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

慧是我在图书馆认识的。当时,我在给当编剧的二舅做助理,在为他的剧本提出许许多多修改意见后,我就可以拥有很长的休息时间。我一般会把这些时间用在图书馆。

我喜欢读小说。只是单纯喜欢小说。所以我不挑,什么类型的小说都读,只要坐下来,我就能将它们看的津津有味。即使里面的内容写的乱七八糟,肮脏乏味,这也不影响我去理解整个构架。如此几年下来,我竟将图书馆的小说看了大半。有的故事很有趣,但只能是幻想;而有的故事十分乏味,你却能从中看出故事的真实性,作者肯定严重将自己代入其中才能写出这么乏味的作品。

我想二舅正是因为我不辨作品的好坏才让我当他的助理,刚好我读过很多故事,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剧本到底有没有过抄袭,或者说抄袭得明不明显。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在于故事情节的合理性,这直接关乎影视作品的口碑与播放量。二舅喜欢写言情偶像类的剧本,我不知道他为何喜欢这种东西,可能是因为他跟老婆并不和睦。我知道那个母老虎,小时候她没理由地揍过我,所以我也跟她不和睦。但是二舅的作品几年前遭受到了重大打击,主要是因为故事情节过于离谱,观众们难以接受,导致作品口碑大幅度下滑。我依稀记得那些情节,一颗民国时期的子弹打穿了男主的头颅,他竟靠高超的医术活了过来,想必肯尼迪在天之灵不会瞑目;超市的货架倒塌,本来砸不伤男主,女二号强行救人,跑过去被一个微波炉砸坏了头,自主退出了市场;女主穿着古装掉进河里,也穿着古装的男主不会游泳,跳下去救人,两人双双下沉,边下沉边亲吻,最后男主被发现晕倒在河边,从此他踏上了寻找女主的不归路……

我觉得二舅的脑子有些畸形,但他毕竟是我二舅,在危难之际他找到了我,表示如果我愿意帮他修改剧本,就能获得一笔不菲的收入。那时候我还在大学读书,学的文学,对口,就答应了这个请求,毕竟这也能让我不至于在外拼命干活,这样说来我还得谢谢他。但是他的作品离谱之处实在太多,修改起来过于费劲,每次做完工作,我都得读余秋雨的书洗洗眼睛。遇见慧的那天,我刚好是在读余秋雨的《冰河》。

我一般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一个角落,安静,踏实,有突发状况我可以第一时间了解,顺便直接跳出去。那天我照常坐在那里,对面的桌子上就坐着慧,她刚好面对我。我提前观察到她看的书是麦克尤恩的《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我很喜欢。我对书的欲望胜过对人的欲望,我得承认这点,我自渎,脑子里从来不会浮现任何一个人,充盈在我耳后的只是故事里的情节。任何越轨的情节都能激发我的触觉,并将我带入无休无止的想象。我清楚记得这本书里每一个让我感慨良多的细节,并以此勾勒出画面,画面并不清晰,里面的人物脸部模糊不清,所以我只当没有人物。在过去的几年里,许多个夜晚,我思考着这本书,以此为诱惑,开展我孤独的救赎。所以现在看到这本书,一种挑逗的意味产生,爱屋及乌。

我没有任何搭讪的技巧,只好盯着她一动不动。这会让我显得很奇怪,但越奇怪,人们就越想进一步了解,这也让我充满了魅力,对此我百试不爽。不过通常我把成功归结于我挑选人的能力,饵料刚好符合鱼。

我仔细观察她,短发,单眼皮,神情专注,面容较为好看,属于那种安静美好的类型。在古代,人们把这种人称作窈窕淑女,作为文人墨客的理想目标,我对古人的爱好尤其喜爱。我曾经格物,在公园里格一朵花,后来那朵花被人摘走了;我又去格一丛草,那丛草甚是可爱,但后来被工人削平了。我无趣可格,便去格雨。那时候我经常打着伞,坐在公园,等雨来,等雨把周围万物全都打湿,我再把伞丢在一旁,享受淋雨带来的欢乐。当时一个路过躲雨的女孩看见了我,十分诧异,我把伞借给了她,而她就站在一旁,看我淋雨。两个月后,这个女孩就夺走了我的处男之身。

我边盯着她边回忆,不知道回忆了多久,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发现了,并且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和她的目光相遇,我并没有逃避,反而更加坚定地看着她,主要是眼睛。人的眼睛只能将目光聚焦于某一点,所以我对着她的两只眼睛轮流看,有时候就停在她的山根处。陌生人的对视是最奇妙的,有时候我走在路上,与陌生女孩对视一两秒,我十分开心,我想她也十分开心。只是我没有太多搭讪技巧,除此之外我便没有任何行动了,想必我也因此错过许多女孩。

过了几分钟,其实可能只有十几秒,但在感觉上异常漫长,我主动把目光偏离,让她取胜。随后我注意着动作,走了过去,坐在了她面前。她还是看着我,我开口:

“你看的是麦克尤恩的书吗?”

