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外婆和我摘录

没有外婆的日子,我和妈妈的世界空掉了。很老很老的外婆,是我和妈妈共同的孩子。外婆走后,仍然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气里。只是好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气味终有一天消散,我又到哪里去找我的外婆?

这些小东西并不值钱,却是外婆的气味,外婆的皮肤,外婆的目光,外婆的心心念念。从未像现在这样不时地泪水盈眶,那些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比天空还要大的悲伤,覆盖了我和妈妈。

我开着车,驶过我和外婆熟悉的路。风很熟悉,云很熟悉,江水很熟悉,房子很熟悉。外婆的气息包裹着我,尽管我触摸不到她。

几乎所有的生活细节里,都充斥着外婆的影子,她无法和别人提到外婆,一提就泣不成声。

那里已然消失的路上曾满满印刻过外婆的足迹,弄堂的穿堂风里曾飘过外婆清亮的声音,不复存在的老房子里有过妈妈喜忧参半的童年。我没有问过妈妈那一刻的感想,只是在外婆刚刚离去的日子里,我能想到的安慰妈妈的方式只有一个——时不时带她出去兜风,让她稍稍出离无休止的悲哀,让路途上的渲攘稀释心中浓稠的痛。

外婆走后的日子,我前所未有的留意起夜空来。第一次感到夜空遥远却切近,星星清冷却亲切。当你仰望它时,它的空旷,却如同温暖的胸怀,能提供体贴的安慰。

我一路走着,一路仰天望它,被它引领着,仿佛感觉是外婆在召唤我。心生暖意的同时,又被巨大的绝望包裹——原来,无法付出的想念才是世界上最大的悲哀,无可挽回的消逝才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当爱无处安放,心中的惆怅又深了一层。

过去也曾无数次出入庙堂,却从未在心底里认同任何一派宗教。但那天在地藏菩萨前,内心所有的顾忌和屏障倏然崩塌,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怂恿我、浸润我、柔软我、抚慰我。那一刻我的心撇清了一切杂念,我真的和外婆再次相遇了。

我走到阳台上,披着一身清冷的空气,夜凉如水,静的让所有细微的心思都活泛起来,连同悲哀与想念。

我试图用忙碌来替代被悲哀填满的心。没有外婆的日子,我失去了写作的能力,感觉自己好像一直被消极情绪塞得满满的瓶子,我努力挣扎与解脱,但瓶塞纹丝不动。

我一遍一遍看,想享过去那样笑,然而嘴角还未牵动,却已满面泪水。哪里来那么多眼泪呢?决堤一样的泪水,泛滥了从春到夏。不仅是因为悲伤,还有心疼,不忍,昔日无法重来的绝望。

假如生命可以以天来计算,假如每个人都可以预知自己的死期,活着的亲人,该少去多少悔过、遗憾和蹉跎呢?

人的可笑与可悲就在于,问题没有发生前,永远不会有切身体会和切肤之痛。直到外婆走后,我才刻骨地体会到,对亲人的爱万万不能等,想到了,只要能力许可,马上去做,因为上帝、天命不会让你等。

衰老仿佛黑色的影子,我们看不见它,却能感觉到它正每分每秒地以加速度疯狂侵蚀外婆的身体。当一个人生命的钟摆摆动的频率越发迟缓,衰退便狞笑着加快了步履。

曾经无数次的想象终将到来的那天,但在那天没有正式来临前,却根本没有能力预知那一刻面临的崩塌。

69岁的妈妈说,直到没有姆妈,她才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亲人之间的情感联系更多的是因为长时间“在一起”而慢慢培养的。

这幅画面独立于我的记忆中,没有铺垫,也没有延续。

我一直觉得,妈妈对我的关照虽然无微不至,并且成就了今天的我,但妈妈爱的方式却温柔不足严苛有余。我和妈妈之间很少有身体的抚触,从小也没有习惯向妈妈撒娇。相反,外婆对我的爱却是满的溢出来。

有外婆的童年,是和很多美味联系在一起的。几十年过去,回想自己的童年,唤起的很多美好而愉快的记忆都是和外婆有关的。

克己的外婆不善言辞,却似乎天生就是给家人带来愉快的,即便年老了,也从不曾在我们面前抱怨过什么,或者要求过什么。能有一个外婆,是一个小孩子最大的幸福。

童年的记忆支离破碎,记忆里的外婆是一片光影,一个片段。我难以完整的还原那时候我和外婆的相处。勤劳、质朴、慈祥、温顺,这便是我的外婆,我永远爱着的外婆。

有一些情感和孩子几乎是绝缘的,比如为亲人的事情担忧、发愁或者伤怀,这都是一些需要阅历来支撑的有分量的情感。只有随着阅历和年龄的增加,一个人才能慢慢体会到那些有分量的情感,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就渐渐远去了。

