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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天,我终于见到了失踪五年的妻子,但却是在卫生间的方镜里。

她穿着和车祸发生时一样的红色长裙,发丝凌乱、双目红肿,静静地注视着我。

我被吓了一跳,捧起把冷水扑在脸上,再睁开眼,镜中又只剩下了自己的面孔——狼狈且憔悴。

果然,奇迹不可能出现。

当那个逆行的畜生冲向我们时,我的生活便和翻下悬崖的轿车一起,彻底支离破碎了。

除去一条延伸至高速公路的脚印外,她什么都没留下,就这样从我的余生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管我如何询问,警察和医生的答案始终如一。

“现场只有你一个。”

或许她是去找人帮忙了?又或者遇到了其他意外?

我时常会回到原处,站在翻修一新的围栏旁,等待着她重新出现的那天。

转眼,便是五年。

“喂!你刷个牙要多久?人师傅还在楼下等着呢。”

正在我恍神时,客厅里响起了老友的催促。

我不敢耽误他好不容易腾出的假期,胡乱擦了把脸,便马不停蹄地跟他坐进了楼下的出租车,将这一瞬间的迷茫暂且抛至脑后。

一路上,老友絮絮叨叨地讲着大学时琐碎的往事,从给宿舍的床板铺上被褥,说到塞进行李箱的毕业证书,丝毫不知疲倦。而我则心不在焉地应和着,脑子里仍在思考刚才发生的事。

“她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

“谁?”老友从副驾驶探出半个身子,我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

不过好在他并未追究,继续聊起要带我去的酒店和里面琳琅满目的特色菜。

尽管并无胃口,但我还是乖乖听从他的安排,开门、下车,跟在满脸堆笑的服务员身后,钻入了酒店深处宽敞的包厢。

饭桌上,老友把那些快十几年没提起过的名字一个个捡了出来,捶胸顿足地悔恨着自己年少不懂得珍惜。情到深处,他还会端起酒杯,涨红着脸把辛辣的酒精猛地灌入肚中,然后发出令人难堪的感慨。

我摇头晃脑地听着,刚打算用饭菜压压胃里撺掇的火苗,房门又一次开启。

顺着老友的目光,我看见服务员正端着个夸张的大盘朝这边走来。

“老弟啊,知道我为啥要带你来这儿吗?”

“哈哈,该不是因为贵吧。”

他神秘兮兮地摇摇头,同我一起注视着餐盘落下。

服务员微微躬身,用极富礼貌的语气说道,“干烧银鲳,二位请慢用。”

接着她便退了出去,而我则靠在座椅上,酒已经醒了大半。

老友不慌不忙地摸出半包香烟,叼进口中、点燃,用视线和火光一齐烧灼着我。

“你应该记得吧,这是弟妹的拿手菜。”

我无言地捧着酒杯,掌心冰得发麻。

“阿姨嘱咐我,说要多劝劝你,知道你不甘心、不愿意放弃。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五年里上上下下地折腾,早就该累垮了。可林至啊林至,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二老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没抱上孙子也没享过几天清福,天天跟着操心、愁,几天几夜的睡不着,你觉得合适吗?况且就你这状态,又能再坚持多久?你总不能指望着我去给他们养老送终吧?五年,差不多了,哪怕是为了你的父母,也该结束了。”

说罢,他便再度陷入沉默,边抽烟边看着一大桌的残羹剩饭。

我想反驳,舌根却哏着喉咙,想站起身一把将碗筷扫到地上,却发现腿软到根本动不了。

因为我内心明白,他说的是对的,我只是幼稚地不愿接受罢了。

终于,在烟雾充满整个包厢前,我伸手抓起盘中那瘦到可怜的鲳鱼,毫无体面地撕扯起来。

紧致的外皮被齿舌搅烂,汤汁碎沫肆意飞溅。

这味道的确算得上招牌,但我想要的,是周六夜晚和爱人一起挤在餐桌边,哪怕被刺卡了,也要边咳嗽边夸赞她的手艺。自始至终,我都幻想着某天清晨能再次听见她叫我起床的声音,就像那些悲剧从未发生过,那个结婚纪念日,我没开车带她去看什么该死的薰衣草。

