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竞业协议的双刃
第二天，唐风墨从睡梦中醒来，正好是早上7点钟。不早也不晚。多年的职业习惯，让他的身体已经养成了准时的生物钟记忆。
该干什么的时候，就去干什么。提前规划好了工作日程，干起来就不觉得累。
穿上笔挺的西装，整理了下头发。在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相对于开始发福的同龄人，他对自己的身材保养还算基本满意——除了难减的肚子上的赘肉。那是十多年销售生涯留给他的职业痕迹。他转身带上门，快速地走向这个城市里最高的那栋楼。
今天上午有个人要见最后一面。公司KP产品线的销售总监訾名凡要辞职，唐风墨按照惯例最后要跟他聊聊。他早就习惯了对销售界精英们的迎来送往，但入职谈话和离职谈话是他必须履行的既定程序，也是销售总监们这一段职业生涯从生到死的重要仪式。
“已经决定了？”唐风墨笑嘻嘻的看着訾名凡，后者多少有些局促不安，“坐下说呗，起码此时此刻还是一家人，搞得这么生分。”
“是的唐总，我已经决定要离开GK了。个人原因......父母在另外一个城市......家里需要我的照顾，干销售这么多年东奔西跑对家庭亏欠太多，我想要离开帝都回到老家，回归正常人的家庭生活。您和GK公司这么多年对我的栽培和关照，我一直都很感激，真心舍不得离开大家......”訾名凡一脸真诚地堆满了笑容，却怎么也感觉这段话说的过于流畅但不自然，就像背了无数遍的演讲稿。
唐风墨心里暗自笑了笑，听起来多么耳熟，每次都是这一套，就没点新鲜的说辞么？与十年前自己从天都公司离职时的说辞似乎也没什么两样儿。那时坐在对面的总裁大人面无表情，现在回想起来估计他老人家心里也在暗自发笑。
“下一步怎么打算的？”唐风墨喝了口茶，漫不经心的问了句，余光却重重的聚焦在了訾名凡的脸上。
“没想好呢，想先休息一段时间。调整调整状态再作打算。”訾名凡陪着笑，嘴角不由自主的轻微抽动了一下。他在面对唐风墨的时候，心理上总是处于下风，甚至有些忌惮跟唐对话。唐获取信息的能力和处理人的手段他是非常清楚的。他总是摸不透他，也不知道他对自己的真实意图了解多少。
“哦，好好调整下也不错。”唐风墨其实早就知道他拿到FP公司的offer了，FP是GK最大的竞争对手，总部在帝都望京一带。这个行业的高层圈子并不大，唐风墨自然有自己灵敏准确的情报渠道。
“以后如果有困难，可以再回来干......感谢你对GK作出的贡献......”唐风墨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訾名凡，很机械的说出这句话，觉得再聊下去的意义也不是很大。訾名凡满脸堆笑起身致谢，双方心里都明白一旦离开GK是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的，下次再见面大家就是殊死相搏的竞争对手。唐风墨心里其实很惋惜，訾名凡是搞销售的好苗子，但是还没有真正出徒。靠之前老领导裙带关系提拨上来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差了一段力压群雄的修行。若能沉下心来跟住自己三年，前途不可限量。如果不是因为訾是前朝的旧臣，或许自己之前的真心挽留下还不会被其误解。
他心里有根刺，外人很难拔掉。
除了他自己。
和时间。
早上hr部门放在桌上的空白竞业协议,给訾名凡预备的。唐风墨打开翻了翻，在第三页看到了那行再熟悉不过、曾经改变他一生职业轨迹的条款“......离职三年之内不能从事本行业和相关行业，否则......”，冷哼了一声，然后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Eliy急匆匆的敲门进来，“唐总，您就这么让他走了？”Eliy是GK公司的HRD，短发黑裙高跟鞋，透露着职业女性的精明和干练。
“不然呢？”唐风墨冲她微微一笑，他明白她接下来想说什么。
“听外面传言，訾名凡要去我们的一家竞争对手公司。我提醒您下，跟訾签订竞业协议是很有必要的。”
“FP公司，SZ产品事业部销售总监，职能等级F8，年薪85万，期权30万股分四年行权。汇报人CEO卜达辉。”唐风墨平静的看着Eliy。
Eliy听的目瞪口呆，倒吸了一口凉气：“您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唐风墨笑了笑没吱声。心想，我还知道你每周五晚上都会跑到董事会主席西四环的别墅里汇报工作呢；我还知道你舅舅是GK公司间接持股人呢；我还知道上个月定升迁的SZ产品事业部华南大区经理是你新男友呢......跟你汇报的着么......
“由他去吧，一个訾名凡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不用再搞这么一套。”
“那执行董事那边......”
