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生活原来是一场梦,真叫人毛骨悚然。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一、他与她
窗外的雨声正滴答作响,偶尔有一两滴敲打在墨绿色的窗沿上,反弹出一阵轻浮的涟漪,带着些许恶意地溅在正趴在课桌上撑着脑袋浅睡的他的手臂上。
李明就是这样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苏醒了过来。此时的情况,哪怕蒙袂辑屦这几个字也不足以他的疲惫和迷离。但这又如何,这无非也就是无数个慵懒的,带着无穷无尽轻颓色调的午后中的一个。他摸了摸自己的圆寸头,似乎比前阵子长的茂盛了一些。又揉了揉眼睛,触碰了一下仅仅只有一两颗青春痘装饰着的粗糙脸庞,这才发现,黑板那边,教师正讲述的代数课已经进行到了他无论如何也听不懂的地步。可能于他而言,授课老师的言语声即便再洪亮,也会被窗边滴滴答答的细雨聒噪所淹没,就如同自己近乎从未及格过的数学成绩一样,早已将他重振精神的信心埋没在了青春时代的日子里。
是的,可这又如何?这间教室里的一切,奋笔疾书的教师,埋头誊写的学生,天花板冰冷的二极管灯,墙壁上张贴着的各种奖状和散逸在空气中的粉笔灰,这些东西对李明而言都毫无存在的意义。而他自认为自己还能够坚持在这里坐着的唯一理由,便是坐在他前几个座位斜对面,正认真地盯着黑板边学习边记录的她,张依。此时,他正时不时朝着她的方向偷偷地,不断地瞥着。
他深深地喜欢着她的一切。她透着淡淡红晕的脸颊,她白皙到连和田玉都自愧不暇的双腿,她和朋友说笑时微微颤抖的瘦弱背脊,她微微隆起的胸脯,她略带汗毛的细长手臂,还有她举起手臂摆弄着马尾辫时短袖中那若隐若现而柔嫩白净的腋窝。
当然,李明也很明白,他自己的相貌过于普通,甚至于普通到了连同性别的同学都很少有愿意主动与他交往谈话的地步。因此,他早已把孤立和隐忍当作常态。而对于张依,他更是从未主动上前与她说过一句话。他就是这样静静地画地为牢,坐在自己的课桌前欣赏品味着她的一切。
不久之后,教室的门外传来了刺耳的下课铃声。还没等教师把作业布置完成,所有的学生们早已按耐不住放学的激动,纷纷开始整理书包并交头接耳地商量着放学后的去向,惹得在讲台上一脸尴尬的教师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这样的情况一如往日,对于李明而言更是习以为常了。在学校里,他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他本身也并没有和别人交流的欲望亦未可知,而放学后他更是生怕别人会主动上前搭讪似的。他匆匆忙忙地将课本和习题册放回了书包,背了起来径直走向了门口。
短暂的一瞬,他悄悄地瞄了一眼心中的那个她。张依正半转着纤细的上身,边整理着书包边和后座的女学生,她的朋友轻快地聊着什么。他没能够将张依的话听的足够分明,大概是商量一会儿去学校边的哪家女生用品店走走看看之类的。唯独他注意到,眼前的少女,她的耳垂上装饰着新的耳钉,正在纯白的灯光下闪耀着微光。
天灰蒙蒙的,细雨依旧连绵不断地下着,校门口水门汀地上的水洼像一面浑浊而朦胧的镜子,李明路过的时候在这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面无表情的脸。可能是雨滴恶作剧般敲打在他脑门上的缘故,他突然感到烦躁,自卑,就连架在鼻梁上的那副黑框眼镜也显得如此多余,反而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平凡而令人乏味。
家并不遥远,就在几个街区之后,步行些许时候便能到达。他轻叹了一声,撑起了黑色折叠伞,朝着家、那个和他一样近乎是没有色彩的地方慢慢走着。他漫不经心地观察着街道上的一切。一路的街景倒是足够热闹。路边小吃店门口的胖老板正面露狡黠的笑脸招呼着客人。张依会光顾这里吗?文具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隔壁中学的学生总将这里挤满。张依会在这里买圆珠笔吗?街角的厕所倒是挺干净,经过时散发出洁厕灵的清香。张依在上学路上会来这里照照镜子吗?