但幻想之所以是幻想,就是因为它有惊醒的那一刻,而现在——

猝然,我的手臂凝固在半空,双眼死死盯着杯中还剩一半的红酒。

在那平滑如镜的液面上,出现的是她的倒影。

我毛骨悚然,四下转动脖颈,视线扫过餐盘、调羹、瓷砖以及一切可以反光的物体。

但无一例外,那一头的我就像被生生替换了般,全部变成了妻子的模样。

她保持着和我相同的姿势,半躬下腰,自镜像中惊愕地盯着我。

在老友开口前,我飞速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酒店。

【2】

下车、上楼,抖抖索索地将钥匙插入锁孔。

门刚一开,我便马不停蹄地跑进卧室,正对着衣柜边的全身镜。

喘着粗气,我能感觉到汗珠从额头一路滑至嘴角,同还未擦净的饭渣混合在一起。

此时我脸上的花样肯定相当丰富,但我却完全看不见。

是她,她真的回来了。

“李、李欣?”

我颤抖地问道,可镜中之人却只是做出了相同的口型。

我不愿放弃,猛扑上前,两手攥住镜框拼命地吼着,像是要将这五年的委屈一口气全喷出来。

“李欣!你到底去哪了!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家中回荡着粗暴的咆哮,而她则忠实反映着我所有的痛苦与绝望。

几分钟过去,冰冷的玻璃都被我捂出了暖意,我终于踉跄着跌坐在地,接受了现实。

就算有着李欣的外表,那也只是镜像罢了。

我真是昏了头,非但没认为这是幻觉,竟然还期待她能对我说些什么。

“说......”

忽然,一个怪异的念想出现在脑海。

我三两下翻出手机,拨通号码,仔细观察起她身侧的挎包。

虽然轻微,但它的确在振动。

我像是着了魔一般紧盯着镜面,伸出另一只手缓缓向腰间摸去。而倒影的指尖也逐渐移动,直到越过皮包的开口,停止、收紧。

屏住呼吸,我做出抓握的动作,用力提起手臂。然后便在极度的紧张中,看见了那块正显示着未接电话的屏幕。

“啊!”

我像是踩中了高压线,激动地浑身发抖。不等大脑思考便接通电话,将两只手紧贴着耳廓。

“喂?李欣?喂?”

我等待着,期盼能从听筒另一头抓住她的声音,可得到的却只有骇人的寂静。

“不,不不不不。”磅礴的无力感将我淹没,我撑住床沿,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她的名字。镜中妻子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期待,变得愈发难过、悲哀。

哗——

就在我即将崩溃时,一阵低沉的响动传入耳膜,我赶忙收起情绪,全神贯注地听着。

那声音显得异常杂乱,像是有人在几层楼外敲敲打打地装修,但除去烦躁,却又莫名的熟悉。

我站起身,茫然地望向窗外,先前难得的晴空此时正乌云密布,在这萧瑟的晚秋,最不缺的就是突如其来的——

“雨。”

我呢喃着,呼吸变得急促。

“下雨了。”

顿时,我豁然开朗。而且从通话内的信息判断,那似乎并不是一般的雨声,要比直接落在地面更闷,又没有隔着容器或墙壁的回音。我曾经听见过,是在刚认识李欣时,和她旅游去看海赶上变天,埋头朝岸边游去的时候。

我惊喜地看向镜面,这才读出她皮肤表面病态的苍白,那早就摆在眼前却被忽略的线索。

“李欣,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你!”

整整五年,我从未觉得她离我如此之近。

没有片刻犹豫,我收起手机、推开家门,朝着小区的地下车库奔去。

【3】

行驶在高速路上,窗外的景色飞掠而过。

其实到现在,我也没想清楚究竟该从哪找起。而且就算跑完了市内,那其他省呢?甚至国外又该怎么办?

