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男人

他终身一跃,跳入一片海。








曾经,我们由白人决定黑人能不能活下去,男人决定女人该不该受教育。

后来我们都认为这是荒诞的。

现在我们却又要异性恋来决定同性恋能不能相爱。

  01  严叙坐在窗台上,忧郁又无辜地抬头望天。天,是一整片让人压抑的灰蓝,均匀地被涂抹,像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容不得一丝差错。

而严叙,在他的父母看来,他是老天给他们开的最大的玩笑,是他们人生中发生的唯一一个最大的错误。

“也许当初就不该把你给生下来!”他的父亲刚刚愤怒地摔碎了手中的茶杯,热水和瓷片狼狈地溅了一地,一根粗鲁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低头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的严叙,“你把我的脸给丢尽了,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给老子滚!”父亲的声音錹锵有力,一声声地像一把巨大的坚硬又冰冷的铁锤狠狠地往一言不发的严叙身上砸去,心却碎的四分五裂。

这是他们吵得最狠的一次,懦弱的母亲只是卑微地站在一旁,心怀着对自己丈夫的愧疚和对儿子的心疼,不停地低头抹着眼泪,什么话也没有说。

离严叙在那个夜晚向他们心平气和地坦诚自己的性取向不过才三天而已,他犹豫很久也压抑很久,鼓足勇气说出的那一句话,却像是在家里投下了无数枚不点即着的隐形炸弹,把这个看似平静的家,弄得四分五裂,犹如火海,也如深渊,将他炙烤,将他淹没。在这个他生活过二十多年的家里,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感到绝望。

这是真正的绝望,没有人可以感同身受,也没有人可以对他伸出援手。

父亲瞪着他,生气地说,你是不是出去喝酒了,一个大男人,说什么胡话!你这样丢不丢人,让我的脸往哪里放?你给我记住,今天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以后不许再提了。

母亲握住他的手,温柔地说,叙,我们把你拉扯大容易吗,不要随意开这种玩笑。我们还盼着你结婚,以后帮你带孙子呢!

严叙觉得,此刻自己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怎么也无法挣脱,缺氧的感觉如此真切,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永远再也无法呼吸了。

他终于决定要搬出去住,离开生养他的父母,去做真正的自己。

“你今天出了这个门,就永远也不要回来!”

他提着自己的行李,站在门口,终于转身,回头望了望一脸怒气的父亲,和泪眼婆娑的母亲,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无数挣扎着的情感全部往发紧的喉咙涌去,眼眶发热,泪水满溢,他强忍着,慢慢放下行李,猛地双腿弯曲往地上一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也不想说,只是额头狠狠地往坚硬的地面敲击,他在心里狂喊——爸,妈,对不起!

最后头也不回地就这样走了。

  02  严叙决定去找那个男人,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人。在遇到Y之前,他从未真正明白过思念的含义。

他们相遇在丽江,一个神奇的地方,那天风和日丽,严叙脖子里挂着一台单反,已经拍了不少的照片,这里的风景让他醉心不已,正当他又举起单反,从镜头里看到了一个留着长发的男人,悠然自得地靠在一截古墙下扯开一条白色横幅,卖自己的诗集。

严叙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在大街上摆摊卖诗的,他好奇地走过去,仔细端详起来。

长发男人并不看他,只闭着眼睛,抱着胳膊,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安静地晒着温和的日光。

严叙刚蹲下身,从地上拿起一本诗集,还没来得及翻开,就听见后面有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在身后站定,大喊,“谁让你在这摆摊的?收收收!”

严叙惊诧地扭头,手还停留在诗集的封面一角,未来的及掀开,才发现身后已经站了一排穿着制服的城管,带头的那个挥着手赶人。那个卖诗集的男人终于睁眼,懒洋洋地轻抬着眼皮,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严叙还蹲着,只好帮他。那男人看了他一眼,眼神变得非常犀利,像一把闪着冷光的利刃,弄得严叙心里一紧,竟有些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长发男人提着小马扎,背着诗集走了,严叙跟在身后,没走几步,那男人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打量的目光看着严叙,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你跟着我干什么?不卖了。”

严叙有点窘迫,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白皙的脸有点发热,他动了动嘴唇,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拿自己那双天生忧郁的眼睛,定定地朝他望去。

那男人歪着嘴角轻轻笑了一下,从肩上的布口袋里掏出一本诗集,往严叙的手里一塞,“诺,送你了。”

严叙接过来,眼皮低垂,看清楚封皮上的那几个字,原来他叫做Y。

等再抬头的时候,只剩讶异,那长发的诗人,早已经走远,消失在丽江这座永远的熙熙攘攘的城市里了。

那本诗集,成为他们之间一切的开始,这似乎是命中注定,逃不开,躲不掉。

茫茫人海中,那个人,不论年龄,不管地点,无畏性别,不谈长相……终有一天,你会遇到,之后,毕生难忘。

  03  严叙翻开那本诗集,扉页上手写了这样一行龙飞凤舞的草书小字——我打开杀虫剂,  想给这个世界,  喷一场雨

字写得很漂亮,严叙心想,接着又往下翻,然后映入他眼帘里的都是这样的诗:

《爱情》

我买一把刀

我们可以共用

如果你不爱我了,我就杀掉你

如果我不爱你了,你就杀掉我

 

《风声》

你半夜从海边给我打电话

我只能听到呜呜呜的风声

就像很多人在你周围啜泣

你正在参加一场谁的葬礼

《失眠的原因》

梦里

到底有什么

可怕的东西

吓得我

每晚都睡不着


《生活》

不是这样

就是那样

总之不会是你想要的那样


《一只蜘蛛爬到大腿上》

我不打死它

我等着它给我

织一条网袜


《如果我会飞》

我他妈的还用

坐在这写诗吗!