一切的行人和事物似乎都在远离他,而一切看起来又好像有她的影子存在。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李明边走边反问自己。他无奈地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姑且就让她成为我活着的意义也不错吧。”
路过高架的桥底,李明意外地注意到有一个穿着简陋但不乏整洁的男人正蹲在地上。他走近一看,原来那个男人正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盒子里的一只银灰色猫咪。不久后,男人看了看周围,小心地将那只不知是被谁所遗弃的猫咪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骑上了停靠一边的助动车冒雨离开了。此时的李明,对那只猫咪产生了深深的羡慕。而过了一会儿,他却又将男人想象成了自己,那只猫咪却幻化为张依。
他就这样作着各种莫名其妙、不着边际的联想,不觉间已经徘徊到了家门口。
二、朋友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晚春多云的气候让教室里十分闷热。粉笔、雾气、操场上的花草和学生们的汗味混合在一起,一种奇特的气息正凝固在教室里的天花板上。李明吃过了中学提供的午餐之后,仍然悄无声息独坐在自己的课桌前,被这令人窒息的气息折腾得胸闷头晕。他百无聊赖地翻了翻作业本,成片的空白越发地使他失去学习的意图。他又朝着张依的方向望去。她并不在座位上,估计这个时候已经和她的朋友一起去塑胶跑道上散步,或者站在操场的一边,观摩着不知哪个她心仪的男生打篮球吧。想到了这里,一股慵扰的愤懑之情冲上了他的脑门。他索性将课本一股脑塞进了课桌里,趴在椅子上打起瞌睡来。
半睡半醒中,朦胧的意识将他的带到了操场上。他脑中的画面正是张依悠闲快意散步中的模样。他似乎看到了张依湿润的颈部正被一层薄薄的汗水所摩挲着,而更多的汗水正逐步沾湿她那件奶白色校服的背部,乃至于使她内衣的背带扣也半遮着羞涩的模样渐渐显露。而当他正打算伸出自己黑黢黢的手,在这迷幻的睡梦中摸一摸她柔软起伏的背脊时,一记重拳把他晦涩的想象敲碎了。
还没等到李明来得及揉揉睡眼惺忪的双眸,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被一个远比自己魁梧的人拎了起来。
“是在这里说话还是换个地方?”说话的人面露令人可怖的阴笑,穿着流里流气的衣裤,正是隔壁班级那在整个学校都臭名远扬的不良学生,他的身边跟着三四个面容凶狠而丑陋的同伴。
教室中近乎所有人都用看热闹的目光望向了李明和那群可怕的无赖,这让他感到非常的丢人:“换个地方吧。”他如此说着,用哀求和绝望的目光看着他们。
学校的后花园有一个充满了铁锈味的车库,里面停满了教师和员工的自行车,蓝白色的斗篷破损空缺而正是这个白日里几乎是任何人都不会光顾的地方,却成为了这群无赖的秘密基地,而对于李明而言,这个令他充满了无尽苦痛回忆的地方毫无秘密可言。这个学期以来,他已经无数次地被无赖们揪到这儿,忍受他们似乎永无穷尽的辱骂和殴打。而他们之所以盯着李明不放,原因显而易见:
他不会,也不敢为了自卫采取任何行动。
那个领头的流氓学生将李明朝车库墙壁上一扔,这个举动差一点就把他撞出了内伤,而他的内心,此刻却连一丝一毫的反抗之心也不曾存在,因为他已经被这群彪悍的流氓团团包围。
“同学,最近手头紧,借点钱给我花花吧。”
李明很明白,所谓“借钱”只不过是一如既往的有去无回。但已经为了这群无赖贡献出数个月零花钱的自己,真的已经到了对他们无可忍受的绝境。
“我没有钱了。”李明唯唯诺诺地发出了声音,而所谓反抗换来的无非是一记不知轻重的耳光,打得他差点晕倒在地上。他用手捂着自己发红发烫的脸,恐惧地望着面前的人。
“什么?!你有种再给老子说一句?”