我叹了口气,后视镜里,李欣也同样满面愁容。

说实话,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看到她坐在主驾驶的模样,虽然我几次三番催促她去考驾照,但她总以怕自己会上新闻为理由不停推脱。可尽管如此,坐在我旁边,她却从未老实过片刻,总是一会儿说我忘开转向灯,一会儿数落我停得太靠斑马线。每当我烦到受不了时,她又会缩成一团,装作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生不起气来。

回想起往事,我感觉胸口堵得发慌,不由自主朝后视镜多瞟了几眼。

李欣手扶着方向盘,长发轻披于肩胛,棕褐色的眼眸摄人心魄。

其实转念一想,我真的需要去找她吗?

她不是......就在那吗?

我放松面部肌肉,深吸口气,模仿着李欣的神态说道,“林至,该下高速了。”

接着迅速转过脸,不耐烦地做出回应,“知道了知道了,不是有导航吗?”

镜中,李欣挑起眉梢,“哟?见我爸妈那天你也是这么说来着,结果猜猜是谁一下午都没找到小区大门在哪啊。”

“啧,都过去多少年了。”

“怎么啦,这就听腻了?”

李欣得意洋洋地昂起下颌,正打算乘胜追击时放在副驾座位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我俩面面相觑,不知有谁会挑现在打过来。

我打开免提,紧盯着笔直的公路。

“林至?”那是老友的声音,语调急迫,“喂?你不在家吗?”

我一头雾水,没听出他话中的意思。

“我开车出门了。”

“出门?去哪?”

“没去哪,就是带着李欣一起——”

话音戛然而止,我心脏猛地抽搐,冷汗登时便爬满了脖颈。

“李欣?你是说李欣吗?喂?”

手机另一头,老友还在固执地询问。

而我则像丢了魂,颤抖着掐断通讯,打开了飞行模式。

“林至?”

“谁在说话!”

我慌忙回头,视线锁定住李欣的双眼,鸡皮疙瘩瞬间便从胳膊一路爬至面额。

在听到另一个字前,我掰断后视镜,用力甩向了后座。

伴着恐惧,我全神贯注地聆听着自己的呼吸,痴呆般度过了大半个下午。

一路上,我先是去到和李欣约会过的海滩,又抵达了城郊的水库,甚至连十几公里外的山湖和溪流都找了个遍,但都未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我愈发失望,开着车随意乱窜,离城市越来越远,最后根据广告牌的指示停在了一处水产养殖基地前。

天色渐黑,这里没有都市华丽的霓虹,昏沉的路灯只够照亮稀疏的杂草。

我看向远处十几块零零散散的鱼塘,仿佛张开的血盆大口。

“叔叔?”

刚踏出半步,角落传来的声音便令我一惊。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孩正躲在砖墙后,怯生生地注视着我。

“叔叔你来干嘛?”

“呃,买鱼?”

男孩听完没做任何停留,马不停蹄地钻进了房屋深处。很快,我的视野内便多了位身宽体胖的中年人。

他二话不说,上来就握住我的手,喜悦的神情像是见到了久别的父母。

“哟哟哟,哪位老板啊这是,现在还来光顾我这小摊子,快请快请!”

见他如此热情,我反倒不好意思了。但抵不住他的拉拽和满嘴的腥气,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鱼塘边上。

“老板,咱这可是附近质量最好的场子了,连城里的大酒店都要从我这里进货。”中年人边说,边漏出骄傲的神色,“而且要是您想吃新鲜的海产,我自家的渔船也能搞来不少好东西,像什么海蟹啊、黄鱼啊、鲈——”

“银鲳。”我想起自己唯一吃过的品种,“你这有银鲳吗?”

黑暗中,我发现中年人脸色一变,像是咽了口浓痰。

“老板,现在恐怕不是季节。”

接着,他搬出一大堆专业的理由,但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大大小小的鱼塘上,全然没听他说了些什么。

日轮已没入山脊,院里传出响亮的狗叫。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掏出手机给他看了看李欣的照片,但他只是迷惑地摇摇头。发现我不是某个前来进货的贵人后,脸上的兴趣迅速消散,随之而去的,还有我重新燃起的斗志。

经过简短的告别,我重新回到车上,额头贴着方向盘长叹了口气。

尽管早有预料,但我还是低估了这整件事的难度。毕竟五年都毫无进展的谜团,区区一天就想彻底解决实在是痴人说梦。

可我又能再等多久?

