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难忘的,莫过于四年前的年三十了。
那天吃过年夜饭,就感觉老爷子不太对劲,最是注重仪式感的他老人家一个人袖着手,呆呆地坐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姐姐马上猜出了端倪,一模他的额头,滚烫。
“你不舒服怎么也不说一声?”体温计一量,他的体温已飙升到39°5。“我不去医院,我没有生病。”人老了都怕去医院,特别是大过年的,总感觉不那么吉利,那一刻,八十岁的老爷子就像个孩子,怎么说都不挪窝。家人哪敢耽搁,两个姐夫轮流,把他背到了住院部(老爷子是医院的退休员工,我家就住在大院里,路途不远)。
这几年,老爷子的心肺功能越来越差,此刻痰又在不停上涌,你能清楚听见他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声音,医生二话没说,开了住院单,老爷子便直接住进了呼吸内科,他最不愿去的地方。
家中人多,老爷子也不是第一次住院,姐弟和小男子汉们陪着他去了病房,我在家中收拾打扫。不一会儿,姐姐回来了,找出原先的化验单、病历又去了住院部。我们商定今晚我和弟弟陪夜(老爷子重男轻女,看见弟弟才会心安)。
来到病房,我换回两个小男子汉。病区很安静,只有极少的病人,也是,快过年了,谁还愿意在医院耗着?病房不大,两张床位,除了我们家老爷子还住着个老头,瘦高瘦高,像根竹竿,岁数应跟父亲不相上下。我进来时,他正端坐在床上,好奇打量着我们。姐姐跟他打招呼,他很热情地回礼,可惜牙全没了,口齿含混不清,一句都听不懂,也只能对他讪笑了。
我们家老爷子已打了退烧针,此刻正吊着盐水昏沉沉睡着,喉咙里咕噜咕噜全是痰,仿佛一辆负载过重的老车,声嘶力竭地做着最后的挣扎,听着就让人揪心,这个年他得呆在医院了。
和姐姐们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会,老爷子去年住院就住了个把月,全是他们里外操劳,没让我费一点心思,这回说什么也得让她们歇歇了。再三催促,姐姐们十点多才走。这时老头的女儿来了,一手拿着一个大食盒,一手还牵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们给老头送宵夜来了。
女儿很爽快,听口音是四冶的(中国第四冶金建设公司,当年在我们矿搞基建,后来就留在了这里,如今年轻人都出门寻活路了,只剩下老弱病残驻扎着)。一放下食盒,她便麻利地为老人盛汤拿菜,老太太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很是不放心的样子,大概是牵挂老头,这么晚还跟来了,这就叫老来伴吧。
女儿很大声招呼完老头,又招呼起老太太,老太太皱起了眉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许是发现我的好奇,女儿爽快地介绍起来,老头确是她的父亲,耳朵几乎听不见了,因上感已住了半个多月院,原本打算出院的,可指标就是下不来。老太是她的母亲,有点小脑萎缩(俗称老年痴呆),没人看着就到处去捡垃圾,大包小包往家里拿,怎么说都没用,所以走哪得把老太带到哪。
家中有这样俩老人,非乱套不了可,家人怎么忙得过来啊?我不由对她深表同情。“我还有一哥一妹,哥最近忙,我和妹轮班。”这情况和我们家很像,家人老了,总会病的,子女多,互相帮衬才忙得过来,我们以后可没这个福气。
见女儿跟我聊得开心,老太太不干了,她站在老头儿的床边,背对着女儿,满脸嫌弃地撇着嘴嘟囔,显然对女儿败坏了她的名声很是不满。
"哪有这么说人的?你那么多书都白读了。"
"你就编吧,没有的事,你爱咋说就咋说!"
"说我捡垃圾,什么时候捡啦?"
……
老太的表情实在是丰富,几乎女儿说一句,她便小声驳斥一句,针尖对麦芒,句句在理,让人忍俊不禁。这样一个老人会痴呆?是不是女儿太夸张了?
"你这样说,老人会生气吗?"我婉转地提醒道。
"没事,她弄不明白,她自己做的事全都不知道!"女儿不以为然,老太却又冲她翻了个白眼,看来老人什么都清楚啊。
帮老头打理好一切,女儿要走了,老太太留着陪夜,虽说女儿连比划带喊叫地叮嘱再三,还是让人觉得这样的安排不近情理,78的老太看79的老头?要三个子女干什么,我很为老人打抱不平。
"我妈半夜会开门跑出去,呆这她能睡会。”女儿这边话音未落,那边老太又不乐意了,嗓门一下子大了不少:“说我半夜跑出去?稍微有点脑袋的人都不会这么说,外面那么冷,又没有人,我出去干哈?”女儿瞬间哑口无言。我也彻底晕了,不敢再接一个字,只是告诉女儿晚上我在,会帮她顺带照看的。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两位老人坐在一块,互相看着,笑眯眯的,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又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后来索性玩起了拍巴掌的游戏,他们眼角眉梢全是欢悦,全然忘了自己已近耄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画面不就是最好的诠释吗?