严叙看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也为这个长发男人的才华所惊讶,他是第一次看到竟然还有这样的诗歌,诗居然还可以这样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Y这个人,也一定非常有意思。他这样想。

后来在离开丽江的最后一晚,他们在一个独特的酒吧里面,再一次,又遇见。

严叙从未想过,自己的第一次搭讪,居然是为了一个他只见过一面的男人。

但是这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感觉自己的心里已经燃起了一堆火,火光飘摇间,只有这个男人才看得见那些白色的烟。他们之间,可以跨越性别和身体,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交流。

随后的事实也完全证明,严叙的想法一点也没有错。

这个叫做Y的男人,他和他,每增加一份对彼此的了解,他们的肉体和灵魂都更近一点。

人和人之间是否真的存在着一个奇怪的磁场,只有那些互相可以感受到对方的人,才能彼此吸引呢。严叙不知道,可他觉得,Y的身上有一股他怎么也避不开的特殊魅力,让人无法忽视,只能陷落。

在他们相处两百多天后,Y情难自禁地提笔为严叙写了第二十首关于爱情的诗句:

鸟会不会飞着飞着就死了

死了就停在那里

像一个悬空的标本

人会不会走着走着就死了

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就死了

像一棵树在冬天死了

也不会马上被人发现

想到你

我真的好痛苦

严叙看着躺在自己臂弯里的男人那双坚毅又深邃的眼睛,日光很亮,外面是无际的蓝天和飘渺的薄云,那一瞬间,他特别希望时间可以就这样定格,两个相爱的人才可以永远在一起,永远也不分离。

可是现实是残酷的,它像一把刀子,终究要狠狠地,朝你的心脏准确地捅过去。我们这些人普通人啊,一生都过得身不由已,没几个人可以真的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没几个人能空手接住那把锋利的刀子,不被伤害。

他们分开了。

Y是贵州人,老家在一座座连绵的深山里,那里有严叙这个南方人从未见过的绝美风景,那里是Y从小生长的地方,那里有Y无法割舍的一切。因此他被父母骗回去相亲,和村里那个山歌唱得最好的姑娘。

严叙像一头受伤的鹿,从迷途的森林睁着无辜又忧伤的眼睛回家,无数个夜晚,和无数个白天,每一秒,他都在想那个人。

终于有一天,他的手机,久违地受到一条短讯:我要结婚了,忘了我吧。亲爱的叙,要记得,我爱你。下辈子,再见。

严叙盯着那些字眼,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似乎一片黑暗,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时间终于凝固住了,世界在他面前却轰然倒塌,让他措手不及。过往的一切像倒带,一桢帧地缓慢播放,心也一点点地碎裂开来。

他要去找他。

哪怕这是此生最后一面。

04  严叙提着行李,坐上了北上的火车,窗外是连绵的,一闪而过的群山,像一副不间断的画卷,极速地在身边一掠而过。

最后一切还是太晚了,等严叙辗转地费劲找到Y的家乡,远远地,只看见两个穿红戴绿的新人,在一众亲人间敬酒,那一大片红色刺痛了他的眼。

严叙能怎么办,是走过去,当着新娘和那么多人的面,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不要和那个女人结婚,你跟我走吧!还是就这样默默地站着,看着,心里送上违心的祝福?

这里的风景真美啊。严叙的眼睛掠过那些黛绿的群山,白色的羊群,黄色的稻田,还有头顶那片瓦蓝的天,心里却涌起无穷无尽的悲伤。那些一起相处过得无数个日夜,此刻就像飘过眼前的云烟,随着这里的风,慢慢地飘散了。抓不住,也留不下。

爱,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性,性别,又有什么关系?

严叙的眼角,流下一滴绝望的眼泪。

泪眼朦胧之间他想起在书上偶然看到的一句话:

“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我太清楚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困难,遂不敢有所等待,几次想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我知道,我是无法成为你的伴侣,与你同行。在我们眼所能见耳所能听的这个世界,上帝不会将我的手置于你的手中。这些,我都已经答应过了。”

他的泪,流的更凶了。

05  我在想——我们的社会里为什么不接受同性恋者?因为我们的性文化里,把生育当目的,把无知当纯洁,把愚昧当德行,把偏见当原则。爱情,应该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态度,而不是一个器官对另一个器官的反应。

一个眼神异常忧郁的男人孤独地坐在窗台上,他抬头看看头顶那片灰蓝色的天,飘渺的薄云,又看看这个让他迷茫无措的世界,感觉自己的肉体已经和灵魂渐渐分离。

肉体沉重不堪,灵魂四处飘散。

最后那灵魂也拉着肉体,在思绪定格的一瞬间,纵身一跃,跳入蓝色的海。

他在空气里极速下坠的时刻回头眼神涣散地看我,张口说——

“也许我不无辜,可是我也没有罪,我只不过是喜欢着一个人。”

我永远记住了他那张好看的,却充满无尽绝望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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