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寒晨夕
本文【参加“秋冬的记忆” 联合征文活动/“冬之歌”】
我没有见过东北的雪,没有见过江南的雪,但我见过黄土大地上秦岭以北陕西关中的雪。
我出生在陕西关中一个很小的村落。八十年代,那个村庄贫穷而落后,直到九十年代日子才逐渐好转。
六岁以前的记忆,我基本上是模糊的,唯一有点印象的,就是有一年的冬天,天空下着鹅毛大雪,我和妹妹在院子中玩耍,那个时候还有个一两岁的弟弟需要人照顾。
日子安静而舒坦,贫穷没有抵挡得了童年的欢笑。
然而,就在我们玩得尽兴之时,有人急匆匆跑进院门,冲进我家的卧室,然后急匆匆又跑走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母亲抱着年幼的弟弟从屋内也跑了出来。
“快,快,你们俩别耍了,赶紧跟我走。快点!”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的神情很慌张,我和妹妹来不及多想,只是跟在母亲的身后一路小跑着往塬上的小坡而去。
那是去外婆家的方向。我们家和外婆家分属两个不同的县城,但是地界接壤,外婆家的村庄和我们家的村庄刚好是连接着的。小时候,家里一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母亲就带着我们往舅舅家跑,幼小的我们便不知所云地跟着跑。
天是阴沉沉的,我们娘四个在漫天的鹅毛大雪中,艰难地爬着坡。走不动的时候,我和妹妹两只手分别拽着母亲的后衣襟,由于母亲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弟弟,行进的脚步明显放慢了很多。但是她又不得不艰难地前进着。
“娘,我们为什么要跑?”我终于忍不住问了母亲。
“不跑你们就要被抓走了。”母亲气喘吁吁地答复。
“谁要抓我们,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我困惑不解。
“咱们超生了,弟弟妹妹都是多出来的,不交钱就要交人,咱们哪里有钱呀?”母亲无奈地回答。
“哦……”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把抓住妹妹的手,加快了脚步,带着她向母亲的更前方走去。
雪花打落在我们的脸上、睫毛上,北风呼啸,身上感到一阵阵发冷,妹妹的小手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我紧紧地把她的小手攥在了手心,把她拉近在我的侧旁,脚底下更是加快了行进的频次,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母亲。
母亲的头发上都是雪,脸和鼻尖也变得通红,可能是冷的,也可能是吓的。一层单薄的褥子包裹着弟弟,一路上,懂事的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像是睡着了,又像是一瞬间长大了。那个时候,不给大人添乱,是我们能够唯一给父母做的力所能及的贡献。
就这样,我们躲过了一场灾难。这场对我们整个家庭而言,最为恐慌的灾难,在那之前,也许已经笼罩了很长一段时间,随时都可能降临在我们的身上,但是在记忆中,那一次大雪中逃离的情景,始终在我的脑海中记忆犹新。
我们在外婆家待了好几天,风平浪静之后才回了家。
那个时候,不知道是因为日子艰难,还是因为气候真的和现在有些不同,小时候的冬天常常下雪,隔三岔五就能看到瑞雪兆丰年的景象。
有一日,傍晚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雪。开始的时候,像磨碎了的玉米粒一样,一颗颗掉下来,触地即化。地面上、树枝上都存不住雪,过了半个小时,再去看的时候,地面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隐约能够看见下面灰黄的土地,但那已是朦朦胧胧的感觉了。
冬天的时候,关中大地上的物资相对比较匮乏,土地里面留存的蔬菜作物并不多,在入冬以前,人们会在秋尽冬初的时候,把地里的白萝卜挖回来,一小部分埋在自家院子里的土堆里,另外一大部分会切成片,用粗一点的线串起来,然后挂在屋檐下日复一日慢慢地风干。
风干之后,连着线绳一起收拢进蛇皮袋里面,等到入冬之后,没有什么蔬菜可吃的时候,就可以把这些白萝卜干放在锅里煮了,然后切成丝凉拌,或者在锅里滴几滴菜籽油,放上盐翻炒几遍,出锅之后盛放在碗里,供一家子人就着玉米珍子糊糊吃。
这样的吃法,在我们当地的农家,几乎每家每户都是如此。
这一日,母亲和往常一样,把玉米珍子煮好,凉拌了过好开水的白萝卜干,然后把头探出厨房背篓大小的窗户,喊我们吃晚饭。
