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


二姨已经92岁了,这在很多人看来都是想不到的奇迹。

母亲姊妹四个,母亲最小。大姨和三姨嫁到了松花江北南围子,母亲和二姨住得近,都是在侯家岗。

二姨小时候患过腿疾,据说瘫痪了好长时间,这样影响了发育,只有不到一米四的身高。在姥姥以为二姨站不起来时,她竟然站起来了。这样的身高,胸骨有点变形,腿也变形,眼睛还斜视,她更像一个残疾人,所以,后来嫁给了外地的男人,把家安在了娘家侯家岗。最早的房子只是一个“马架子”。

在我的记忆里,二姨夫是一个脾气暴躁但是会过日子的老实人。二姨夫长得瘦,个子不高,大眼睛总是瞪着,脑门上都是皱纹。他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小时候去二姨家,看见的都是二姨夫在干活,要不侍弄园子,要不就是喂猪,扫院子,总是大声喊着孩子,骂着孩子。但是二姨夫对我们兄弟姐妹特别好,看见我们便是笑呵呵的。小时候,二姨夫是侯家岗西大道林带的护林员,我总是能看见他挑着杨树枝子从门前走过。他是一名优秀的护林员,西大道的杨树都又直又高。树的成材主要是养护修剪枝桠,西大道的树头都是一样的,树下也干干净净。

二姨家住马架子是在我出生前的事,在马架子里二姨生了六个孩子,其中三姐小芬四五岁时喝水,掉水缸里淹死了,这也是二姨一生的痛。后来我记忆里的两间土坯草房,竟然一直住到现在,大约有六十多年。

二姨跟二姨夫感情不好,是老辈人那种传统意义的义务夫妻。两个都不识字的人,生活中很少交流就谈不上感情了,跟很多家庭一样生儿育女,一生养了多少儿女不知,活下来八个,其中三哥四哥还是双胞胎。这在现代人看来是无法想象的。二姨夫什么也不管,他只管干活,脾气不好还常常打二姨。父亲和母亲便每次去处理二姨和二姨夫的纠纷,打得狠了母亲也不会饶他。二姨夫脾气不好,但是他惧怕父亲和母亲,可是下一次发生矛盾又故技重施,而且下手没有轻重。所以二姨夫六十几岁去世后,二姨说的最多的就是:“那死老头子,我一点也不想他。”父亲去世后,母亲在一次听见二姨说这句话时,当着我们的面就训斥了二姨,这在无比思念父亲的母亲看来十分气恼,生活一辈子的夫妻怎么会一点感情也没有呢?

两间小草房在二姨夫活着时,每年都会苫房抹新泥,包括我记忆深刻的那个大肚子矮烟囱。新泥里有稻草,黄泥刚刚抹上很好看。曾经屯子里的房子除了大小不同,大多都是草房,我的印象里二姨的房子虽然小但很精致,房草整齐,包括院子也干干净净的。

两间房南北炕,曾经是普通人家的生活常态。二姨家房子小,使得南北炕的距离只有不到两米。就这样的居住环境,北炕娶了六个媳妇。南炕的孩子在减少,儿子成家后一个一个搬出去另过,最后,二姨一直跟小儿子生活至今。

二姨不识字,家里所有的账都在二姨的脑袋里,六个儿子的婚事也在她的脑袋里。给儿子成家当然是二姨日子里的大事,家里存款多少,借多少,最后欠多少在二姨脑袋里有一本账。儿子们相差没几岁,很长一段时间,二姨周而复始地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娶儿媳妇,分家,再娶儿媳妇。二姨的日子是有计划的,她节衣缩食在计划内还清外债,然后在计划内存钱。父亲是二姨家几十年生活的见证人,每个儿子分家都是父亲主持。记得有一次分家回来,父亲对母亲感叹道:“他二姨一个大字不识,但是她脑袋里有一本账,清清楚楚。”父亲给无数人家主持分家,有些人家一笔乱账,所以长辈被小辈不留情面地抢白,可是二姨让父亲惊讶,她会把账说得明明白白,人家欠自己的,自己欠人家的。这的确让人佩服的。二姨敬重父亲,父亲比她大几岁,所以父亲去世时二姨哭得死去活来。

二姨特别会做吃的,尽管贫穷伴随她大半个人生。烙油饼是我记忆里最清晰场景。她个子太矮,一张方桌放在炕上几乎跟她差不多高,揉面时就要跪在炕上。烙饼的时候,大锅里一张大饼,她倒是不用大弯腰,翻饼时动作忽然麻利,直接用手也看不出烫手,烙好后直接在锅里抖着揉着,好让饼的层次多愈加柔软。普通农家待客之道不能做一个菜,有一年我十几岁去二姨家,回来后家人笑着问我二姨给你做了什么菜,我笑着一本正经地说:两个,韭菜炒鸡蛋,鸡蛋炒韭菜。二姨为了做两个菜,当时园子里只有韭菜,她就以比例不同给我盛了两个菜。

小时候我喜欢跟父亲母亲去东头,东头有几个舅舅和二姨家。二姨家的瓜子年年收得好,因为二姨夫不管地头地脑都种葵花,然后精心侍弄不生虫子,瓜子又大又饱满。晚上没有电,点个油灯昏暗着,厨房里开始为我们的到来炒瓜子。铁锅炒瓜子的火候非常重要,二姨炒的瓜子特别香,而且瓜子皮干干净净的。

母亲跟二姨感情好,两人相差十多岁,在二姨眼里,母亲七十岁那年也还是个孩子,她任母亲说她什么都不反驳,有时无奈时会说一句“这小丫头”,惹得我们大笑。母亲到死都是惦念二姨的,惦念她的辛苦与贫困,多年来一直接济她。父亲去世后,母亲因为思念父亲又惦记二姨而常常去二姨家,也就是在一次去的路上出了事故,瘫痪两年才去世的。

母亲去世后,我们依然经常去看二姨,这在前几年让二姨感动又不解,她说“老话说死了姨娘断了亲,你娘死了你们咋还来看我”。渐渐地,二姨老了,她并不能像曾经那样招待我们了,一次比一次变得面无表情,无法了解她在想什么。从前她就斜视,被皱纹包裹的眼睛不知在看谁,眼神无法交接让亲情也交接不上,她独自喃喃细语。

年轻时二姨总是多病的样子,我们跟母亲一样心疼她。身体不好活又多,常看见她不是蹲着干活,而是跪着或坐在地上。八十左右时,小儿子夫妻外出打工,她就一个人在家,身体不舒服好几天不吃饭。可是生命如此坚强而不可思议,二姨这些年却挺直了身体,胸骨也平坦了,腿也看不出那么弯,最主要的是她扔掉了所有的药,什么药也不吃了,脸色比年轻时还好,头发也没几根白发。每天坐在门口的土堆上,跟村子里的岁数大的人唠嗑。

去年去看她,她更小了,拄着一把伞把当拐棍,几乎跟她一般高。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姐妹几个,在清楚地叫出三姐的名字后,“是民啊,”令我们很高兴,接下来每个人都是相同的“你是民啊”。在我们认为她已经糊涂了时,奇迹出现了,她慢慢吞吞地走到风门口,看着好像在窗台上抹了一把鼻涕就转身回来了,她看着我们,准确地叫出了每个人的名字,当时我们都呆了,此事至今无解。

如今儿女们日子过得都很好,可是二姨舍不得她的两间小草房。她虽然搬离了那里,可她总是想念她的“家”,时不时地就会叨咕一句:我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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