我喜欢弄堂里的夏天,特别有滋有味,在长腰形的木澡盆里洗了澡,搬一把椅子、拿一把小扇子坐在背阴的弄堂里乘凉,听邻居讲故事,说闲话,看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穿堂风嗖嗖地吹过,那风里,有海水的味道,黄浦江水的味道,法国梧桐树叶的清香味道,还有檀香皂的味道,淡淡的油烟味……

不能说我对外公没有感情,但那种感情和对外婆的不一样。外公之于我,是另一个独立的人;而外婆之于我,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身体和血肉。外婆痛,我也会痛;外婆难过,我也会难过。

我有时想,外婆或许是以和邻居和外人们开放的相处姿态,来弥补与外公家庭生活中的压抑。她不善于倾诉,从来没有老人啰唆的毛病。

家里只有我们俩的日子,就持续了十年。这日子和其他的岁月都不一样,平淡、清静、寂寞、温暖、悠长。

长辈对晚辈的恩惠,晚辈多半会安之若素,觉得平常,仿佛是应得的;而晚辈对长辈点点滴滴的好,长辈却总会用放大镜来看,受宠若惊。世纪的亲情大抵如此。

既然有宠我的外婆在,那就尽情地享受吧。而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往往很少会想到将来——拥有的幸福总有一天会失去——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一点。

忙碌让脚步匆忙,却让心变得粗糙、自私,心里只有自己的感受和身外的世界,却忽略了身边人的感受。

搬离老房子,对我来说,是解放,是逃离;但对于外婆,却意味着丧失、孤独和寂寞。


住在老房子里,不知道寂寞的滋味。

老房子提供的是这样一种日子:简朴、踏实、亲近。它虽然拥塞、狭窄、简陋,可它是有生命的,会和住在房子里的人一起呼吸。外婆在那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她熟悉路上的每一块鹅卵石,就像熟悉自家厨房里的一只碗一把勺子,她习惯了日日见到那些叫她心生亲近的邻居们的脸,习惯了听他们七嘴八舌地闲聊。那样的声音,让琐碎的日子变得活泛,生气勃勃。一个人老了,是多么需要这种生气勃勃!

对一个身体健康的老人,“年老”最大的敌人,不是清贫,而是——寂寞。

和外婆在一起,我几乎没有体会过相处的障碍。而让我们俩的日子始终保持如此平和顺畅的,是因为外婆的随和与迁就。她用放大镜来看我对她的点滴孝心,却对我的任何怠慢忽略不计。

时间,对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意义。对于孩子,时间行走的步伐令人欢欣,总希望它快点、再快点。对于老人,时间的流逝,却再也不能让人欢快。它让人心惊、颓废、无奈、绝望。它的步点从我们心上踩过,针戳一般,我们试图挽留它的脚步,它却从来不肯展示仁慈之心。我几乎没有觉察,外婆就忽然的老了。

那一幕,一直温暖的留存在我的记忆里。就这么,如水一般的日子眨眼间就过去了。

老了的人,是用久了的弹簧,不再能伸缩自如。

衰老却是个让人无法正视逃之不及的魔鬼。这么多日子,外婆一直是强撑着的,就像一株站立了几百年的伤痕斑斑的老树,哪怕生命细若游丝,也要体面地站着。

外婆的生命是一台年代久远的座钟,它正耗尽一生的积蓄沙哑的费力的走动着,直到……

外婆总有一天要离开我,尽管我早已知道这个谁都无法逃脱的事实,但当它真的临近时,我发现自己脆弱的不堪一击。

年轻人心中往往只有自己的世界,要自由,要独立,要奔跑,要飞,却忽略了身边的亲人总是以你作为他们的全部世界。他们或许跑不动,更飞不动。他们只是目送,只是注视,只是在身后默默为你祝福。而你只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才能看见他们的目光,如此关照体贴的目光,只有爱你的亲人才有,而他们总有一天将永远离开你。

我从小就迷信妈妈的能力,无论做什么,她都比别人强一些。她对事物的理解能力,做事的条理性,与人打交道时的善解人意,都比别的妈妈优秀。她对我理解、宽容、严格,宠而不溺。她照着心目中的样子塑造我,她的一些理想多半在我身上实现。

她老了,成了我们的老宝贝。我的外婆是一台永久了的机器,身上的每一个零件,随着岁月一起老化、锈蚀,而她的记忆力,如同风中扬沙,被时间的筛子过滤,一点一点的漏掉了,无法挽留,无从拾起。在衰老的自然规律面前,再强悍的人也只能俯首称臣,甘拜下风。更何况,我的外婆从未强悍过,她只是顺从、柔韧听命于命运,却历经霜雪,不畏风雨的摧残。