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即便是冬天很冷的时候,也不见父亲的身影,大多时候是我们姊妹仨和母亲相依为命。很多个冬天,当我们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不见父亲的身影,不过这样的日子,好像过着过着也就习惯了。
当我们三个正在前院的卧室里面打闹的时候,听到母亲的呼喊,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仿佛谁第一个跑到厨房就可以多吃一碗饭似的。那个时候,人总是感觉很饿,即便是一顿饭吃很多,但不到下一顿就已经饥饿难耐了。
院子是露天的,我们掀开门帘,走出房门的时候,外面白皑皑一片,雪已经不似最开始那般颗粒状了,而是变为了如同花瓣一样的片状,如同年画当中印刷的那种六角的图形,看起来美丽极了。
弟弟妹妹已经冲进了厨房,我也迫不及待地穿过院子,向对面的厨房跑去,后面留下一串仿佛还带着欢声笑语的脚印子,在雪地里任凭纷飞的大雪去覆盖去填充。
我们四个人,围在一个木制的小方桌旁,这个方桌是父亲亲手做的,桌面上涂了一层蓝色带白色条纹的漆,粉刷桌面的活是父亲请村里的木匠过来刷的。
母亲给我们一人盛了一碗玉米糊,桌子的中间放着一碗凉拌的白萝卜干,我们仨来不及等母亲上桌,便已经开始动筷子了。
当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坐在最外围的我,望向了门外。厨房的门敞开着,没有门帘,冬天风总是很凛冽,从门里吹进来的风让人两腿发冷,身上的衣服仿佛也被钻进来的风掀起了一个鼓起的包,我端着碗把衣领压住,将身体里的冷风挤了出去,然后朝屋外的漫天雪花看去。
院子中间有三棵梧桐树,那是母亲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种下的,母亲说她每每看见这三棵树,就像是看着我们姊妹仨一样,每年都有一个新的变化,每年都在长高,让她温暖和欣慰。
这个时候,这三棵梧桐的枝干上光秃秃的,笔挺的树干直直地戳向了天空,抬头望去,雪花在树干的陪衬下愈发显得洁白。树枝上已经堆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如同披在我们肩上的白绒毛大衣。
雪花纷纷扬扬,我开始变得欣喜,我畅想在雪地里滑行、打滚,畅想着一群孩子打雪仗的热闹,畅想着我们仨在雪地里堆雪人,给雪人的鼻子上插上一根红色的干辣椒,雪人便瞬间复活了一样。
“娘,你看雪多美!”我忍不住说出了声。
“快别看了,菜都要被他们两个吃完了,赶紧的。”母亲似有些着急地对我说。
我笑了一下,转头回去,在碗里狠狠地夹了一筷子。
北方的雪,真的很美。
那种美,可能是你一觉醒来,走出房门的时候,门前屋外,房上房下,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仿佛置身在白雪公主的城堡中一般,如梦似幻。
这是任何一个季节都无法比拟的那种梦幻。远处的大山,能够清晰地看到山坡上积落的皑皑白雪,如同给冬天峻峭巍峨的山峰披上了一张新娘的白纱巾,山峰层峦叠叠,像是一个个新娘害羞的身影,让人神往。
而近处的雪景就更好看了,尤其是一大早起来,人们还没有走动的时候,安静了一夜的街道下了厚厚一层雪,一脚踩下去,能够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一个笨拙的小孩初次学着拉手风琴,充满了对未知的渴望和对美好的向往。
左右脚交替着变换,则可以踩出很多形状来,一连串脚印走下去,便是一连串的故事,串联着我们的昨天和今天,今天和明天。
关于雪的记忆,还有很多很多,童年的时光总是快乐而短暂。
当很多人离开了家乡,从北方到南方,从南方到北方,从不适应到适应,从每一个冬日都能看见雪,到后来奢侈地盼望见一次真正的雪,从从未见过一次雪,到每一个冬日都有纯白而洁净的大雪陪伴,所有的变换和变迁,都承载着成长的一个个故事,让我们在不同的城市和小镇,体验着生命中不同的时光。
这或许就是生命的旅行吧,也是一颗雪花的旅行,是一段记忆的重塑,更是一粒种子的迁徙吧。
我们谁不是一粒种子呢?
每个人都是从一粒种子开始,然后成长发芽,然后落地生长,吸取大地的营养和来自母亲的关照,然后经历风雨,承受大雪弥漫的哀伤与浪漫,在太阳底下完成光合作用,在晚霞的荣光中释放滋养万物的氧气。
然后,慢慢地,一天天地长大,在初春的希望中茁壮挺拔,成为绿意盎然的翠翠树荫,成为秋霜落尽的金色荣耀,最后,站成一棵傲立雪中的梧桐。
北方的雪,真的很美,值得我们用一生去见证和纪念。
北方的雪,我真的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