伴着深夜的犬吠,我朝家的方向缓缓开去。

【4】

七天里,我像个机器似的东奔西走。

每当我感觉抓住了关键线索,到头却总是镜花水月。

我身心俱疲,整个人仿佛仅剩空壳,无论精神亦或体力都已抵达极限。

不过万幸,她一直都陪伴着我。

在客厅,我们一同端起寡淡无味的冷水;餐桌上,她与我相互对视,咽下廉价却温暖的泡面;我们聊着很久没聊过的天,读着很久未翻开的日记,在从封面脱离的灰尘中有说有笑地调侃过去。

凝视着她的双眸、她的面庞、她搭在鼻尖的发丝,我知道,我从未真正孤单过。

但在享受失而复得的幸福前,我仍有未尽的使命。

又是一个晚归的夜晚,我推开家门,重重倒在沙发上。

“林至,今天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

“嗯。”

李欣早就等候在了客厅,神色忧虑。

“要不你还是请个假歇歇吧,再这么熬下去,身体都垮了。”

“嗯。”

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说漏嘴。

毕竟我如此拼命,都是为了,为了......

剧烈的头痛打断思路,我揉着太阳穴,神情愈发痛苦。

“林至!”李欣喝到,用极为严肃的目光审视着我,“你不能在这么下去了。”

她站起身,眼眶泛红。

“我明白,你是为了我们的未来,为了让我们有更好的生活,但你要出了什么事,剩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义?”

说着,她的目光缓缓移动。

“这几天,你有看过自己是副什么模样吗?”

我垂下脑袋,才发现自己身上沾满了泥土杂草,摊开手掌,十指全是刨开石子后留下的细密的划痕。

可以想象,我现在究竟有多可怖。

我想看看,我需要一面镜子。

但在我四下寻找时,李欣却上前一步,拖住了我的面颊。

“林至,陪着我,好吗?”

她的掌心冰得渗人,但眼神却无比火热,将我心中所有的阴霾全部烧尽。

我张开双臂,拥抱住她,点了点头。

五年的负担、痛苦,终于都随着她的归来烟消云散。

我从未如此快乐,泪水雨点般滑落在地。李欣也喜极而泣,用无比精确的感情回应着我。

接下来的日子,我榨干了自己的每一滴时间,眼中只剩下了李欣的笑容。

她是如此明亮,我仿佛又看见了毕业舞会上那个扶着大提琴的女生,灯光、人群全都黯然失色,大厅内只剩下她陶醉的表情和悠扬的曲调。

呆望着舞台上的李欣,我确信,她便是我的归宿。

恋爱,求婚,蜜月,同居。

那些激烈又深情的吻,那些月光下恬静的漫步。

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切都完美无缺。

直到——

咚咚咚!

回忆截止,巨大的敲门声令我浑身一震。

我手里正捏着写了一半的愿望单,李欣也同样面露疑惑。

将纸条叠好收进口袋,我从地面爬起,打开了门。

站在屋外的,是几天前找过我的老朋友。他气喘吁吁,像是刚从楼下跑上来的一样。还未等我开口,他便径直冲进客厅,发疯似地环顾着四周。

我被他的弄得一头雾水,连忙对还在迷糊的妻子摆了摆手。

“李欣,你先进屋,等会再——”

忽然,我有种异样的感觉。

因为从刚才开始,老友便一直死死地盯着我。

“人呢?”他说着,朝我走来,“李欣她人呢。”

“李欣。”我呢喃着,指向沙发的位置,“她不是就在那儿吗?”

话音落下,我看见老友脸色猛地一变,他大踏步跨过桌椅,站在窗台边问道,“林至,你确定吗?”