“我会解释的......这个东西本来也不合理......”唐风墨挥了挥手，示意自己要忙了。他知道这件事儿以后可能会给他带来一些小麻烦，不过他不在乎。
他的麻烦事儿多了，虱子多了不痒。
但是，毁了一个年轻人的前程和希望，他会有很强的负罪感，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他在刚毕业的时候遇到的都是一些格局很高的人，‘不阻挡年轻人的升迁之路’是那个圈子里的共识。偶尔有打压年轻人升迁机会的，他会竭尽全力的帮忙疏通。记得那年负责一个分公司的时候，有个三线城市年轻基层销售，应聘上了集团总部的青年后备人才培养班，他的直线领导却死活不放行。唐风墨废了很大的劲儿才帮他疏通好，亲自签字放行......这个已经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他也没指望别人感恩带德、涌泉相报......诸如此类......balabala......但他从内心深处很希望多年以后，訾名凡、李蒙他们也能够善待下一代的年轻销售精英......薪火相传......他会觉得很欣慰。
但是，他也很清楚的知道，訾名凡此去FP公司是千难万难在等着他。从与訾名凡的谈话中，他能感觉到訾名凡内心的轻飘飘，他并没有做好充分的挑战新环境的良好心态。应聘上销售总监并不是去做官，是去为企业挑大梁，不是去享清福。此时去FP，并不是訾最好的选择时机......或许他只是想给自己离开GK找个理由而已。
“多碰碰南墙也好，反正跟头总归是要摔的，现在摔总比以后摔要强。挑战困境是销售总监提升最快的进化催化剂。成败的关键还是看他的心态。从另一方面来说，訾名凡总比那些‘躺平’的年轻人要强。”唐风墨安慰着自己。
下午三点，唐风墨正在看财务报表，Eliy敲门进来。
“唐总，我还是想不太明白訾这件事儿。不签竞业协议，以后给咱们GK带来麻烦的时候就晚了。”
“你在教我做事儿啊？”唐风墨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活儿。他能从Eliy的语调中听的出她的底气十足，八成是已经请了大股东的“圣旨”而来。
“不敢不敢.....”Eliy连忙说道，“就是有些疑惑，您明知道他要去FP，为什么还要养虎为患？”
“你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在GK公司没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唐风墨扬了下眉毛，似笑非笑的目光，像两把尖刀直直的刺向Eliy。他很讨厌这个女人私下里总是上蹿下跳的搞些小动作，对这种角色向来没什么好感。Eliy感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尴尬的笑容当即凝固成冰。
“职责所在，您别生气啊......”Eliy有点招架不住。
“你坐下说。”唐风墨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点重，语气缓和了一下。他要花费一点时间跟Eily聊透这件事儿，要不然以后还得为这个事儿浪费时间。但是他的情怀感并不想和盘托出，于是他换了一套说辞，也让Eliy对GK有所交待。
“竞业协议是一把双刃剑，一般使用场景是在掌握核心技术、核心资源的高管离职时，但大部分时候是用不到的，尤其是对销售端的中高层干部。”
“一般来说，创业初期销售主要靠“人”，销售团队对业绩的影响权重较大，这个阶段是英雄业务员的时代，客户和消费者对品牌不熟悉的时候，就会通过自己熟悉的‘人’的信用作为背书，形成交易。比如，你的同学是卖手机的，你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手机的时候就会问你同学，他的推荐对于交易来说至关重要。于是，销售界冒出来这么一大堆理论，什么‘想卖产品先卖自己’、什么‘卖货先卖人’啊......诸如此类；随着企业的壮大，产品的核心品质得到市场验证，营销渠道逐渐健全，销售团队对业绩的影响权重下降；当企业发展到一定规模，形成自己的强势品牌，“人”的作用会变得越来越小。比如，你喜欢华为手机，只要能买到就行，谁卖给你并不重要。”
“目前，对我们GK公司来说，金字招牌和核心技术是訾名凡无论如何也带不走的。客户资源和销售团队是他以为能带走一些但其实基本都带不走的。唯一能带走的，是在职期间的工作经验而已。因此，签订竞业协议的意义并不大。我们白白多付几年的竞业补偿金。在业内还给GK落下个小气的名声，没有必要。”
“说白了......他的实际价值不值得我们签这个竞业协议，付这笔钱。”
唐风墨看Eily还是一脸疑惑，继续说道。
“即便是与訾名凡签订了竞业协议，明确他不能去FP公司。如果他不遵守约定，那点赔偿金FP也是付的起的，实际意义并不大。”
“还有，訾名凡有几斤几两我们都很清楚，他的市场打法、行事风格我们也很清楚。他去操盘这个项目失败的几率很大。如果我们阻止他去，FP公司再重金招一个我们谁不认识的营销高手，对我们GK来说，不见得就比现在有利。”
“所以，签这个竞业协议是把双刃剑，最后真的能伤到谁还真说不好......”
“好吧，您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我听您的。”Eliy点了点头，心里却满是狐疑。但她即使有一百个不情愿，此刻也只能听话照做。她心里暗暗的下定决心，将来要是有一天唐风墨要是提离职，无论如何也得让他签下GK公司历史上最严苛的竞业协议，哪怕他说的再天花乱坠也得签。
那将是她作为HRD对GK最大的贡献和最好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