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伊万诺夫的院子出发前,万金油找来了一根皮绳儿,顺着那块小铁牌的铆钉洞眼儿穿了过去,做成了条项链挂在我脖子上,说是这破玩意儿都有人想要来抢,没准儿有个啥大用处,放在背包或者口袋里没准儿就骨碌哪去了,再给弄丢喽,挂着保险些。
身旁左右的那两张模糊面容已经在眨眼间消失不见,只留下我手捧着那枚磨得乌黑发亮的小铁牌,强忍着泪水,在地面上四处查看,找钱思婉刚才说的那个“空洞”,可是这地上像清水流出来那般平整的水泥面儿哪里有什么“洞”可找,别说洞,连个小坑儿我都没找着。
“喂——你们还在吗?”我抹了一把脸,鼻子里因为充满了粘液让声音有些发闷。
没人再回我,也没人再出现,四周一片寂静,这让我嗓子眼儿里毛毛地,有些想咳嗽。
等等!她说的是“空洞”不是“孔洞”,我是不是被脑袋里先入为主的概念引导,认为手中这枚铁牌是可以像钥匙一样塞进地面上哪个浅浅的小凹槽里,开启什么机关的?如果是“空洞”,那是不是应该敲敲看?
想到这里,我当即调转手中的枪头当做锤子使用,沿着脚下的地板一寸一寸敲击。
当当当!当当当……嗵!
果然在房间正中有个空的!我此刻也顾不得多想,双手握住枪管,奋力抡圆了胳膊,只管反复地轮砸下去,没敲几下便在严丝合缝的水泥地面上凿碎出了一个碗口大的孔洞。我俯身爬到边上贴地向里边看了看,好像很深,黑黢黢地看不见底。
我把枪管伸进孔洞,当做撬棍来使,生別硬掘,不断扩大着洞口,最后竟得了一个下水井样的通道入口,稍微往里再探一点,四壁光滑润泽,犹如玉石。房间里的光亮虽然照得四周通明,但也因为寻不着光源所在,不能牵拉个电灯一类的过来再往下照;我背包里也没有手电蜡烛之类可以照明,那些零碎都在霍老拐包里呢。
趴在洞口边上凝神静气看了老半天,没见底下有什么异样。侧耳听时,倒是有些像把海螺壳儿扣在了耳边,有些哗哗地响声,像海风,也像低低的人鱼歌唱,飘飘渺渺分辨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对这一类狭窄的空间有种莫名的抵触,一来是刚到109时那条甬道足足困了我好几日,拼尽了力气才勉强得以脱身;再一个在滇南的山体研究所那门里门外穿梭的走廊也给我留下了很多惨痛的记忆,那种憋屈、无助、迷茫慌乱想想都让人疯狂,以至于现在真不愿再进入类似的地方了。
心里带着抗拒和不情愿,我爬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又向门口走去,打算再看一眼外面的环境如今怎样,是否刚才所见其实只是臆想,没准儿现在只需要推开门就能发现那一切都是假的,二土匪和霍老拐也许就在路口等我赶上去汇合呢?
还好现在的情况还没有诡异到把来路的大门也搞得消失不见,它还好端端立在那里。我先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除了有些沙沙地阵阵轻响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为了保险起见,我又闭上眼睛听了好一会儿,才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准备拉开。这门是往里拉的,当初进来时只用了一点力气就能推开。我心里暗暗祈祷:“一切正常,一切正常,都是梦,这全都他妈的是梦……”,紧接着,我微微用力,将门拉开一个小缝儿,打算还是先悄悄窥视一番再出去最为妥当。
“嘶啦——”那门微开时响起了一阵脆生生的摩擦音,好像把粘在上面的冻雪冰碴撕开时会发出的声音,于是心中暗自窃喜——果然这一切不着边际的事情都是我的幻觉而已!外面一定还是那个风雪漫天的白净世界!这不,风雪还在不断地刮扫着门板嘛!可是正当我低头想要看向那随着猛烈的气流卷进来直扫脚踝的“霜雪”时,却发现那是一汩汩硬挤进来的灼热黄沙!
