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下

大学毕业后的夏天,我在李镇的杂货铺打些零工。我的工作简单却很辛苦,是从临镇的集市把老板要求的货物运回杂货铺。临镇的距离有十几公里,我每天清早蹬着三轮车去,载满货物,下午才能返回。两镇之间仅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连接,在这种年复一年修整不平的路上蹬三轮车实在是一桩费力的苦差,好在路的中段有一棵硕大无朋的树,路过的时候我总会在那里稍微休息会儿。

这一日万里无云,恶毒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我蹬着载满货物的三轮车在被炙烤到扭曲的路上徐徐前行,人也仿佛被炙烤到扭曲。一阵热浪迎面袭来,我被烘干成了脱水的鱼干,再怎么努力去蹬脚蹬,三轮车也纹丝不动了。我大吼一声:“他妈的!”脚蹬动了,车却停在原地,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掉链子了。我捣鼓了半天也没有把车链子挂上。我又忍不住吼道: “去他妈的!”这一吼让我茅塞顿开,这里离大树不远,我把车推到树荫下再修理不迟。

于是,我推着载满货物的三轮车到了大树底下。

离着老远就能看见大树的身影,树干高耸像是擎天的椽子,顶着枝繁叶茂的盖子,亭亭如一张蔽日的大伞;树下花草漫地,虫鸟相戏,自然是一处乐园。我卧在绿茵褥上休憩,听着悠扬的风鸣,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摇了摇我的脑袋。我猛然惊醒,迷瞪着眼看见几个身穿工作服的男人站在面前。

“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我从地上唰地蹿了起来。

“你不要害怕,”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说, “我们是来伐木的。”

“伐木?”我不明所以, “伐什么木?”

“就是你身后的这棵树,”他指了指, “县里要求我们今天就把它砍倒。”

“我不同意!”我冲着他们大喊。

“你不同意管什么用,这棵树是你家的吗?这棵树是公家的。”

我当然知道这棵树是公家的,我当然知道我没有权利阻止他们砍倒它。但是,一听到树要被砍倒,我就浑身不是滋味。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时间心里面竟然把这棵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我挡在树的前面,说: “你们要砍它就先砍我好了。”

“你不要妨碍公务,快让开!”

不论他们对我如何威逼利诱,我都不为所动,他们没有办法,只好先结队走了。

我心中一股胜利者的喜悦油然而生;我把身后的大树当做自己的财产,我就是它的守护者。

没过多久,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妇人走到了大树下。她感慨道: “这棵树真大!”我说: “是啊,在这棵树下休息,什么寒雨烈日都不怕了。”老妇人离我远远的坐下,她瘦骨嶙峋的模样,看上去明显营养不良;她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怪叫,那是饥饿的声音。我从背包里拿出母亲做的蛋糕给她充饥。她对我说了不知道多少句感谢的话,听得我心里美滋滋的。她说要报答我,送给我一只木盒。盒子就是一只普通的黑漆木盒,盒盖打不开,盖上有一个小孔。打不开的盒子有个屁用!我有些生气,怀疑那老妇人是在戏弄我。老妇人要我透过小孔看看木盒里面。我把眼睛对准小孔,里面果真别有洞天。

我看见了一条从云端倾泻而下的瀑布,瀑布泛着五彩的光芒,泻到一片辽阔的草原上化作一条河流,有成群的牛羊驴马在河边饮水,鹤发童颜的老人和步履蹒跚的孩童在它们身后尽兴玩耍,真真一幅世外桃源图。

我移开木盒,望向老妇人。老妇人正在吃着蛋糕,微笑着示意我继续观看。我点点头,继续把眼睛对准小孔。

我看见了一座绚丽缤纷的花园。一架被四匹白马牵拉着的黄金马车从花园深处缓缓驶来。驶至近处,黄金马车慢慢停下,车门打开,一位珠光宝气的公主从马车上悠悠地走了下来。她立足处顿时花团锦簇,她挥手间霎时蜂飞蝶舞,旋即落英飞羽纷纷将她包围,簇拥着她像是插上一双翅膀将要飞翔,仿佛人世间的生命无法挽留这绝美的景色。这简直就是仙境。