“是的。”

“很好。这本书我以前经常看,看了许多遍,这是一本相当好的书。”我相信我的废话偏多却恰到好处。

“故事写的很好,就是有点灰暗。”她不再看我,转而看书。

“灰暗有一种神奇的诱惑力,许多人喜欢却不说出口,你可以把这点理解成为放纵。”

“这么说,你对灰暗很了解咯?”

“我不了解。我对这本书很了解。”

“你看的是什么书呢?”

“《冰河》,余秋雨写的,一本烂书。”

“余秋雨也会写烂书?”

“谁都会写烂书。这本书,故事了无趣味,所以很烂。”

“那你觉得为什么会有这本烂书?”

“书是本来就有的,这是出版社的事情。但是烂书,是我说的,所以你可以理解为,因为我,有了这本烂书。”

“真有意思。”她笑了一下。

我瞎说一通,女生通常都喜欢听男生瞎说,吹牛逼,大言不惭。然后她们就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这样的女生通常可爱又好骗,只要没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就不至于落得个落水狗的下场。

从这儿开始,我与慧交谈甚欢。我们经常在图书馆碰面,畅谈文学,但主要是她听我诡辩,然后开始笑。她的笑很好看,像是走山路,路边开的那种小花。在一次交谈中,她突然告诉说:

“谢谢你。这世界到处都是无趣与庸俗的人,刚好你两者不都沾边,这很好。能认识你我感觉很开心。”

她这么说我不意外,因为我承认自己是这样的人,我也早就看出了她就是喜欢这样的人。所以她说这句话没过多久,我们就在一起了。再没过多久,我让她住到我这儿来,告诉她我租了一个干净整洁的房子,她低下头,皱了下眉头,就笑着同意了。

在此期间,我也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有时候我宁愿不去了解,因为从陌生人到普通朋友,再到恋人的不同身份,人们会暴露出自己不同的个性。所以很多外表强干的人,在其伴侣面前,温顺如奶狗。我经常听见人们说谁谁谁是个反差婊,剧本里也会偶尔出现,但不多。而慧呢,她讨厌庸俗的人。但她没告诉我这个庸俗应该怎样定义,是生活方式、行为习惯,还是四处撒钱。她只说讨厌庸俗的人,喜欢我这种有趣的人,因为我能给她讲很多笑话。这种人书里到处是,但现实总不多,而且面貌通常不好看。我问她面貌不好看究竟是哪里不好看,她说那些人一点都不干净,看着就油腻,不好看,不好看。我大概就明白了她的庸俗是指代什么,刚好我面相干净,不至于沦为庸俗。这也解释了为何她对偶像剧情有独钟。

住在一起后,我发现她和其他年轻女生一样,对偶像剧爱不释手。她经常熬夜刷剧,她看过许多偶像剧,古代的、民国的、现代的,这些剧有一些共同特点,主人公长得干净漂亮,并且最后修成正果,长得丑的坏人被消灭了,好看的人过上了幸福生活。不过现在坏人如果长得丑,基本都成为了喽啰,大魔头更得长得好看。所以到后来,大魔头要么改邪归正,要么在女性的一片怜爱中死去。她为此哭过一次,那次是半夜。我在看书,她在哭。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男主死掉了。

我跑过去看,说,男主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她说,不是这个男主,是那个穿黑衣服的男主。

我这才明白,哦,是他啊,可是他不是坏人吗?

她说,可是最后他差点都改邪归正了啊,那个很丑的人真是坏,把他引入了歧途。

我把她搂到怀里,告诉她,别哭了,没事儿的。

她说,呜呜呜。

后来在一阵啜泣的呻吟声中,她就慢慢睡着了。

我对此没有任何感觉,因为我看过太多这样的剧本了,由于情节设置不算离谱,我没有进行修改。而且也不能进行修改,因为偶像剧不仅要看脸,还要对这些有着好脸的人进行一番折磨,让人看的心疼,最好是像慧这样,哭哭啼啼,效果才达到最佳。

第二天等慧醒来,我问她,你有没有看过《梨树上的桃花》?