在抡起的拳头之下,李明下意识地紧闭双目,他做好了再一次忍受痛击的准备。然而这时,不远处却传开了一声洪亮的怒吼:
“都给我住手!”
李明悄悄睁开双眼,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乜斜过去。此时的场景,如果说是天使来到了他的身旁也不为过。那是一个远比这群无赖还要魁梧高大的身姿,正背着太阳的光芒矗立在车库的门口。光线让他的容貌变得黯淡而模糊,却让他此时的伟岸多了几分神圣的意味。
“不许欺负老实人。”
“你敢多管闲事?”领头的那个家伙顿时怒目圆睁,故作挑衅的样子走向了那个“天使”,正欲对其施加同样的暴行。令人诧异的是,“天使”巧妙地往边上一个躲闪,让那泼皮一下子扑空,差点没能站稳而在左右平衡着自己的身躯。他乘胜追击,抓起那人就是一个抱摔,并用健硕有力的胳膊将这个泼皮死死地,狠狠地摁在了地上。
“服不服!”
他满目凶光,看着地上泼皮义正言辞地质问。
“滚你妈的。”这家伙仍然不肯认输,在地上又是打滚又是扭动身子,还时不时挥动着胳膊实施明显毫无意义的抵抗。
“天使”稍稍用力,将那泼皮的胳膊摁在了他的身后,随着一声哀嚎,这家伙终于彻底动弹不得了。
“最后再问你一遍,服不服?!”
“我服,我服,求你快放手吧。”
他松手后,泼皮站起来,狼狈地抖了抖身上沾染的土块与潮湿的灰尘,而就在一边目然围观着的他那几个所谓的同伴,正在面无表情地瑟瑟发抖着。他们被要求朝着李明鞠躬道歉后,便悻悻然溜得连影子也瞬间消失。没等李明回过神来,只见“天使”迈着掷地有声而温柔无比的脚步朝着他的方向走来。伴着徐徐的靠近,他背后的阳光逐渐黯然退散,而他棱角分明,充满了刚毅气概的脸庞在李明的视线里逐渐地清朗了起来。这是一张语言难以形容的无比俊俏的脸。浓重的眉毛、如鹰犬一般炯炯透亮的双眼,高挑的鼻梁和透着红红血色的嘴唇。然而这张脸,对于李明来说却并不陌生,因为他正是来自同一个班级的学生,周鹤。
只见他露出了善意的笑脸,向仍旧惊魂未定并趴在地上的李明伸出了装点着浅浅肌肉的手臂:
“没事吧。”
日复一日,郁郁葱葱的夏天在任何人的不经意间走上了那一年的岁月舞台。虽然这个城市的初夏还是会经常下着雨,但李明的心中近来却多了一丝阳光和微微暖意。周鹤在班级里有很多要好的伙伴,在整个校园里也因为容貌突出、成绩拔群而被很多男生女生暗暗地倾慕着。然而即便如此,自从那天之后,每当课间休息,周鹤经常跑到李明的座位边和他天南地北地聊起来。到了午餐时分,他也会端起自己的饭碗,自来熟一般地坐到了李明的身边。李明依然不善言辞,和周鹤的交流自然也是以倾听居多,但他的内心仿佛也迎来了某个充满了热情的夏天一般,在一副黑黢黢的画卷中展开了一段充满了暖色调的新世界。
一般来说,人的第一次恋爱往往无限美好,难以忘怀。可又有谁会记得第一次和一个人真正意义上成为挚友是什么时候的记忆?李明将这份机缘巧合之下产生的友情视为漫长而苦涩人生中的至宝。向来沉闷的他似乎是第一次体会到:拥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那是如沐春风的温暖,即便教室窗外仍然阴雨不断,可他的心却越来越亮堂了。有时他也会感到难以言说的不安,如此内向、阴郁和普通的自己,真的能够和这般熠熠生辉的人诞生长久的友情吗?但随即他又觉得自己多少又有些杞人忧天,能够和周鹤每天在同一间教室里度过本就了无生趣的时光,即便多一天那也是好的。
渐渐地,李明终于下了一个决定,他要找一个合适的日子,郑重其事地向周鹤展现自己心中的那个隐秘角落:
那便是,他对张依的感情。
可令谁也没想到的是,事情的发展竟然完全地颠倒了过来。
三、意外之恋
李明的烦恼再次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不过这又是数个月之后的事情了。此时在他面前,一张破旧不堪的写字台呆滞地与他面对面坐落着。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瘫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着面前和作业本一样空白的墙壁。桌子上是母亲为他适才沏泡的红茶,自然是有鼓励他在功课上加把劲的含义,可此时,他所有的精神,魂魄或者内心正在挣扎着,似乎要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般。