我笑得合不拢嘴,转头看向老妇人。老妇人正在吮吸着她那刚刚吃完蛋糕而沾满油渍的手指,看到我的痴笑立马变得愁眉苦脸;她摇摇头,示意我继续。我等不及再看小孔里还会出现什么画面,兴奋之情已然充溢胸膛。

这一次小孔里只白茫茫一片,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拍拍木盒,里面渗出一团红光,那团光渐渐膨胀,蓦地里变成一具血色的骷髅。

我吓了一跳,想要质问老妇人盒子里怎么会冒出如此恐怖的东西,但当我转过头来,老妇人早已不见踪影。我又壮着胆子试探着望向小孔里面,可是只能够看到黑漆漆的一片,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我还在思索着木盒里的秘密之时,有两辆卡车从路上拐到了大树下。车上下来了一群人,有高大魁梧的杂技演员,有西装革履的魔术师,还有牵着豺狼和斑马的驯兽师。这原来是一队马戏团。一个穿着睡袍的红鼻头白脸皮的小丑走到我的面前,嘻嘻哈哈地问我李镇怎么走。我指给他方向,说还有十几里路就到了。小丑把我的话转述给了一个衣着华丽但看上去凶巴巴的中年男人,男人听到后点了点头,小丑就招呼着马戏团的人在大树下休息了。

我没理会他们,把木盒揣进了怀里,从背包里掏出一本书来读。马戏团的其他人都找好了位置休息,只有小丑走过来站到了我的面前。

“你在读什么书?”

我把书的封面向他展示了一下。

“诗集是吗?我也很喜欢读诗。你喜欢杜甫的诗吗?”

他的话倒是令我感到好奇,一个马戏团里哗众取宠的小丑也会读诗吗?我请他在我的身边坐下,然后和他高谈阔论起了各朝的诗人,各国的诗歌。他的学识超乎我的想象,不仅是我闻所未闻的诗歌他都了如指掌,就连即兴创作一首小诗他也是信手拈来。这样的人才真的只是马戏团里的一个小丑吗?我向他提出了我的质疑。小丑先生没做解释,而是站起身来冲着我嘻嘻哈哈地笑;他学着鸭子的步伐在我面前走路,夸张的挥舞着手臂,嘴里噗嗤噗嗤地吹着气,一会儿撅撅屁股,一会儿蹦蹦高,就是一幅典型的小丑模样。我强忍住不笑,看他还有什么看家本领。小丑先生又从裤子里抽出一条条彩色的丝巾,团成一个球,按在鼻子上,一擤,瞬间变出来了一个小球;他把小球一抻,抻出一根花绳,接着他甩着花绳做起了跳绳的动作;没跳几下,他的睡袍被花绳绊到,给他摔了一个狗吃屎。看到他滑稽的表演,我忍不住捧腹大笑;但是当我看见他的红鼻头上滴下了鲜红的血,我就笑不出来了。小丑依然在笑,只是从低着头嘻嘻哈哈地笑,变成仰天大笑了。

凶巴巴的男人见状走过来把小丑轰到了车上,他嘴里骂道: “没用的家伙,净搞些不切实际的玩意儿,竟然还把鼻子磕破了,我看你晚上还怎么表演。”

有一个高挑挺拔的女人走过来劝他: “团长,你别生气,他这么努力也是为了咱们大家好。”马戏团长没有消气,转而冲着女人吼道: “你不要以为我今天没有骂你就代表你今天的表现合格了,你昨天的表演简直是一塌糊涂,根本没有观众会喜欢看你那跳得生硬的芭蕾舞,你今晚要是再跳成那个样子,我保准你今晚不会有好果子吃。对了,我不是叫你把裙子裁短点,领子修低点吗,你怎么还没改?还有袖子,多余的东西,留着它有什么用?”说着,马戏团长一把将女人的袖子扯了下来。女人带着哭腔跑回到了车上。马戏团长气得直跺脚,回头看见了吓得瞠目结舌的我,脸上满是不屑,似乎心里这样想:一会儿的功夫就让这臭小子看到我们出了两次丑,还不用付钱,今天真是倒霉到家了!