他神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我也跟着变得恐慌。

“李欣!”我转过脸,攥紧双拳,耳中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但她只是呆在原地,以可怖的沉默作为回应。

远处,老友伸手抓住窗帘,猛地拉了开来。

惨白的阳光鱼贯而入,我尖叫着,双眼因刺痛分泌出大量泪水,世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半晌后,等我终于能勉强分辨地板表面的污垢和缝隙时,挣扎着抬头,看见的却是无数炫目的方镜。

沙发上,电视旁,走廊里,全部都是形状各异的镜子。

我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路狂奔至卧室、厨房,焦急地搜寻着每个角落。

但那些镜面就如同鬼魅,将光线与虚影反射至我的眼中。

混乱中,我一脚踢开卫生间的大门,跌跌撞撞地冲至水池旁。

果然,她还在那里。我激动地伸出手背,想要接住她探来的指尖。

可旋即就感觉后腰被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侧身倒在了冰凉的瓷砖上。

老友扯住我的衣领,口水雨点般喷涌而出。

“林至!那他妈就是块镜子!”

“我知道,我知道啊!”

终于,我再也承受不住,抱住他,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无与伦比的哀伤笼罩着我,李欣失踪时,我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不省人事,那种体会尚不够明晰。但现在,我能确切感受到,自己真的失去了她。

老友将我搀起,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静静呆在一旁。

我啜泣着,将这半个月内所有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本就离奇的故事再加上含糊不清的描述,连我本人都没听懂多少,但等擦净满脸的口水与泪水后,老友却只是轻扶着我的脊背。

“我明白,林至,我明白你的感受。”他叹了口气,“可就算这是个征兆,像你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又怎么能找得到她?先好好睡一觉,说不定等你醒来事情就会有转机呢?毕竟人们不是常说吗,梦境也是现实的反射。”

也不知道是他的话有道理,还是因为宣泄了一通的缘故,我觉得眼皮逐渐变得沉重,伴随着的还有弥漫的困意。

简单收拾了下屋子,老友将我的手机重新充上电。

领走前,他嘱咐我不要太急于求成,等第二天,他会陪我一起去找线索。不管花多少时间,坚持下去肯定会有希望。

“她也一定在等着你。”

老友越是安慰,我越觉得身躯摇摇欲坠,等他刚一离开,我便转身栽进柔软的被褥,瞬间没了意识。

在混沌与疲倦大湖中,不断下沉。

再睁开眼,熟悉的家已被虚空吞没。

我站在寂寥的土地上,只有身前如镜般平滑水池在泛着幽幽蓝光。

垂首望去,我却并未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我顺势扭过脖颈,发现李欣正站在背后。

她双目圆睁、眉宇紧缩,一边舞动手掌一边大张着嘴,像是在喊些什么。

但从她喉咙里传出的,却只有海边波浪相互挤压破碎的杂音。

“汪!”

蓦地,一声狗叫从极远的地平线响起。

李欣面色陡然惊愕,接着用力抓住我的双肩更加卖力的嘶吼,发出令人窒息的气泡声。

“汪!”

又是一声犬吠,李欣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几步开外的阴影下庞大扭曲的轮廓,以及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骸。

腐烂腥臭灌进鼻腔,借着池水黯淡的光线,我才看清了远处缓慢接近的怪物。

那是条鲳鱼。

但在鱼鳍的部位,却拼接着两条犬类的前肢。

怪物用扁平滑腻的眼睛注视着我,亮出尖利的獠牙。

“林.......”李欣的声音,从它张合的鳃片内传出,“林至!快跑!”

惊雷般的巨响后,怪物突然狂奔而来!

在被那血盆大口咬住前,我猛地起身,从梦中惊醒。

今夜没有月光,屋内黑的可怕。

我心有余悸地摸着被冷汗打湿的枕巾,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那恐怖的狗叫,和李欣撕心裂肺的惊呼。

旋即,我的身体猛地僵住。脑海内浮现出了那些深邃的鱼塘,和围墙后男孩的脸。

下一秒,我翻身跳下床铺,冲出了家门。

【5】

目的地近在眼前。

我将车停到几百米外,爬到后座,捡起之前丢下的后视镜在地上摔成几片,取出枚最尖利的,看了眼上面李欣紧崩的面孔,接着小心放进大衣内兜,迈步走向了远处闪烁的路灯。

回想起中年人的过分殷勤,再到之后不合理的紧张,我觉得愈发诡异。

而且那个男孩看我的眼神和刚见面时说出的话,总有种他似乎认识我的感觉,但这又怎么可能?