就在一个多月前,那段平静却温馨的,他曾憧憬并为之患得患失的日子悄然溜走之后,在班级甚至年纪中,他开始听到了各种琐碎的传闻。传闻本就会令人心绪不安,可偏偏就是这样周鹤与张依的事情,在他那本就如黑洞一般内心中又扔一下了一块无法承受的巨大石块。在起初的那几天,李明仍旧自我安慰或者逃避着:
“这只不过是谣传而已。”
他一如既往地和周鹤一起午餐,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听着他的关怀和友好的絮叨,接受着来自他那看似殷勤却了然无用的学业指导。他并未对他有任何的怀疑,至少不敢表现出来。而每当张依和周鹤同时离开教室的时候,他总是不断地涌起想跟出去看看并追寻他们踪迹的念头。然而,所谓人的变化,总是在不经意间而流露。这种狡猾的,悄然无声的变化,不容易为大多数人所察觉得知的改变,却能够轻而易举地被李明这样的人所发现。有时,他自己都觉得,这种多余的特长带给自己的却只是苦难。
放学后,周鹤会习惯性地陪同李明走上一小段,而后在每天都会光顾的路口挥手告别。李明用勉强才能挤出来的微笑目送着转首向他致意的挚友,但在他的身影消失在马路那悠长无尽的尽头之后,他的笑脸又会转变为一张苦涩的脸庞,这是一种似乎再也无法被人拯救的苦涩。他仍旧会路过街边的文具店、商铺还有公共卫生间,可如今的他看到这些熟悉却又陌生的景象时,他的脑海已不在只是安静地自由地幻想着张依的身影,此时,一个怎么也无法抹去的黑影正带着说不清是善意还是邪恶的气息笼罩在自己被时间所吞噬的生活里。
流言,这一定是名为流言的阴影。
在一个夏末的午后,教室被夕阳火红的颜色渲染得如同火焰般炙热,而留下的李明和张鹤两个人却仍旧没有起身离去。窗外篮球撞击水门汀操场的声音和来自各种学生口中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而李明却感觉这反而让当下的教室变得愈发安静,甚至到了毛骨悚然的程度也不为过。
这本是周鹤主动想要留下,为李明讲解前几日复杂难懂的代数题目。然而进行了半晌之后,周鹤,却面露羞色,挠了挠一头秀发,用亲切却更为害羞的口吻说:
“阿明,”这是他近日对李明的昵称,“我一直都拿你当成好兄弟,你应该也一样吧。”
“那……那是自然的。”面对周鹤无比柔和的反问,李明受宠若惊,却又有一种深深的不祥的感觉萌发而出。
“我有一件事,想要和你分享一下。”
“那你说呀。”
其实,李明的内心在呼喊着“不要,求你不要说。”亦或是痴心妄想着周鹤能够说出一些根本就无关痛痒的事,哪怕是告诉自己以后不想再维持与自己的友谊那能令他心里松一口气。
然而,事实教会人们最沉重的一件事,那便是所谓“虚惊一场”这种情况,往往只是小说或者剧本中人们对于过往悲剧的一种痴梦。
“我和张依……”
即便真的是最坏的结果,按理来说应该会让人心里落下一块石头,就如同癌症病人经过反复地折磨最终被告知无救后的释然洒脱一般。可恰恰相反,李明心中的石头不但没有被放下,反而从深渊中伸出了形如魔鬼的黑手,正欲将他的灵魂撕成碎片。但他还是努力地故作镇定,生怕自己悲愤而恐惧的情绪被周鹤,这个他唯一的挚友发现一丝一毫,此时他面露尴尬得无法形容的微笑,身体却在微微颤抖着。
“我和张依恋爱了。”
“是这样呀。”
“是,我觉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也该告诉你一下。”周鹤的语气非常平稳,是一种故作而出的平稳。他不想让李明感觉到自己有任何炫耀的成分。其实李明自然也是知道,按照周鹤的性格他也断然不会有大多人那种喜欢炫耀的陋习。但无论他的语气如何平静,李明心中的恐惧和怨愤都已经令他无可回头了。
“哈哈,张依不错的,是个可爱的女生呢。”
“是呀,我也觉得能和她在一起特别幸福。”
“她是你的初恋吗?”李明用猥琐怯懦的目光向周鹤抛去。
