国疆的种种罪行。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