马戏团稍事休息就踏上了去往李镇的路,我被他们打扰得心烦意乱,枕着背包打算再小憩一觉。尽管周围一片宁静,我的内心却异常躁动。我始终不解,为什么马戏团的小丑会有如此丰富的知识,究竟他是一个小丑,还是我是一个小丑呢?我后悔和小丑先生攀谈了,他使我感到自卑。

“你在想什么?”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

我睁开眼,只见一位白衣飘飘的少女站在身旁。

“我是在做梦吗?”

“你现在没有做梦,刚刚可能在做噩梦。我看见你闭着眼,愁眉苦脸,猜想你是做噩梦了。抱歉打扰到你,真的很不好意思。”

她向我深深鞠了一躬。

“没关系,我刚刚想到一些烦心事,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我要起身,少女扶了我一把,我才看清少女那花容月貌的模样,世间竟然还有如此美丽的姑娘!我不由地怦然心动;尤其是和她四目相对之时,激动得我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少女也不见外,在我旁边坐下了。我局促不安,什么也不敢做。少女很放得开,从口袋里拿出来两块口香糖,自己吃了一块,递给我一块。我把口香糖放在嘴里舍不得嚼。礼尚往来,我从背包里拿出来母亲做的蛋糕给她吃。

少女问: “这蛋糕是你买的吗?”

我摇摇头。

“我猜也不是,那是你自己做的了?”

我又摇摇头: “这是我妈做的,她喜欢烘焙,常做蛋糕给我吃。”

少女显得十分兴奋: “我也喜欢自己烘焙,我就不喜欢吃外面卖的东西。”她吐掉口香糖,咬了一口蛋糕,脸上露出怡然自得的表情,却不说蛋糕到底好不好吃。她问我喜不喜欢花,我说喜欢;她又让我猜猜她喜欢什么花。

“玫瑰花吗?”

她摇摇头。

“茉莉花吗?”

她努努嘴。

我对于花卉本就一窍不通,这叫我从何猜起。她凑上前悄悄告诉我,她喜欢芍药花。我从来没有见过芍药花,我们这里从来就没有芍药花。她看出来我的困惑,开始耐心地向我讲起芍药花的方方面面。我根本听不进去她在讲什么,只知道有一位天仙似的少女在我身边跟我侃侃而谈,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刻。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翕动的樱唇,幻想那樱唇在我的脸上轻轻一吻。我的想象越来越丰富,我的心潮也越来越澎湃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难道这种感觉就是所谓的爱情吗?

我听少女的描述太过痴迷,竟没有发现不远处有人在盯着我们看。 “芍药花吗?那可是种稀罕玩意儿,不过不适合你。”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套着皮夹克,穿着牛仔裤,踩着马丁靴,别着黑墨镜,扎着马尾辫,嘴边有两撇小胡子的男人正伸腿支着摩托车在看向我们。少女问他: “何出此言,你懂芍药花吗?”男人咧咧嘴: “我岂止懂芍药花,我懂的花卉可多着呢。”少女蹦起来走上前问他: “那你倒说说芍药花为什么不适合我?”男人开始夸夸其谈,也不懂他说的对不对,反正少女听得如痴如醉。我那还在萌芽中的爱情遇到了暴风雨——这个男人就是我的情敌!这个男人简直就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他非常清楚如何能够捕获一个少女的芳心。他说话总是故作高深,常常说得云里雾里,听得少女一头雾水;少女越是不大明白,对他的信口雌黄也就越是充满好奇;少女越是充满好奇,他也就越能顺理成章地胡天胡地。他还有一种卑鄙的手段,就是说话东拉西扯,说什么都只说一半,刚刚把少女的情绪调动起来,紧接着就戛然而止了。少女很明显吃他这一套,每每当他蓦地停下来什么也不说了,少女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央求他继续。这时候男人化被动为主动,他讲什么少女就要听什么,哪怕是些污言秽语,少女也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听进耳朵里。不过他也只是表面的绅士,看似是在热情地为少女讲花,实际上别有用心,经常在看似不经意间和少女有肢体接触。我不免义愤填膺,上前警告男人,讲花就老老实实地讲花,不要名义上是在讲花,暗中对人家小姑娘不怀好意。我自以为将男人的诡计戳穿,一定会令少女对我刮目相看,岂料少女不仅没有丝毫感谢,反而冲我发火, “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内心肮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肮脏的。”男人听后放肆地冲着我哂笑,似是在说:不自量力只会自取其辱,癞蛤蟆永远也别想吃到天鹅肉。我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躲在一边,不是在生男人的气,是气不过少女对我有误解。