不敢再打扰他们,我扭身照看父亲,可没过多久,身后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响,扭头一看,老太竟拿块抹布擦起了病房里的柜顶,她想干什么?片刻功夫后,老太拿起了老头垫在背后的被子,叠成一长条,想往柜顶上放。我赶紧去帮忙,老太很不好意思地笑笑:“病房里热,这被子用不着。”做好这一切,老太坐回陪护小床,开始铺床脱衣,嘴里还碎碎念着,不知叨叨些什么。
"老人家,天晚了,你赶紧睡吧!”
"睡了睡了,你也睡吧!”
“我父亲挂盐水呢,你先睡!”
“这就睡,这就睡!”
见老太躺进了被窝,我继续浏览网页。没过多久,身后又传来莫名的声响——老太起身了,正蹲在床头的位置四处翻找,被子已经被彻底掀翻,她嘴里还在不停嘟囔:“毛巾呢?毛巾呢?”这时,老头也下了床,在老太身边站下,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看架势在劝阻老太。
“老人家,你找什么?要不要我帮你?”
"老头的毛巾。”老太回身冲我一乐,跟着又调头把紧扣在小床上的枕头拿在了手里。
“这是枕头,不是毛巾。”我想把枕头拿下来。老太双手一紧:“我想看看里面有没有毛巾。”——这个枕头是密封的——我终于相信老太的女儿没有夸大其词了!
看着老太一脸天真地摆弄枕头,我竟不知如何是好。此刻已近午夜,走廊里没有一点声响,我们的病房却如此“热闹”。老人年轻时一定也是非常能干之人吧,操持一个家庭,带大三个孩子,按说该享清福了,可她竟连自己在干什么都不知道:生命的老去竟是如此的无奈!
帮老太把枕头粘好,帮她重新铺好床铺,再把老头安顿回床上,老太却又爬了起来,拿起扫帚扫起地来,连犄角旮旯都不放过。赶紧抢过扫帚,把她扶上床,看她安心躺下,再帮她掖好被角——零点三十分,她终于睡了,老头那也响起了鼾声。
老太确实是有问题的,问题还不小,家人们得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一定也有许多难言的苦涩和无奈。联想到女儿所说老太半夜会开门出去,我似乎理解了家人们让她守夜的决定,固然有老太对老头的不舍,更多的恐怕是家人们终于能闭上眼睛睡个安稳觉了,至少在病房里,不担心她走丢。
中国已进入老龄化社会,大街小巷,街头巷陌,随处可见老人们踽踽独行的身影。我曾多次听见"老年痴呆"一词,也不止一次在微信上看过寻找老人的启示,但今天它真正在我面前呈现时,我还是被深深震撼了:它竟可让你跟世上最亲最近的人渐渐成为陌路,让那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慢慢变得莫名其妙,甚至不可理喻,她身上最美好的品行会渐渐消失殆尽于你面前,你却对此束手无策,这是怎样的悲哀?
老太太才消停了一会,就醒了,她才睡了两个小时。我默默地看着她光脚下地,把被子拖到地上叠好,叠得整整齐齐,再小心翼翼放到橱柜上,被子在下,枕头在上。然后,她光脚走到门口,抬手便想开门,我赶紧阻止,告诉她不可以出门,她很听话地回到床上蜷缩着躺下,把自己的棉袄盖在身上继续“睡觉”。听见她有点咳嗽,我起身去把她叠好的被子拿下,轻轻盖在她身上,她给了我一个很灿烂的笑,如婴儿般纯净……
病房里终于有了难得的安静,盐水一滴滴注入父亲的静脉, 他的喘气声依旧很粗重。 那日彻夜未眠,那个年,就这么盯在病房,守护着病重的老父,陪伴着这对孩童似的老人,心底泛起的是莫名的酸涩。无论我们怎样努力,都无法阻止父辈们老去的时光,他们最终会被岁月打造成一张张泛黄的照片,只在某个熟悉的场景里复活,这是我们心底最最不愿面对,不愿接受的一切,可那一刻,除了无声的陪伴,你再无他法,深深的无力感充斥了所有,你终于明白,你此生和这个给你生命,最最爱你的人的缘分,只有半生,等你后悔,曾被你挥霍了如此多的时光,被你错过了如此多的机会,你已永远没法弥补了,这种愧悔,将会成为扎在你心底的一根刺,永远让你痛彻心扉。
转眼,新年又至,而我的父亲已离去两年了。亲爱的老爷子,你在那个世界一定很好吧?今夜,我有点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