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陲。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曹植《白马篇》
清风徐徐自远山上吹拂而来,给这宁静的夏夜平添了无限凉意。碧天浩荡如洗,群山巍巍耸立,漫山遍野无数大树的细密的枝叶在风中参差起伏,发出柔和的簌簌声响,夹杂着蝉鸣声声,充盈了天地之间。一个儒服老者挺拔的背影傲然屹立于峰顶,有两个仆从模样的劲状汉子恭敬侍于一旁。这两人眸中英华隐现,深藏不露,显是高手。
“紫虚子何在?故人京师董陵来访!”老者突然深呼一口气,扬声向着群山远远送出声音。登时回声阵阵相应相和,连绵不绝。
一阵清越的箫声忽远远传来,柔和低沉,却在回声风声蝉声中清晰可辨,似在前方山峰又似在后方山谷,瞬间里竟然转了几个山头。老者背后的两名汉子同时变色,显然是为箫声变化中展示的武功所震慑。老者微微冷笑道:“这老道几十年不见,装神弄鬼的本事倒是学了些。”话犹未完,已听得身后朗朗笑声响道:“不敢当。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贫道一事无成,枯守空山,自然耍会了些花样。”那两名汉子凝神看时,只见一个形相清奇的高瘦道人从山道上款款行来,大约三十出头的模样,背插竹箫,手执拂尘,气度从容闲雅,说不出的潇洒出尘。尤其是他一对眸子,凛然如天上明星,光华闪烁,两名汉子被他瞥了一眼,便不由自主暗生敬畏仰慕之情。
董陵这时闪电般回过身来,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上下打量紫虚子,微笑道:“师兄早已是知天命之年,想不到依然丰采如此,看来是于什么铅汞丹砂,采阴补阳之术小有成就。可否赐几颗仙丹传几招房中术与师弟带回去献给皇上,若得封个甚么国师真人做做,岂不比在这荒山穷谷终老一生无所作为强得远了?”
紫虚子听得他话中讥讽,洒然笑道:“岂敢坏师弟好事呢。师弟新封太子太师,如若我一颗灵丹续了今上数年性命,则太子怕要怨望你这师傅了。师兄当然要为你的前途着想。”
董陵双目一转,故作讶然道:“没想到师兄结庐深山,摒退红尘,居然也关心这等功名俗事,可不是深违了仙家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之旨?罪过罪过。师弟尚不敢以这等恶俗之事上达,生怕有污清听,想不到师兄倒是消息灵通,在野犹胜在朝。”
紫虚子淡然道:“出世入世,本自一心。入世心如止水,出世心忧众生,正是我道门宗旨所在。”
董陵哈哈一笑道:“我瞧师兄怕是‘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罢。师兄若果心忧众生,又何不从容入世,谈笑山河纵洒风流,何等快意!徒有羡鱼之情,妄取终南捷径,不亦悲乎?不过因自知之明而有藏拙之举,也算是识时务。”他这话用典甚多,“远志”“小草”为东晋时人讥讽谢安之句,即说谢安隐居东山时姿态极高志向极远,而出仕后则是才干平平的小草;“羡鱼”则来自杜甫“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讽刺他明明热衷功名,却苦于欲渡无舟,取终南捷径者,则是出自唐卢藏用以隐居终南求名,后果然得以征召,司马承祯亦以同样方法得以入仕,董陵以此讥讽紫虚子妄图以隐求仕,却终身不遇。
紫虚子迎风而立,飘飘如仙,口中淡淡道:“师弟刻薄不减当年。如今你志得意满功成名就,还有甚么不能释然的,要来贫道这里扬眉吐气?我因顾念旧日同窗之谊才现身见你,可不是为听你一抒郁气才来的。”
董陵被紫虚子抢白了这几句,自己也觉脸上有些挂不住,讪笑道:“我只是想起当年先生对师兄推重备至,以为经天纬地之材,师兄亦常以擎天玉柱自许,不想如今却是破钵芒鞋萧条如斯,反倒是资质平平的董某人如今位极人臣,腰蟒带紫,从而感到命运的玄奥荒唐而已。”
紫虚子瞧他一眼,微笑道:“那便如何呢?你并非资质平平,而是资质杰出;位极人臣,腰蟒带紫固然不错,但也就如此而已。既不能经天纬地,亦无能安邦定国,也无力救世济民,不过拨乱朝野混水摸鱼一权臣政客耳,又有何德何能敢来教训我?”
董陵脸色登时冷下来,情知论辞令自己仍不是这位师兄对手,道:“就算我能力不过如此,总归是儒门正统。光耀门楣齐家治国平天下,总好过师兄你弃文学武,由武入道,入的又是旁门左道,整日里画符炼丹装神弄鬼,正事却是一点不干,于国于民于家均没半点建树。”
紫虚子笑道:“本门的最高心法乃是‘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你这腐儒又哪里知道其中奥妙。不谈这些了,你如今贵为帝师,屈尊光降荒山,怕不是为了来探探贫道摆摆威风这么简单罢?”
董陵强笑道:“师兄直率亦不减当年。坦白说,我确是数十年里咽不下当年一口气,故千方百计要找到你,便是要让你看看当年的董陵今日是何模样!可惜先生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了,否则我一定要让他看看我董陵今日的成就!凭什么他就认定了你比我强?事实终于证明了我才是师门最杰出的人才!”
紫虚子首次认真打量董陵,忽然叹了口气,道:“先生说的一点没错。”
董陵怒道:“你说什么?眼前的事实还不够清楚么?他一个穷学究,懂得甚么?不过是信口雌黄而已,却令我记恨一生!”
紫虚子洒然道:“先生当年亲口对我说:董陵资质虽逊于你,但心志坚毅兼之心胸狭窄,嫉妒心更是强烈,如能好好利用他这点加以刺激,或者将来会有一番作为也说不定。”
董陵一瞬间目光发直,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怔怔看了紫虚子半晌,方才咬牙狠狠道:“我为什么资质不如你?他凭什么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