夜里刮起阴冷的风,空气异常潮湿,我摸到砖墙旁,手心全是黏腻的汗液。

可再怎么说,就算他们真有嫌疑,我又哪来的证据?手机?还是身份证件?如果中途被发现了呢?告诉警察是梦境误导的我吗?

但另一方面,我又害怕错过这次机会,将与李欣永远的失之交臂。最终权衡再三,还是硬着头皮,钻进了离马路最近的仓库。

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我缩着身子翻了进去。屋内极暗,除了手电的一小块光圈外看不清任何东西。

思索着,我的视线扫过渔网、柴堆、还有一大摊叫不出名字的工具,接着停在了墙角方正的矮柜上。

我蹑手蹑脚地靠近,用指甲扣住抽屉两侧,缓慢地向后抽出。

被潮气腐蚀的木轨每移动半寸,都会发出尖锐的响动。我一面控制力度,一面祈祷着里面放着有用的线索。

可等抽屉被完全拉出,除了叠发皱的相片外,再没任何东西。

拿起照片,我取下皮筋,一张张仔细翻阅。内容清一色都是他们父子俩的自拍,而且时间间隔不超过一周。哪怕是爱好,这数量也着实过多了。

虽然怪异,但这与我的目的似乎并无关联,我重新拿好手电,重复之前的操作,提起口气,准备将抽屉推回原位。

“叔叔?”

突然,一声轻呼,让我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我扭过头,发现那个男孩不知何时已经站打开了大门,或许是因为越来越大的风声,我竟完全没有察觉。

于是我彻底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想要辩解。可男孩却只是站在原地,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盯着我。

“叔叔,你知道银鲳还有什么别名吗?”

我从未想过他会问出这种问题,迷茫地摇了摇头。

“平鱼,白伦,长林,还有——”

他注视着我,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镜鱼。”

“叔叔。”男孩抬起头,屋外开始落下密集的雨珠,“你也看得到她,对吗?”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我感到大脑一片空白,握着手电的胳膊如同筛糠般不住地颤栗。一股巨大激烈的眩晕冲上头颅,我身子一歪,差点跌倒在地。

男孩似乎还想补充些什么,但向前走了两步后,他猛地伸出手,开口大喊道,“爸爸!不要!”

等我回头时,已经来不及了,我只看见个在视野内越来越大的榔头,接着砰的一声闷响,便昏死了过去。

黑暗与疼痛将感官悉数包裹,我或许昏迷了有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

等再度苏醒时,我发现自己正蜷缩在墙角。不远处,中年人缓缓磨着刀,满是鳞片的案板上摆着数条还在抽搐地鲳鱼。

“我就知道。”昏黄的吊打左右摇摆,在他的躯干上打出深浅不一的轮廓,“你和那女的钱包照片里的男人一模一样。”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牢牢捆住。

中年人整理好刀具,熟练地剖开鱼肚,我注视着他的背影,愤怒逐渐变得无法遏制。

“说!她人呢!你把她怎么了!”

可他并未回答,用手扣出鲳鱼腹腔内的脏器,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扭动身躯,龇牙咧嘴回道,“你就是个畜生!”

哐!

刀刃被重重砸在案板上,他转过身来,面颊周围的横肉狰狞地扭成一团。

“‘畜生?’你就是这称呼救命恩人的吗?”

我被这答案整得脑袋发懵,正愣神时,他已经提起尖刀走了过来,冷冷俯视着我。

“你真觉得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救护车能找得到的你?”他拍着自己的胸口,大声喝道,“是我!是我报的警才救了你的狗命!是我,你才能活着跑到这儿来撒野!”

我目瞪口呆,呆滞地呢喃着,“那她呢?她怎么样了?”

中年人蹲下肥硕的身躯,视线与我平齐,“我在高速路边碰到那女人的时候,她就已经快不行了,等我把她扛上三轮,基本上也只能迷糊地重复什么,‘快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啧啧啧,真是可怜啊。”

我感觉心越来越冷,呼吸渐渐低微,“所以,你带她去医院了吗?”