男人讲完芍药花为什么和少女不相配,接着说了什么花和她相配,那是一种我闻所未闻的花。我质疑男人: “世上真的有这种花吗?该不会是你胡诌的吧?”

“你又不懂花,有什么资格说人家是在胡诌?”少女插了一嘴,接着又问男人, “你说的是真的吧?我也没有见过,哪里有这种花呢?”

男人向上指了指,说: “就在这棵大树上。”

我和少女一齐向大树上望了望,并没有看见有什么花。

男人接着说: “这棵树太高太大,树枝太多,树叶太密了,你们在树下肯定什么也看不见,必须要爬到树上才能看见。”

少女想了想,对我莞尔一笑,摇着我的胳膊说: “你爬上去帮我采一朵花下来好吗?”

我也想帮她采下来一朵花插在她的发鬓上,但是看到高不可攀的树干,又难免有些踌躇。

男人把我推开,对着少女说: “我去帮你摘一朵花下来吧。”男人手脚并用,顺着树干像一只猴子一样麻利地爬了上去,眨眼间便没入了浓密的枝叶之中。没过多久,只听到头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男人又像一只猴子一样,顺着树干爬了下来,这时他嘴里叼着一枝新鲜的花。

少女把那枝花插在了鬓边,对着男人浅笑轻柔。我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少女晾在了一边。嫉妒给我打了一针兴奋剂,我也要爬上大树去摘两朵花送给她。我顺着树干就往上爬,爬上去一段又滑下来不少,我回头看看少女,她正在期待我胜利的凯旋。于是我继续往上爬,一段又一段,终于触碰到了大树粗壮的树枝。此时我已经远离地面,我不敢再低头向下面看,死死盯着眼前的树枝,一点一点沿着树枝挪动。我从这一根树枝爬到了那一根树枝,我拨开树叶从这一层找到了那一层,直到我爬到最高处的一根树枝,拨开最后一层树叶,眼前只剩下在天边熊熊燃烧的太阳,我还是一无所获。树上除了树枝就是树叶,哪里有什么花呢?我失望极了,又从上往下找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我想这树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花,那枝花肯定是男人身上本来就带着的。

我赶紧顺着树干往下爬,我要当着少女的面戳穿男人的鬼把戏。但是当我爬下去要找少女和男人时,他俩却不见了。我四处张望,可是不论我怎么张望,就连他俩的影子我也看不见了。少女就这样连声招呼都没跟我打就离开了吗?我那还在萌芽中的爱情霎时枯萎了。我坐下来想要缓一缓,却发现我的背包不见了。我的背包和包里的诗集、蛋糕、证件、手机还有钱包都不见了。我急得都要哭了,突然间灵光一闪:原来少女和男人是两个大骗子!我被他俩骗了!我气得破口大骂:“妈的,妈的,妈的,我咒你两个挨千刀的不得好死!”我也不知道他俩是朝着哪个方向跑的,就每个方向都重复叫骂了好几遍。

我还在被欺骗的伤害中不能自已,远方的道路上扬起了滚滚黄尘,有一支摩托车车队呼啸而来。他们把摩托车停在了大树下,听着我的叫骂,像看猴戏一样排成一排看我的笑话。我想要冲上去让他们滚开,可是看见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我又不敢冲上去了。

一个大胡子光头走过来问我: “这条路是通往李镇的路没错吧?”