从上到下,门缝儿外的黄沙仿佛机警的哨兵,见我这边稍有异动现出了个突破口,便一股脑冲锋似的撞了过来,狂暴地打着旋儿肆虐,力道极大。高大的门板被一下子卷飞时,我只来得及看见满眼的金黄细末,连眼皮都还没放下,便被一大团砂幕紧紧围住,双脚离了地,直接掀翻跌回了屋子里去!
那些黄沙随着劲风接连涌入,顷刻间便堆起老高,把门口堵起了大半。我摔在地上震得腔子都疼,好不容易撑起身,那沙堆却在堆到了一定高度之后突然垮塌下来,让席卷而来的沙幕犹如一个黄色妖魔的巨口全开,不管不顾地只要吞噬!
再等下去恐怕只有被活埋的份儿,只一想到被成堆的细沙整个埋住,灌满了口鼻窒息惨死就让人难以接受!此间形势紧迫,也由不得我再做犹豫,要是再不做决断,后果不堪设想!
我把身后的背包一甩,先行扔下了那个刚刚砸出来的洞口,紧接着也不管它是通到哪里,底下会是个什么境况,有底没底也全都不在乎了,紧跟着也身子一溜,滑了下去。
那把半自动步枪我是一直抓在手里的,跳进洞孔时我把它高高竖起举在头顶,否则如果我将它怀抱着,或者是枪口冲下,一旦等我滑落到底时非被它的枪管或是枪托戳穿顶碎了骨头不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孔洞里的墙壁也一如从入口看到的那般细腻润滑,路径并不是笔直向下的,经常会有一些急转弯不停地让我变换着滑动方向。洞壁上毫无凸起之物可供借力摩擦,这让我的滑行速度特别快,而且越溜越快,像只蟑螂被卷入了抽水马桶那样不由自主的急速漂流。
洞顶的入口处黄沙一定也灌了进来,头顶不远的地方始终都跟着风沙击打墙壁的声响,那砂子颗粒虽然不大,但在这曲折的通路中反复撞击,敲出的声音几乎能震裂人的耳膜!我只得长大了嘴巴,腾出双手牢牢地捂住耳朵,紧闭双眼用全身的力量去对抗那折磨人的声波。枪我是再也顾不上了,哪怕它最后会在落下时用枪托砸烂我的脑袋也不能去在乎,只因那即牙碜又高亢的鸣沙声着实叫人疯狂,犹如钻心的魔咒,多听一会儿都要崩溃!
这种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耳边的黄沙撕磨声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等我睁开眼时只知道自己还在这洞井中滑行。速度的快慢我也分辨不清,周围还是那样光滑如镜,只是我注意到了那光滑的石壁上也泛着黄绿色的微光,让眼睛不至于不能视物,只是不能看得有多分明罢了,想必这洞石的材质跟上面那间屋子里的墙壁材料也有些相似吧,会不会是某种矿石?
如果人在近乎无阻力的管型空间里快速滑行,身旁又没有参照物可以比对速度和距离,同时也无法知晓这滑行的过程到哪里会是个终结,恐怕会在越来越漫长的时间里渐渐地误以为自己是完全静止的吧。我此刻就是这样的状态,好像我被神灵丢进了一片虚空中之后就再也不去理会了,只能等待它们什么时候想起还有“丢我”这件事儿才能有所变化。否则,会不会一直这样下去?
头顶紧逼而来的砂子消失以后,我曾经抬头向上找过,那支步枪也并没有跟着滑过来,它起码应该跟在离我很近的位置才对,也许是在我闭着眼睛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那时滑过了些岔路?它和那些恼人的砂子全都溜去了别处?这也说不定。
现在的洞井已经没有那么多拐弯儿,如果不是我尝试过用皮靴的橡胶底踩踏身下墙壁想要让自己坐起来,但却因为橡胶猛地摩擦险些把我的小腿搓得折断而始终没有成功,我几乎都要感觉自己是静静地躺在某处一动不动了。
我在好不容易顺回被摩擦带得蜷曲了的小腿之后就不敢再乱动,刚才腿部肌肉突然抻拉带来的痛楚是这洞子给“不守规矩”的人最直接的惩罚,我是绝不想再疼一次了。
渐渐地,眼前所见终于还是有了些变化——身边墙壁上泛起的微光仿佛亮度越来越高,让那黄绿的冷光都有些浓郁的发青起来。耳边也开始听得见细微的嗖嗖声,那是我快速滑动的声音。
“之前那么久怎么没听到?会不会是这洞井快要到头儿了,有风灌了进来?”疑惑间,我两眼盯着面前的青光忍不住想抬起手来触摸一下那墙壁。
这一动可不得了,我的手臂还没抬起高过身体一拳的高度就擦到了洞壁,这洞井正在变窄!