“医院?”中年人漏出惊讶的表情,“兄弟,你该不会觉得我是个傻子吧。”

他站起身,冲我摊开双手,“反正你们这帮没良心的,等修养好了之后连屁都不会放一个!就算给钱,也跟他妈打发乞丐一样。所以你说我为啥要赌你俩到头来能知恩图报,而不是抓住确定的报酬呢?”

接着,他走到案板边上,割下一片鱼肉直接丢进了嘴里,边咀嚼边绘声绘色地讲着,像是在分享生活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插曲。

“说来也巧,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娘们身上揣的现金和首饰那叫一个多。老板,您一看就是个聪明人,肯定不会放着送到嘴边的肉不管吧。况且我还有赌债要还,有孩子要养活,我也没办法!”

被嚼烂的碎渣从他口中喷出,我紧咬牙关,才勉强保持住理智。

“看着她的脸,你就不会良心不安吗?”

“良心?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一拍大腿,弯腰夸张的笑了起来,“兄弟,你我现在不仅把债还了,还过得有滋有味。虽然一开始那蠢婆娘是有点烦,但我又没对她做什么,只不过把她锁在屋里,是她自己没抗住挂了的!而且除此之外,我还救了他老公的一条命。要我说啊,她还欠我一声谢谢呢!”

“报应。”我心灰意冷,双目疼得几乎要从眼眶内掉出来,“你绝对会遭报应的。”

“呵呵,那又如何。”中年人冷笑着,从地上抄起个粘着血污的麻布袋,“反倒是你,放着好好的生活不过,偏要伸着脖子往套索里钻。现在这结局,可怨不得别人。”

接着,我的视线便被死死罩住。

屋外下起瓢泼大雨,我被粗暴地拖行着,泥水与砂石相继灌入鞋跟。

五年的追逐,终于得出定论。

李欣死了。

那陪伴了我无数个日夜的枕边之人,永远成了回忆中的幻影。

她行走在沙滩上的脚印,书房内崩断的琴弦,餐桌上碗碟浅淡的压痕,再没了被续写的一天。

镜中注视着我的,自始至终,都是她冰冷的尸体。

咔嚓——

银蛇闪过,从粗布交织的缝隙间溢出白光。

我能听见中年人愈发沉重的脚步,和骤雨打在鱼塘中的嘈杂。

片刻后,我也将变做那些冷血动物的肥料,变成一个在现实外哀嚎的幽灵。

“林至,快跑!”

李欣的呼喊突然出现在耳畔,我肩头一震,眼前出现她落入冰冷大海时的场面。

就是他,让我的悲剧无休无止。

就是因为几个臭钱,我们的余生将葬送在腥臭的水底。

我不甘心,我无法接受,报应,我要让他得到报应!

“爸爸!求你,别再做了!”

忽然,远方响起男孩的呼喊,几乎被雨声淹没。

中年人停住大声回道,“你出来干什么!快进屋!”

他一定是怕在对方心里留下阴影,但我却听见了男孩跑近的脚步,感受到抓住我双臂的手掌微微颤抖。

在这个暴雨狂风的深夜,电光折掠,食人的恶魔也会犹豫。

而我需要的,就是这一个瞬间。

骤雷炸响,我迅速从口袋内掏出以备不测的碎镜。接着猛地下腰,朝那条猪腿的位置扎了过去!

一声惨叫,他吃痛松手。

我甩开脸上的头套,脱下皮鞋,随着被蹭破的外皮,将脚掌生生抽出绳扣,踏着鲜血和污泥,飞扑向那正在晃动的身躯!

中年人叫嚣着抡起拳头,我歪身躲过,接着一膀子甩在了他的脸上。

电火烧亮天际,他趔趄着跌进泥潭,痛苦扭曲的表情仿佛地狱内受刑的死徒。

整整三十年,我都是只被驯服的狗,乖乖叼着属于自己的骨头。上学、工作、婚姻,变得白发苍苍,和爱人相约躺进墓碑,那本该是我的人生。

但他毁了一切!

