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爸爸

来源:周公子爱读书

唐,天宝七载。

东鲁兖州。

正值暮春时节,和风吹绿柳,暖日映花红。

一幢临街的酒楼前酒旗飘扬,车来人往。楼东一株桃树倚窗怒放,灼灼其华。

不多时,楼内转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高鼻深目,神清骨秀。正当喜乐无忧之年,其眉宇间却颇有惆怅之色。

只见她行至桃树边,折下一截开得正旺的花枝,而后倚树望远,湛湛有神的双目热切地望着大路以南,似乎是在等候什么人。

红日西沉,她期盼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大路上,一对手持纸鸢的父子从田野中兴尽而归,谈笑往还,高大的父亲边走边爱怜地帮手舞足蹈的孩子整理着散乱的发髻。

少女垂首,眼泪簌簌而下,手中的桃花被打湿,愈发娇艳。

此时,楼中又转出一位少年,与少女约略齐肩,然稚气未脱,显是更为年幼。他行至少女身旁不置一语,缓缓低下头,也哭了。

夕阳送来霞光万丈,两个少年在一树繁花下相对而泣。

此时,在金陵,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舟行江上。

清风徐徐,两岸的桑麻一片新绿,他却眉头紧蹙,无心赏看。

须臾,他从行装中抽出笔墨素帛,开始纵意挥毫;然笔势凌乱,可见其心中烦忧:

吴地桑叶绿,吴蚕已三眠。

我家寄东鲁,谁种龟阴田?

春事已不及,江行复茫然。

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

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

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

桃今与楼齐,我行尚未旋。

吴地的桑叶又绿了,吴地的的蚕儿已三眠。我的家远在东鲁,家中的田地有谁劳作?一年的春耕又成空,望着淼淼江水,我的心中一片茫然。

多希望南风能吹起我的归心,飞送到家中的酒楼前。我家楼东有桃树一株,枝条高耸,上拂青云。此树是我临行所种,如今一别三年;树当与酒楼齐高,我却仍未还家……

写到这里,中年人思及留守在东鲁家中的一双儿女,心下大痛。再动笔,手已微微颤抖:

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

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

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

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

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

裂素写远意,因之汶阳川。

我的宝贝女儿名叫平阳,手折花朵倚在桃树边盼我归家。折下桃花却等不到我,一定泪如流泉。我的小儿名伯禽,个头该和姐姐一样高了,姐弟俩并行在桃树下,双双落泪。

母亲早已去世,父亲远游在外,又有谁会来抚背爱怜他们呢?

想到这里我不由方寸大乱,肝肠忧煎。只能撕片素帛写下这份挂念,寄给远在汶阳川的儿女。

一诗题罢,中年人不禁迎风洒泪;江中来往穿梭的船只,岸上碧绿的桑田,渐行模糊。

中年男子名李白。

正是文首那一双少年日夕思念、苦苦等候的父亲。

上面那首用语平易,却极为悸动人心的诗作叫做《寄东鲁二稚子》。

人人都知道,李白是四川人,出川后于湖北安陆娶妻生子。如今又怎会将家庭子女置于东鲁,且一去三年而不顾呢?

这又要从将近20年前说起。

李白自25岁出川,漫游至27岁仍功名无着。家财散尽后于湖北安陆迎娶了相门之女许小姐。

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孙女,便憩于此,至移三霜焉。——《上安州裴长史书》

此后,他在安陆度过了10年家庭时光。

十年间他不断向湖北各地官员上书干谒,均告失败。后更曾东游吴越,南泛洞庭;一边漫游大好山河,一遍寻求仕进之路,结果仍一无所获。

在诗中,他概括这段时间是“酒隐安陆,蹉跎十年”。

然纵观李白一生历程,其出川后最平稳、最幸福的日子其实恰是这十年时光。

政治上的不遇他终生都没能摆脱,但此时期他最起码有一个温暖的家,有知冷知热的妻子和一双活泼儿女。

可惜婚后十年,妻子许氏不幸早逝。

李白本就是入赘妻家,妻子去世则更显寄人篱下。且从其诗文中可知,由于性格上的傲岸不羁与坦荡无遮,他为安陆当地许多官员所不容,似乎颇得罪了一些人。

种种因素,都迫使他不得不迁居他乡。

李白就此携带一双儿女移家东鲁兖州。此地为孔子故乡,境内既辖曲阜,又涵泰山,乃儒家学说的发源地。

素来抱负远大的李白,或许觉得儒家圣地可成为自己实现政治理想的新起点。

后来,李白果然在东鲁得偿所愿,奉诏入京。

收到诏书后,他从与孔巢父等山东名士一起隐居的徂徕山返回家中,激情洋溢地写下了这首《南陵别儿童入京》: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从“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一句,可见当时他的一双儿女年纪尚小,并不知父亲即将远游,见其归来,兴高采烈相迎,牵着李白的衣角嬉笑亲昵,乐不可支。

此后李白入京一去两年,一双幼儿谁人照应?