她眯缝着双眼,疑惑了一会儿,然后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突然瞪大了双眼,告诉我,看过,是桃桃演的。他长得可好看了。

桃桃是谁?她很有名吗?

桃桃就是张云涛啊。

张云涛又是谁?

张云涛就是男主啊,他演过不少电视剧呢。

原来如此,我不清楚是谁演的。

难道你没看过吗?

对,我没看过。

那你怎么知道这个电视剧,我还以为你看过呢。

我知道它是因为我修改过它的剧本。

剧本?你不是说你是写小说的吗?

对,我偶尔写点小说,但会去帮忙修改剧本。

哇。你竟然不告诉我,你可真是太棒了。

我看见她眼中流露出一种羡慕与崇拜的目光,一种自豪的情绪在我心中燃起一点火花,又被迅速掐灭。我想这也是爱屋及乌吧。

对,我偶尔会去帮忙修改。你还记得故事情节吗?

故事情节啊,不太记得了诶,我只知道那是古装剧,女主好像被侵犯了,但桃桃还是很爱她,嘿嘿。你见过桃桃吗?

桃桃是谁?

我说了呀,是男主啊。

哦,那没见过。我只是修改剧本,不管拍摄。

那可真是遗憾诶……

过后我以买早餐为由,趁机结束了这无聊的对话。她觉得这很有意思,但我修改了很多剧本, 读过太多故事,对此早已失去了兴趣。如果她能记住一点情节,或许我还愿意谈谈。但她心中只有桃桃,我很多时候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希望自己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过后的几天,她总是会问我修改过哪些剧本,怎样修改的,我对此一笔带过,不过仍能发现她眼神中带着光芒。她又问能不能把剧本拿回来,我俩一起修改,她能提出很多好的建议,我直接拒绝了。倒不是怀疑她对偶像剧的鉴赏力,只是怕她对离谱情节爱不释手。我觉得她在这方面没有太多理智。因为我的拒绝,她生了一次气,我哄了一会儿,就好了。

不过那时候二舅的新剧本刚好问世,他把剧本递给我的时候,一脸骄傲地告诉我,这是他至今写过的最好的原创剧本,你认真点。我让他放心,草草浏览完一遍后我告诉他,剧本有二十多处需要修改的地方。他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吗?我告诉他,没错,剧本我先带回去,明天把建议给你。他叹了口气,挥挥手让我走了。

于是我将剧本带回了家,以前我从来不会这样做。但这次我想尝试一点新奇的方式,我在拿到剧本的那一刻产生了这个想法,当时属实有些激动。

慧看到剧本,喜出望外。她跑过来亲了我一下,然后就抱着剧本走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窗前抽个根烟,打开手机玩游戏。第二局结束前,她跑过来,很兴奋地告诉我她看完了。我说,好的,等一下。

但是我不想等。她说。

那你可以直接说,我听着。我说。

我想你看着我。她说。

我没办法啊,这刚开局呢。我用一种无奈的语气说道。

然后她就把我手机抢过去了,直接退出游戏并锁屏。然后她说,这下就行了。

我看着她,与她对视,我的眼睛盯着她的左眼。里面有光,有灯红酒绿和车水马龙。半小时过后,她说话,干嘛,你已经看了我十几秒了。

我说,没事,你说吧。你要说什么呢?

我想说……我没什么想说的,是你让我说的。不过我还是评价一下,这个剧本写的可真是太好了,我已经可以想象出那个画面了。嘿嘿。

我是让你看看哪里需要修改的。

我看不出什么可以修改的,我觉得就蛮好的。里面……倒是有几个错别字可以改一下。

我想她真应该早生几十年,认识我二舅,那样我和二舅都会生活的比较舒服。而且二舅的才华会因此得到认可,可以想象,当他回到家,发现他的妻子对其新作爱不释手,他得有多么骄傲。虽然他可能只是落在屋顶的一个乌鸦,但那并不重要。

我告诉她,你翻到第十八页,那里我做了记号,你应该看到了。你觉得那个情节有问题吗?

然后我看着她翻到十八页,看着她读,看她抬起头问我,这有什么问题?