属于我们的一切!

“啊啊啊啊啊!”

我怒吼着,狂奔上前,跨在他腰间发疯似地挥舞起拳头。

他嚎叫着,如同网中缺氧的鱼。

等我再次起身,已经全然失去了理智,双目横扫,最后锁定在鱼塘边堆放的农具上。

迈着坚定的步伐,我捡起闪着寒光的铁锹,高高举起了手臂。

可出现在我眼中的,除了那张可悲丑陋的面孔外,还有男孩恐惧的视线。

他用瘦弱的躯干挡住父亲的躯干,脸色苍白。

我突然感到反胃,恶心的吐出一大口酸水。

但下一秒,男孩便被中年人狠狠推开。

“来啊!”他指着自己的头,“打死我啊!报仇啊!”

我盯着他青紫色的眼圈,手臂晃动,却没了挥下的勇气。

见我半天没有动静,中年人侧脸吐出口血痰,讥笑着抬起头。

“怎么?没听够吗?要我给你讲讲她死前是怎么求着让我去救你吗?要亲眼看看门槛上被她扣出来的抓痕吗?这个阴魂不散的臭婊子!”他咒骂着我,脚踝绽开的皮肉随着喘息一开一合,“老子花了一整晚!才用刮刀把她脸上的肉蹭干净,从每个关节分开,把尸体搬到船上,载着这个肥婆开到海——”

猝然,黑影斜掠而过,等我能看清东西时,手中的铁锹上已经多了块凹陷。

他瞪大双眼,鲜血从发梢淌下,坠在油腻的衬衣上变成肮脏腥臭的画。

“‘肥’。”我牢牢攥着木柄,扯开嗓子吼道,“她只有八十二斤!”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我丢开铁锹,蹒跚着走进仓库,拿起手机,拨通了老友的电话。

接下来,跌坐在泥坑与杂草间,呆呆地注视着从水中越出的鱼。

我已经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了。中年人一言不发的坐着,男孩手足无措的想要按住伤口,最后却搞得身上黑红一片。

很快,警车开来,刺眼的车灯点亮了这黑暗中荒芜野蛮的一角。

我被人拽起,在钻进车门前,冲着不远处焦急地老友,漏出了个疲惫的微笑。

李欣,我找到她了。

车门紧闭,将我从世界剥离。

【6】

......

再见到自由的阳光,已经是快半年后的事儿了。

李欣没有学车,却还是登上了当地的报纸,编辑们给了它一个个耸人听闻的标题——《食人镜鱼》

我端着不到巴掌大小的骨灰盒,站在火葬场外的空地上,若有所思的看着来往的车辆。

尽管从各个鱼塘底部打捞上的只有些衣物和骨头的残渣,但起码我去年买的空冢也不用继续空着了。

“毁坏尸体、盗窃、过失致人死亡,估计够他呆上七八年了。”老友叼着香烟,从一旁走出,“怎么样?您老还满意吗?”

“嗯。”我回着,细细感受被清风掀起的发梢。

“别担心啦,都给社区打过招呼了,那孩子也没遗传他爹的恶习,放心吧你就。”

“我想的不是这个。”

“哦?那是什么?”

话到嘴边,我还是笑着摇了摇头,丢下老友朝着自己的车走去。

每踏出一步,我便感觉更多了点轻松,澄澈的天空更蔚蓝些许。等坐在熟悉的主驾驶上,看到新装的后视镜内自己瘦了一圈的下巴时,我勾起嘴角,眼中只剩下了柏油马路旁翠绿的杨树。

哦对了,还有那位边抽烟边发呆的老友。

将上半身探出窗外,我冲他喊道。

“喂!韩老板,那我先走啦,你自己保重!”

韩沂抬起头,笑着摆了摆手。

那么,现在该去哪儿呢?

我重新坐好,深吸口气,掏出了那张皱皱巴巴的愿望单。

在第一条上,用歪斜的笔迹写着——像刚认识时约会。

“好,那就去看海吧!”

握紧方向盘,我踩下油门。

聆听引擎轰鸣,驶过薰衣草盛开的花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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