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7日,意大利新冠疫情重灾区的一名医生在社交媒体发布文章,描述了抗疫前线的巨大压力,吐露了医护人员希望公众采取自我保护措施的心声,呼吁社会各界不要再掉以轻心将新冠肺炎视作流感。原帖迅速引起国际媒体关注并获得近4万次转发。
这些天以来,我每天至少收到一封卫生部门发来的电子邮件,其中有一段标题叫做“负责任地开展社会活动”,里面有一些建议是只能支持的。
对于目前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我考虑了很久要不要写、要怎么写,后来我觉得沉默是全然不负责任的做法。
因此,我将试图把新冠病毒疫情爆发以来我们在贝加莫(译注:意大利北部城市,位于伦巴第大区中部)所经历的一切,告知那些没有参与抗疫工作的人,或者对我们现实处境不清楚的人。
我很明白当下应该避免制造恐慌,但人们对当前正在发生危险并不知情。一些人重视卫生部门的建议,还有许多人聚在一起抱怨去不了健身房踢不了足球赛,每每想到这里都令我汗毛倒竖。
我知道疫情将造成经济损失,对此我也感到担心。流行病消退之后,还有悲剧将上演。从经济的角度来看,我们正在破坏国民医疗服务体系,此外还应着重指出意大利可能面临全国性医疗风险,这令人感到不寒而栗。比如,伦巴第大区已经提出要划出“红区”,但阿尔扎诺隆巴尔多和嫩布罗的市政当局却没有照做。
比较令我惊叹的是,过去一周以来,当我们现在的敌人还潜伏在暗影里时,整个医院就进行了改组:病房缓慢地被“清空”,自选诊疗活动被打断,重症加护资源释放尽可能多地空出病床。急诊室门前用集装箱为病人区隔出不同路线,避免交叉感染。
这一切迅速的转变给医院内部带来一种不太真实的静默和空旷感,那是我们当时所不理解的,我们就这样等待着一场战争降临,可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没想到它会来的如此猛烈。
(我在括号里补充一下:这一切都是悄然发生的,没有公开宣传,不过有几家报社倒是“勇敢”地批评私立医院没有做任何事情。)
马奇尼医生所在的Humanitas Gavazzeni是一家私立多专科医院,有326张床位
记得一周前有天我在值夜班,当时正在等待米兰的萨科医院微生物检测的电话,告知我院首位疑似病例的咽拭子检测结果,并思考它可能对我们医务人员和门诊造成什么后果。
当时我还觉得,被一个疑似病例搞得如此焦虑是多么荒诞不合理。现在事态发展成这样,用“戏剧化”已远不足以形容当下的情况。
除了战争,我想不到其他的字眼:战斗一旦爆发,就日夜相继片刻不停。
不幸患病的人一个接一个来到急诊室。他们呈现出各种症状,就是没有流感常见的并发症。所以别再说这是种严重的流感了。
过去两年的工作中我发现,贝加莫人没事绝不来看急诊。他们这次也做得非常好,遵循了有关部门发布的所有指示:发烧者居家隔离一周或十天,不外出增加传染风险,但他们现在已经撑不下去了。他们呼吸不畅,需要氧气。
这种病毒没有什么药物治疗,主要靠人体的机体功能。我们只能在病人挺不住的时候提供支持,主要还是寄希望于身体自行清除病毒,这就是现实。
针对该病毒的抗病毒疗法正在实验中,我们每天都在试图了解它的活动机制。在症状恶化之前待在家里不会改变该疾病的预后情况。
但现在,病人对病床的需求已经排山倒海的到来。医院各科室空出来病房一个接一个以惊人的速度被填满。病人的姓名卡原本用不同颜色标记不同科室,现在全都变成了红色,仿佛被诅咒一般,上面写的诊断结果都是一样的:双侧间质性肺炎。
现在你告诉我,有哪种流感病毒可以这么迅速地造成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它们的区别在于(接下来稍微涉及一点技术领域):传统流感除了传播期较长、感染人群较小、并发症较少之外,只有在人体呼吸道保护性屏障被病毒摧毁的情况下,通常驻留在上呼吸道的细菌才会借机侵入支气管和肺部,从而导致更严重的情况。
新冠病毒肺炎对许多年轻人的影响并不严重,但许多老年人(当然不局限于老年人)却出现了真正的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因为炎症直接到达并感染了肺泡,使它们无法执行通气功能。它常常导致严重的呼吸衰竭,住院几天后,病房可以提供的氧气可能就不够了。
受病毒影响最严重的主要是患有其他疾病的老年人,这一点令我这个当医生的感到不安。老年人口是意大利最有代表性的人群,而且65岁以上的老人很少有完全不服用降压降糖药物的。
我可以保证,如果你亲眼目睹年轻人死在重症加护室的插管呼吸机上,甚至用体外膜肺氧合机器(ECMO,治疗危重症患者的机器,把血液抽出来进行氧合再输回去,期待人体机能使肺部痊愈)都救不活,你就不会觉得靠年轻就必然能躲过一劫。
社交网络上有一些人置危险信号于不顾,仍在骄傲地展示自己不害怕病毒,他们只因为正常生活方式暂时遭遇危机就大声抗议,但不管怎样,一场流行病灾难正在到来。