我习惯了那种简单、独立、自由、不被打扰,习惯了只有外婆在身边,习惯了外婆的寡言和迁就。

六年过去了。这六年的时间之于小孩子是让人振奋的成长,但对于老人,却只能感觉到时间的残忍。

外婆很高兴,她的目光跟着我,看着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做这做那,笑眯眯的。

在内心充实时,孤独是奢侈品,可以用来享受的;而内心空虚时,孤独就是剜肉的刀了。

空荡的屋子里有了热乎乎的气息,这气息金钱买不来。外婆笑起来就是一个孩童,少牙的嘴,好像两片瑟缩的花瓣。

一日不见,就要相互思念。

这些温馨的日子总有一天要失去,不如趁现在好好享受亲情的味道。有一个词,我一直很喜欢,就是“珍惜”。懂得珍惜的人,大概也不容易失去吧。我怀着这样的心态,一天天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

一个人没有关系,将来,我和你妈妈走后,可以再投胎回来陪你。

当一个人一生中最后的残破不堪的画卷在你面前一览无余的时候,身边的亲人最需要做的,除了领受、理解,便是适应,直至麻木。

我从未见过她年轻的模样,但我目睹了她漫长的年老的过程。从精神矍铄的老人初期,慢慢变得茫然,迟滞,退缩,几乎要变成她自己的影子。她的日子被无限地拉长,内容却空无一物,于是,她所有的日子都浓缩成一个字:等。她不再能主动地寻求什么,而只能等。

人的一生是怎样的?仿佛一首交响曲,经历序曲、缓板、快板、高潮,最终都要走向落幕。

她慢慢退回成一个小孩子,她的生命已变得如孩童一般简单而清澈,不需要掩藏伪装,她可以无所顾忌地表达欢喜和怨艾。而你呢?轻易地通过抚触与微笑达成她的愿望。

人如果活得很老很老,上帝会慢慢剥夺她残存的活力,直到不能听、不能睡、不能吃、不能动、不能想你……你目睹那个过程,从心痛不忍难于,难于接受到理所当然,偶尔心中泛起酸楚。

每天睡前,她都像个孩子一样,好像想起来重要的事情,从她的房间返身出来,走到我或者母亲跟前。我或者母亲就会不厌其烦地帮她解那个并不难解的结。她享受这个过程,享受女儿或者外孙女的手在她的颈间缠绕,那片刻含蓄的亲昵,那似有似无的搂抱……

我把外婆的故事和你分享,你是否会觉得突兀与隔膜?是的,假如身边没有一个很老很老的人,往往很难理解这些故事。但是每个人都会老,我们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唯有年老的进程无法改变。

我虽然是嘻嘻笑着在旁边录视频,但内心的深处、最深处,却还是有着那么一抹淡淡的凄愁。

很多时候,外婆生活在独自一人的世界里。时常地,她在沉默了许久后,忽然开口说话,说的是一些久远的事情。她的神思有些恍惚,可能旧事一拥而上,让她的思维暂时出现了阻塞。

她的家,远在童年的村庄,在那充斥了烟火气热热闹闹的窄巷。

外婆的记忆就像一只调皮的小鸟,倏忽间飞走,在外面转悠了一圈,又倏忽间飞回来。

我写作时不习惯旁边有人,但外婆是例外。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我就知道是外婆来了。她推开房门,悄无声息地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看着我。或者,无声地翻看我拿给她的图画书。有她坐在那里,我会觉得安心。

这个最后的10年,我目睹和感受着外婆的一点一点衰老。生命的气息逐渐细若游丝,而自己的心情也从不解、焦虑、不适到慢慢适应、习惯。最亲爱的外婆在老去的过程中,哪怕暂时丧失记忆,偶尔改变脾气,也依然是我心中那个最爱的外婆:宁愿隐忍、克己,不愿给人带来麻烦。

这 10多年,这后半辈子,外婆几乎一直是妈妈的尾巴,没有人尾巴跟着,妈妈的世界从此空落了一大块……

一个人再老,最牵挂的一定还是自己的母亲吧。

我的外婆从未离开过,她在我的心中永生。

她的离去让我悲伤的无所适从,茫然不知所措。这是一段空空的,除了难过还是难过,不断地触景生情的日子。

写作的过程中,一再地泪如泉涌。我又重温与外婆相处的一朝一夕,以及自己从孩提时一路走来的时光,难过之余,另有一种夕阳斜照般的温暖。

愿你珍惜和亲人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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