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子君绝笔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悲哀与挣扎,为自己,也为涓生。

涓生,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这令我悲哀、令我挣扎、令我痛苦的尘世间,我想我应该去了我所向往的美好的遥远的地方,那里有我所向往的婚姻自由,那里有我所向往的美好社会——幼有所育、学有所教、老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住有所居、弱有所扶。在那里,所有的一切是那么美好,那么恰当自然,幸福的笑容挂满了人们通红的脸庞,暖人的星光自人们眸子深处散发开来。妇女不必担心别人恶意的揣测和狠毒的目光。

涓生,我想在那里,我是幸福的,在那里我会有一个和谐美好的社会,有一个温馨美满的家庭——我最爱的丈夫,最可爱的孩子,最亲爱的亲人。涓生,你看,所有的一切是那么美好,那么令人向往。所以现在,我是多么迫切的想要去到那里。为此,我那满是粗糙的手再次拾起笔来,写下这最后的,关于你,关于我,也关于这无情的社会的绝笔,当是最后的告别。

此时已夜阑人静,在我阔别已久的闺房里,我坐在已满是风尘的书桌前,借着微弱的烛光,那黝黑干燥的手像毫无感情的机器,“唰唰”地写下千言万语。

涓生,当我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呐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的时候,我可以预想了与胞叔和父亲的断绝关系,预想了生活无尽的窘迫,预想了社会生活的无情打压,预想了人们恶意的揣测和狠毒的目光,预想了相伴路上遇到的探索、讥笑、猥琐和轻蔑的目光,预想... ...我预想了所有遇到的艰难和最坏的结果。

常说佛前五百年的苦求,才能换来一世的一段尘缘。涓生,我爱你,并且深爱着你。我想,你就是我佛前五百年的苦求,所以有这一段幸福美满的尘缘。

莎士比亚先生说:“我猜中了这个故事的开始,我将上帝赋予我的一切都奉献给了你。但我却没能料到这个故事的结局。”涓生,我猜中了我们的开头,可是我猜不着我们的这一结局。

涓生,在我短暂的生命旅程里,你是那温暖耀人的光,拯救我于所有苦痛的黑暗,为了追随你,我愿意不顾一切不顾后果,勇敢抗争,砥砺前行。我的英勇,我的无畏,我以为在你看来是欣慰的,是欢喜的。只是不曾料想,我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的人生路,也已经不能。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我将会在你所给的真实的无情的现实——无爱的人间,死灭了。

四周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缥缈的虚空的风似要把微弱的烛光吹灭,烛影在摇曳,烛光在幻灭。透过那微弱的烛光,我像要看到了悲凉的希望,亦看到了涓生你。

死于无爱的最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了。甚至可以说,我已经经历过了——我已在包含无爱的最爱的黑暗中,苦苦挣扎着,悲痛着。涓生,我想你永远不会发觉,在你无情地说出“人是不应该虚伪的... ...我已经不爱你了”的时候,我就已坠入这悲痛的黑暗中,在这里,我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我听得一切罪恶的落井下石的声音,我还听得一个叫子君的妇人的苦苦哀求声... ...

“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路。”我终于读懂了它,但已太迟太迟。因为它需要用我的青春、我的美丽、我的经历、我的感情、我的付出,去换取那一刻的幡然醒悟。这代价太大也太沉重了。

我停下笔,缓缓抬起黝黑的粗糙的满是裂纹的手,猛地抓起布满灰尘的镜子。镜子中,是一张年老色衰,颧骨突出,暗黄无比的脸和一双暗淡无光的、疲惫的双眸,终于眸子里流出了两行清泪。涓生,这一切都因你而有,只是你从未明白我,你有的只是你的偏见——浅薄、冰冷、“只会为阿随、为小油鸡和小官太太暗斗”的小家子女人。涓生,你永远无法想象你的偏见对我的重伤有多大,如果可以,我将会毫不犹豫地撕心裂肺地呐喊:“涓生,我恨你!”

涓生,我想念阿随和小油鸡们了,但我应该再也不会想起你了。

就这样吧,永别了涓生,永别了我无尽的挣扎与悲痛,永别了这无情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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