一夜之间,再也没有外科医生、泌尿科医师、骨科医生的区分,我们都只是医生,是共同团队的一分子,来面对这场席卷一切的海啸。病例成倍增加,我们每天收治的住院病例达到15-20例,他们的病因全都是一样的。
现在,咽拭子的结果一个个出来了:阳性、阳性、还是阳性。突然之间急诊室被挤到崩溃边缘。我们采取应急措施,急诊室需要支援。
更多医务人员经过快速开会培训,了解急救管理软件的操作方法,几分钟后就下楼奔赴抗疫第一线与白衣战士们汇合。
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病人就医原因大都一样:发烧和呼吸困难、发烧和咳嗽、呼吸功能不全等。放射影像诊断报告也在重复同样的句子:双侧间质性肺炎、双侧间质性肺炎、还是双侧间质性肺炎。
这些病人全都要住院治疗。有的人直接去重症加护上插管呼吸机,还有些人则来得太晚了……
重症加护已达到饱和状态,一个病人离开重症加护室,更多病人等着来。每台呼吸机都变得像黄金一样珍贵:除了紧急外科手术,它们全都被征用到重症加护室。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在如此短时间内完成如此精密的资源配置和重组,来应对这样大规模的灾难——至少我所在的Humanitas Gavazzeni医院是这样。
每天我们都会对病床、病房、医护人员、排班和任务进行核查并重组优化资源,最大限度地投入抗疫工作。
原本像鬼屋一样空荡荡的病房现在都高度饱和,只为尽力救治患者,但是医护人员都已经精疲力尽。尽管工作量无比艰巨,每张脸上都写满了疲劳,但他们仍然不知倦意为何物。
许多人工作超过了平日的下班时间,加班已经成为常态。大家都十分团结,他们总是去问内科的同事:“现在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或“那个住院病人留给我吧”。
现在不只护士,连医生也要负责护理、给药和转移患者的工作。许多护士眼里噙着泪水,因为我们没法挽救每一个人,当几名患者的生命体征同时出现状况时,命运可能已经注定了。
对我们医护人员来说,再也没有轮休和时间表,更谈不上什么社交生活。
我过去一直尽可能抽时间陪儿子,以前即使值完夜班,我也熬着不睡陪着他等他出门再睡。但最近两周我自愿与家人隔绝,因为害怕传染他们,进而传染家里年迈的祖母或其他健康状况不佳的亲戚。有时我能跟儿子打打视频电话,看到他传来的照片我一边掉眼泪一边高兴。
现在不能去剧院、博物馆或健身房,大家要有耐心。与你们平时不待见的老人每日起居相对,请试着对他们好一点。
我明白,当前的情况不是你们的错,而且有人说你们反应过度,有些不了解当前疫情的人甚至认为我这个帖子也是言过其实,请听听我们的声音,如非必需请不要离家外出。不要成群结队去超市抢购,那是最糟糕的情况,因为人群聚集,你可能接触到那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感染的人。
你可以保持你平时的采购频率。如果你有普通口罩,就戴上(那些用于某些体力劳动的口罩也可以戴)。不要追求FFP2或FFP3呼吸器(译注:欧洲标准呼吸器,过滤效率分别为94%和99%,N95为95%)。
它们应该是我们医护人员戴的,而现在已经开始短缺。现在它们几乎到处都缺货,我们不得不采取优化措施限制其使用场合,这也是世界卫生组织最近的建议。
在米兰某药店门前,佩戴口罩的店员与男子隔空对话
由于某些物资设备的短缺,尽管我和许多同事已经采取了一切可能的保护手段,但我们都已经暴露在病毒下。
虽然我们都遵守了防控制度,一些同事还是被传染了,继而又传染了家人,导致有的人甚至已经命悬一线。
我们所处的地方,是你们恐惧想要远离的地方。请确保你们远离危险。请让家中年长或患有其他疾病的亲人留在室内不要出门。日常采购你可以替他们完成。
我们别无选择。这是我们的工作。这几天我所做的并不是我平时习惯的工作,但不管怎样我都会做,而且只要它的原则也是尽量治病救人,以及帮助无法治愈者减轻痛苦,那么我会喜欢这样的工作。
有的人前些天准备侮辱和举报我们,现在又管我们叫英雄。对于他们我无话可说。待一切平息之后,他们还是会侮辱和举报我们。人们的忘性总是很大的。
我们不是英雄,这是我们的工作。过去,我们每天也都冒着各种感染风险:面对陌生患者我们不知道他是否有艾滋病或丙型肝炎,就把双手探入满是血液的腹腔;即使我们知道他患有艾滋病或丙型肝炎,我们仍然会这样做;
当我们暴露在艾滋病毒之下后,需要一个月内每天服用阻断药从早到晚呕吐不止。每次意外暴露后,我们都会以同样苦恼的心态拆开检测报告,希望自己没有被感染。
这份令人深深投入情感的工作,是我们的谋生手段。不管是苦是乐,我们都会埋在心底。最终,我们只想尽量做个对大家有用的人。
3月9日,有人在医院外张贴标语“你们是真英雄,荣誉属于医护人员”
现在大家都应该这样做:我们行医能够影响几十个人的生与死,你的行为则会影响更多人。
请分享这则信息。必须把意大利的情况广而告之,防止悲剧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