这个发现让我一下子慌了神,左右扭动着身躯想让自己减速停下,然而越动情况就越糟糕,我的腿不能打弯儿,胳膊肘也不大能动,这洞井像是已经把我牢牢套住,大小只能容人直挺挺地就这样穿行,想做些别的动作已经变成了痴心妄想!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浑身上下被用胶带紧紧裹住的压迫感让我紧张到无法有规律地喘息。
“不要啊!我不要就这样被困死!”我忍不住绝望地喊出声来,这喊声马上被滑动的速度带出老远,完全变了调儿!
等那青光几乎就贴在我的鼻尖儿前面一点时,四周的空间才没有继续紧缩,不过现在我已经完完全全不能动弹,一丝一毫也不能……
无法摆脱的焦虑情绪时时刻刻都在逼迫着我,这种被死死囚困的极度压抑让我的意识开始恍惚,我想精神崩溃充其量也不过如此吧。
我的眼睛也许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闭上过,以至于当我再次感受到上下眼皮的粘连时居然都有些粗糙干涩地疼痛。从刚才开始,那泛着浓郁青光的洞井壁上就有些影子在快速摇晃,只是我的大脑早已彻底麻木并没有及时把视觉信息形成什么概念反馈出来而已。直到它们晃动了老半天,我才能重新聚拢了目光去查看。
那不是影子,那是一张张的面孔!远的近的,大的小的,模糊的清楚的,都是脸!它们有的在张嘴说话或者呐喊,有的或哭或笑,有的就那样直勾勾地也盯着我看!
这让人脊背发凉的惊悸让我的身体不停颤抖,然而就算再恐惧也不能逃开,同时双眼也不受控制,完全不能再闭上,好让我不去看!
等浑身的冷汗退了一层又一层之后,却并没有什么危险发生。说来也是,如今落得这个地步,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我开始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仔细地辨认起来,看看那成百上千张“脸”在做什么,又是不是想要对我做些什么……
辨识的结果让我更加难以平静!在这许许多多的诡异面容中我认出了好多人,好多我熟悉的或者是勉强算是认识的人,里面有:钱思婉、老疙瘩、丘老九、何立安……万金油、曲三子、宁婶儿、霍老拐、二土匪!甚至连烟筒山车站的张玉才、东北林场里死去的油锯手、红坪机场的那个指导员还有做了鱼头火锅给我们吃的那个渔民大叔余文金也在此列!
除此之外还有些我并不认识的,只是曾经从别人口中讲述听来的人也在其中,比如二土匪跟我讲过的他的女人,那个红衣女萨满,巴彦托海草原上的牧羊老爹巴特尔桑等等等等。我能逐个认出他们,不单单是凭借别人讲来的特点,几乎是这些人脸在生生硬硬地往我脑子里浇着,灌着,逼着我让我知道他们是谁!
这些人影和面孔表情各异,嘴巴各自张着,说着不同的话,叫喊着不同的声音。我就这样带着满脸惊骇盯着他们,死死地盯着,随后胸口剧烈起伏,呼吸越来越急促,“噗——”一口血终于再也压抑不住,狂喷了出来!脑袋也随之嗡嗡作响,这让我眼神散乱,再不能视物,只有一些青蓝色的光斑还不肯放过我,依然萦绕不散……
那许许多多的面孔像是抓住了机会,同时把口型一变,齐声声吼叫着,嘶喊起来。
他们喊着:“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