“初恋啊,怎么说呢。我以前在初中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不知这能不能算。不过张依已经完全可以让我将那个曾经的人抛之脑后了。”
李明尴尬地笑着:“那你和她现在,发展到哪一步了呢。”
周鹤白皙的,略带些络腮胡杂草的脸颊表上淡淡地泛出了红晕,用害羞的语气回答:“这我就先不告诉你啦,慢慢再跟你讲。”
李明的两耳嗡嗡作响,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可他仍然用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坚持陪伴着周鹤,这个挚友完成了晚自习的全部内容,同时,他也在不断地、无数次地说服着自己:“他不过是信任我而已。”
谣传、真相、虚惊一场、青春的痛。
李明呆坐在自己房间的写字台前,心里被这些可怕的词汇反复地折磨着,眼前空白如洗的作业本和天花板惨白的吊灯狡猾地渲染着时间的缝隙。周鹤和张依,他们共处的时候会做些什么?会不会牵着手慢悠悠地在文具店附近散步,在离学校附近不远处的烧烤摊边一同享用着美味,亦或者在车站等车的瞬间偷偷地亲吻,甚至于在公园树林蓊郁的荫蔽内发生痛苦而快乐的某件事情。
李明此刻开始不自觉地作着一些痛苦而荒诞的想象。他将自己想象成了周鹤,这是一种本能的幻化,在爱情苦难的尽头,这种幻化仿佛一叶之扁舟,苦难的灵魂在失意的波涛中开始了款款起伏。她的手触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大概触碰的一瞬间就能让自己的身心融化,可能稍加用力,这手本身就会被自己的温度融化了一样。她的嘴唇吻上去又会如何?会有一种特殊的,自己从未体验和品尝过的甘美香甜吗,她的舌头会不会比法兰绒的触感还要体贴人意。她肌肤的温度,会不会比自己低一些,有的地方会不会甚至更加温暖,足以成为宁可自己抛下一切也想要钻进这一灵魂中风雨的避风港?他的思绪愈发地深入,愈发地不可挽回,他就越觉得自己身体里有某种惨白的能量正从不知是何等神秘的地方喷发出来。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母亲正在隔壁的卧室里发出阵阵隐约的鼾声,而窗外夏末的微风正静悄悄掠过嘎吱作响的窗台。眼前的作业就像是一张比自己还要茫然的脸,代数式里的两个括号宛如眼睛一般正与李明四目相对。这样的想象,对自己来说真的存在任何的意义和必要吗?自己真的应该继续任由如此卑微的、猥琐的思绪和性格伴随着自己吗?张依终究会变成他人的怀中之物,而如果能够让他成为自己挚友的恋人,他是否应当称其为是一种幸运。
然而周鹤又令人绝望地和自己如此地靠近,每一次的课间闲聊、放学漫步亦或者晚自修,李明形影不离地在他的身边,他的一呼一吸都仿佛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和张依正产生着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为亲密的关系,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凉感又一次让他望着月光的眼睛透露着盈盈的泪光。
四、事件
当我们正在做一件自己非常不情愿的事情,一开始总会觉得度日如年。而正当你忘记了事情甚至是自己本身,时间却悄而溜走。忍受痛苦的过程近乎也可以说是如出一辙,人们一开始面临悲哀或者灾难的降临,那种撕心裂肺的苦痛即便是再亲近的人用任何方法对你好言相劝也无济于事,而唯独在经历了必须要经过的岁月风浪之后,你就会突然发现,痛苦的事情回忆起来也就变得不那么难受了。
下半学年流逝的时光所伴随的,是李明对张依和周鹤难以言说的感情,而当时那种心急火燎的病痛却已经渐渐褪色了,亦或者说,他已经学会将忍受病痛这一行为变成了自己的习惯,几乎算是到了让自己培养出了一个全新技能的程度。然而这样的技能究竟又能给李明的学生时代和今后要走的路带来多少裨益?或者,他真的做好面临去下一切的心理准备吗?