我没回答。

“喂,小子,别装聋子,我问你话呢。”他拍了拍我,我一气之下推了他一把。我没有把他推倒,反而自己摔了个屁股墩。那群人走过来围着我呵呵笑个不停。

我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把嘴里的口香糖冲着他们啐了出去,然后冲着他们大骂: “妈的,笑什么笑,脑子被驴踢啦?”

这群人立马不笑了。他们凶巴巴地对我说: “小兔崽子活腻歪了吗?”

我意识到我刚刚犯了严重的错误,想要向他们道歉。他们没有给我道歉的机会,围着我开始不遗余力地拳打脚踢,打得我抱头鼠窜,打得我狼狈不堪,打得我鼻青脸肿。

他们打累了就不再打我了。他们看到了我那载满货物的三轮车,问我那三轮车是谁的。我说是我的。于是他们没有了顾忌,开始对我的三轮车进行洗劫;他们抓起车上的食物就吃,拿起车上的饮料就喝,发现不能吃也不能喝的就揣进怀里。这些货物都是杂货铺老板的,我不能容许他们把货物抢走。我不顾一切的冲上去要阻止他们这么做,但他们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砰”,我被人一拳打倒在地。这些人吃饱喝足后又围殴了我一顿,我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脸上、身上都是不知道从哪里流出来的血液。他们打累了就不再打我了。我这次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这些人风卷残云般地把我的三轮车洗劫一空。看到他们要骑着载满洗劫来的货物的摩托车离开,我用尽最后的力气警告他们:“你们这是抢劫,我回去一定会报警抓你们的。”大胡子光头听到后轻蔑地说: “你去报警吧,你知道我们是谁吗?”他一说完就带领摩托车车队扬长而去了。我再也没有力气了,眼前一黑就昏死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摇了摇我的脑袋。我猛然惊醒,迷瞪着眼看见几个身穿工作服的男人站在面前。

“你们是谁啊?你们要干什么?”我想要站起来,身体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你不要害怕,”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说, “我们是来伐木的。”

我认出来他们就是之前要砍倒大树的伐木工,怎么他们都没有认出来我吗?伐木工们像是很害怕我的样子,一个个都不敢靠近我,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我看看自己身上,满是已干的血渍和未干的鲜血,怪不得他们这么怕我。

“你还好吗?用不用我们帮忙叫救护车?”中年伐木工说。

我摆摆手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我勉强支撑起身体,一瘸一拐地朝我的三轮车走去。三轮车上已经被洗劫的连一片纸都不剩了。我伤心地捶胸哭泣,想要咒骂那些强盗,可是肮脏的字眼哽在喉头说什么也吐不出来。我捶胸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我从衣服里掏出来,是老妇人送我的黑漆木盒。木盒已经破损了,我把它掰开,里面只有一面小巧的镜子。我举起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肿的跟猪头一样,我自己都认不出来是我自己了。我把镜子揣进怀里,这是我现在唯一完整的东西了。伐木工走过来告诉我,他们要砍倒这棵大树了,这里很危险,劝我赶紧离开。这一次我没有阻止他们,而是麻利地上好车链子,骑着我的三轮车就上路了。

在路上,我还在担心回去如何向老板交代,但转念一想,我也是被抢劫的受害者,就不那么担心了。我又掏出来我的镜子,我又看到了我肿的跟猪头一样的脸。我开始担心起了父母,他们看到我这个样子会不会受到惊吓?我要想一个合适的理由安慰他们。

我绞尽脑汁地想,可惜毫无头绪。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一个劲儿地蹬着三轮车,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快点骑回李镇,骑回杂货铺,我想要回家。日暮西垂,再也没有被炙烤到扭曲的路,再也没有被炙烤成鱼干的人了。我的背后是酡红如醉的夕阳,眼前是云蒸霞蔚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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