这个问题,与李白同时代的一位铁杆粉丝魏万或许能够给到我们答案。

此人因爱慕李白之才,曾跨越万水千山追寻偶像,相逢后二人一见如故,同游数月,遂成忘年之交。

李白更将生平所有诗文交付与他,托其编订成集。后来魏万果然践行,并在诗集序文中,留下了很多有关李白生平的第一手资料。

比如,从中我们可得知,李白移家东鲁后,曾与一位山东妇人共同生活过,且生下一子名曰颇黎。

不难想象,子女年幼,李白却能放心西去,正是因为有这位妇人帮助照料。

及至后来,也许是因为聚少离多,也许是因为李白被赐金放还、仕途失势,这位妇人最终带着儿子颇黎与李白分道扬镳。

此后,在李白写给子女的诗中,都只见平阳、伯禽,未见颇黎。

两年后,李白辞却翰林待诏,曾折返东鲁与子女团聚,并用玄宗赏赐之金银购置田产酒楼,以图生计。(与迷弟杜甫携手遨游就是这段时间)

然而,作为一个被诗歌之神选中的人,注定李白将无法以凡人自持。

于是很快,他又开始南下漫游,寻求新的政治机遇。

迄今所存李白笔涉子女的全部诗篇,都出自这之后。

从前在湖北安陆,虽然他也曾多次离家漫游,但孩子有母亲与其族人照料,何须挂怀。后来虽移家东鲁,自己又西入长安,然毕竟是飞黄腾达之际,想必那位继母也不至亏待其儿女。

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此次离家,我们相信李白也一定委托了在鲁地最可信任之人照拂儿女,但毕竟不是家人,与往时不可同日而语。

此后的漫游中,李白便不时流露出对一双儿女的深切牵挂:

我固侯门士,谬登圣主筵。

一辞金华殿,蹭蹬长江边。

二子鲁门东,别来已经年。

因君此中去,不觉泪如泉。

——《送杨燕之东鲁》

离别子女一年后,因有朋友要去东鲁,李白写诗送别,由此想到自己的两个孩子,不禁泪流如泉。

到离家三载时,牵挂之情更甚,除了前文提及的《寄东鲁二稚子》,李白又委托前往鲁地的友人代为探望:

我家寄在沙丘傍,三年不归空断肠。

君行既识伯禽子,应驾小车骑白羊。

——《送萧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

我家寄居在东鲁沙丘旁,三年未回,一想起来就心碎肠断。君是见过我家伯禽的,回到东鲁还请去看看他,这小子现在应该能骑着白羊驾着小车到处溜达了吧。

……

再后来,安史之乱爆发,李白一双儿女仍在东鲁:

爱子隔东鲁,空悲断肠猿。

林回弃白璧,千里阻同奔。

此期间他的一位江湖门人武鄂,曾主动请缨要到东鲁帮他接应孩子:

门人武谔,深于义者也。……闻中原作难,西来访余。余爱子伯禽在鲁,许将冒胡兵以致之,酒酣感激援笔而赠。

可惜,兵荒马乱中并未接应成功。

直到李白五十多岁,因投奔永王而落狱浔阳时,其子女依旧滞留东鲁。有其狱中诗篇可证:

穆陵关北愁爱子,豫章天南隔老妻。

一门骨肉散百草,遇难不复相提携。

——《万愤词投魏郎中》

意思是,自己身遭大难而孩子们还远在山东,妻子隔在江南(第二任妻子宗氏),一家人分离星散,无法互相扶助……

同期的另一首求救诗里也说自己“星离一门,草掷二孩”。

万幸的是,后来李白遇赦放还,彼时安史之乱也已平定,子女终得赶来团聚。在其去世前一年,曾有诗篇提及:

醉罢弄归月,遥欣稚子迎。

意思是说自己大醉后乘着月色回家,远远看见儿子在门前等候,心中大感欢慰。

父子相聚次年,李白于当涂去世。

那么此后平阳与伯禽境遇如何呢?