“请你把它念出来。”我告诉她。

她就乖乖地念出来了:

“林书桓拉着白鸟跑到楼顶,但此时白家的人已经追了上来。他们逐渐逼近,而林书桓与白鸟愈来愈接近大楼的边缘。此时,林书桓看向了手里的伞,再看了看白鸟,白鸟瞬间就懂了他的意思。于是白鸟把林书桓紧紧搂住,林书桓打开那把伞,纵深一跃,从楼上跳了下去。由于两人的体重不重,那把伞刚好可以满足两人的稳定降落,所以几秒之后,他们就安全降落到地面,留下白家的人在楼顶望洋兴叹。”

就到这里,你觉得此处的情节有问题吗?

这场景可美了。

我没有问你场景,是问你情节有问题吗?

问题不大吧。如果伞足够大的话……

如果伞足够大的话,他们就没办法拿在手里了。能拿在手里的伞,他用来降落,且不论伞的质量好坏,等他们到地上,你知道吗,与大地的碰撞。这叫做殉情。而且这个点子已经被一个天才用过了,没办法再让我的天才二舅用了。

她显得有些焦虑,眼中闪烁着光芒,那他们应该怎么下来嘛?白家的人都已经追到身后了……

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能设置一个滑滑梯让他们滑下去。只能将楼层设置矮一点,三层楼,然后下面设置一个棚子,男主带着女主跳下去,男主把自己垫在下面,摔倒棚子上,再从棚子摔到地上,形成一个缓冲。这样下来,女主可以没事儿,但男主肯定得受点伤,鉴于从楼上往下跳的姿势,让男主摔个腿伤为好,最后他一瘸一拐地带着女主离开。你看如何?

不行。男主都受伤了,一瘸一拐的多不好看。

我只看剧本,不管男主这样好不好看。我已经没让他爬着走了。

可是不行,你这样做不好。

我也没办法。

不要这样改……不要让男主受伤……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觉得她有点在啜泣了。

那么,你想怎样改呢?

就是不要让男主受伤嘛……嗯……要不,把这段删掉……可以吗?对,把这段删掉就好了。对。她的声音又变大了。

不能删掉,删掉这段则情节太平淡了,这一段故事会显得索然无味。

可是,你不能让男主受伤啊……你不要让他受伤好不好,你改一下就好了嘛……改一下嘛……她开始向我撒娇了,但她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不明白在这方面撒娇全无用处。

没用的,我只能这样改。而且不止这一处,还有许多,你要继续听吗?我可以都讲给你听。我很乐意这么做。

不,不要。我不要听了,你很坏。你在背后做这种事,让他们去受苦,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就不能让他们好过一点吗?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疼。你一点也不关心我。你为什么突然这样?原来你的内在这么黑暗。你一直都在骗我。骗子。骗子。

我只是让一个故事正常点,你读过书,你读过麦克尤恩,你知道好的故事应该是怎样?我给你看,是让你成为一个创作者,而不是读者,不是观众。你应该去讲一个符合逻辑的故事,而不是异想天开。

我刚开口时,她已经走了,回到卧室,关上了门。但我还是把要说的话说完,根据门的隔音效果,她应该能够听到点。

我又去窗口点了一支烟。顺便把手机打开,或许那局游戏还没结束呢。但是等我登录进去,它已经结束了,显示出血腥的红色。我放下手机,继续抽烟,抽了两口,卧室门打开了。她走出来,拉着行李箱,都没有看我一眼,直接走向门口,打开门,走出门,再关上门。她轻轻地关上门,把一切都变得十分梦幻,我也没有去阻止她。我改变不了她的想法,正如她改变不了我的想法。我得先把手头这支烟抽完。


两个月后,电视剧拍摄到了楼顶的那一段。我向二舅征求到了在现场观看拍摄的资格。一栋三层的小楼上,一对男女正准备往下跳。男主抽出楼顶的遮阳伞,那伞太大了,他一个人几乎拿不动。所以女主也一起帮忙拿伞,然后他们双手攥着加细的伞柄,向前纵深一跃。威亚让他们轻飘飘地落下,然后完美落地。男女主相视一笑,对着楼顶呆若木鸡又满脸恨意的白家的人,做了个拜拜的手势,便一起向前奔跑。这真的太完美了,完美地让人想哭。

最后我把目光投向了二舅。他全神贯注,欣慰地笑了起来。

我走过去,问,你怎么了?

他擦了擦眼泪,激动地说,太完美了。这他妈的真的太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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