平阳的结局比较明确,在铁杆粉丝魏万为李白所编的诗集序言中已有所交代:

女既嫁而卒。

平阳出嫁不久后就去世了。伯禽的情况则要周折一些。

唐宪宗元和十二年,李白去世五十年。

这一年安徽来了一位叫范传正的官员,此人在整理其父所留诗篇时,发现自己父亲居然与李白颇有交情,还曾一起在浔阳把酒夜宴。

范传正读后十分感慨,深感自己应为这位伟大的诗人做些什么。于是便开始寻访李白后人,一直找了三四年,终于找到了李白的两个孙女——也就是伯禽的两个女儿。

彼时,这两个孙女都已嫁与当涂本地农人。范传正与其交谈中,发现她们虽已是农妇打扮、衣着朴素,但仍进退有据,举止闲雅,颇见其祖父风范。

相见与语,衣服村落,形容朴野,而进退闲雅,应对详谛,且祖德如在,儒风宛然。——范传正 . 《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

范传正向二人问起家世身道,才知道伯禽早已去世,姐妹俩还有一个兄长,外出云游十几年了,不知所踪。

父伯禽,以贞元八年不禄而卒,有兄一人,出游一十二年,不知所在。

父亲伯禽在世时只是一介布衣百姓,故而她们也只能嫁与当地农夫,并无田地、桑蚕谋生,生活十分困窘。但以她们当前的身份,境况,又实在羞于向当地官员求告,担心辱没了祖上声誉。如今因官员寻访,在乡闾逼迫下,才不得不忍耻来告。

“父存无官,父殁为民,有兄不相保,为天下之穷人。无桑以自蚕,非不知机杼;无田以自力,非不知稼穑。……久不敢闻於县官,惧辱祖考。乡闾逼迫,忍耻来告。”言讫泪下,余亦对之泫然。

两姐妹言讫纷纷泪下,范传正听了也十分难过,问姐妹俩有什么要求,自己可尽力帮扶。

姐妹俩说祖父李白葬在当涂的龙山,但他生前一直非常喜欢另外一座青山,因为那座山是他最仰慕的诗人谢朓曾经读书的地方。她们希望能满足祖父生前所愿,将其移葬青山。

之后,在范传正主持下,李白墓迁葬到青山脚下。

范传正因十分同情这两个孙女,便想帮她们改嫁到士族人家。没想到两个孙女一口否决。

告二女,将改适於士族。皆曰:“夫妻之道命也,亦分也。在孤穷既失身於下俚,仗威力乃求援於他门。生纵偷安,死何面目见大父於地下?欲败其类,所不忍闻。”余亦嘉之,不夺其志,复井税免徭役而已。

她们说夫妻之道乃天命所致,既已在落魄之时嫁给农夫,如今又怎能仗着官威改嫁高门。否则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祖父呢?范传正听罢很是感动,就为他们免除了一些赋税徭役,减轻其生活负担。

再之后,李白去世八十年时,又有名叫裴敬的后人前来当涂拜谒凭吊,当地人对他说,李白的孙女已有五六年没来扫墓,可能也已去世。

故事讲到这本该结束了,我却一再忍不住自问:

为什么我要写这样一篇文章?它平淡无趣,且又无助于李白的光彩与伟大。

难道是为了黑李白?告诉大家他是一个多么不称职的爸爸?!

不是的。

我知道天才并非完人。甚至越是天才,越有大缺陷。

李白是不世出的天才诗人,同时也是不够尽责的父亲,这毋庸置疑,也无须回避与遮掩。

可是我不想、也没有资格站在上帝视角去批判什么,那是他的生活和选择,他也承受了与之对应的痛苦与代价。

想来想去,促使我下笔的其实是以下几句诗:

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

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

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

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

这四十个字如同一帧帧的电影画面,自从读到便深深地萦绕于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隔着千年时空,那个桃树下折花流泪的少女,那个与姊齐肩、相向而泣的少年,是如此的清晰与真实,以至常常在某个静寂的时刻触痛着我的心。

让我觉得除了垂泪与叹息外,必须还要做点什么。

然而,又能做点什么呢?

或许也只能写下这些文字,寄托一份郁结已久的祈愿:

我是多么深深地、深深地期盼,当李白不在身边的日子里,那一对小小少年曾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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