日复一日从不改变的上学路。
每次路过同样的街景,李明仿佛感觉自己在循环往复地穿过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只不过这隧道的尽头并不是什么漫天飞舞的雪国,而是充满了愁闷的细雨之都。周鹤仍然会抽出他自己的时间陪着自己,和自己说着那些老生常谈的玩笑,反复地传授着做数学题的经验。然而,实际的情况却不尽相同。李明却渐渐从周鹤的脸上发现了一些异样的神,那是一种带着担忧和恐惧的面容,久而久之,这样的忧虑神色很快就变成了惶恐不安。而座位对过的张依,也不知为何开始闷不作声。渐渐远离了朋友的她,身影时常让人无处可寻。
周鹤在他的心里,一直是一种雷同完美一般的存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让他从一个满面圣光的俊朗少年蜕变为魂不守舍,彷徨无比的人。李明并不理解,也无从过问,毕竟他在周鹤的身边,一言一行都是如履薄冰地谨慎。可他内心深处总有一种声音,那便是这些变化的原因,一定充满恶意地指向了张依。可李明却暗地里作着一如既往又画地为牢的思考。
他们俩个能有什么事情呢,学生情侣之间的争执,无非不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吗?如果他这百无聊赖的生活的将来,要是也能够体会到这种充满着幸福的鸡毛蒜皮,哪怕仅仅只有一次,那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可他又深深感到对所谓“未来”和“他人”这种概念无法言说的朦胧和晦涩。未来,他人的未来,仅就这些就让他感到更加虚无缥缈了。
每当他想到这些,他都从课桌上拔地而起,并头也不回地冲向洗手间的水龙头前。默默地看着他的同学仿佛感觉他每次冲出去都将再也不会回来一般。
“将3带入左边的括号中,等式的两边就能平衡了。”教师用白色粉笔不停敲击着黑板上歪歪扭扭的方程式。
窗外仍旧是令人厌烦的雨滴声,今天的雨尤其叨扰,甚至让教室平日里洪亮的声音都模糊不清。可李明估计怎么也无法预料,这是一个他会终身难忘的一个下午。
窗外“砰”的一声巨响,不仅让肃静的教室中嘈杂雀起,更使得李明从恍惚半醒的状态中又一次地苏醒了过来。他依旧懵懂地揉了揉眼睛,但当他还没来得及习惯性地触摸他那仍旧光秃的脑门,他发现,周边的同学正带着各种异样的神色望向窗外。有的惊恐万分,有的掩面大哭,更多的人则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调皮和亢奋。。
顺着大家的视线,李明带着丝丝的恐惧,慢慢将头探出了窗外。他看到一个女生正俯身躺在窗外楼下的水门汀地板上。周围凶猛地敲击着地面的雨滴产生的涟漪不断地泛在她的后背上,而血泊中那如红色染料在水缸中逐渐氤氲而开的鲜血正逐渐朝着人行道边的排水口的奔涌。她仅仅只是痛苦而短暂地在地上轻轻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弹,而很快,一个两个乃至更多的教职人员正撑着黑伞,淌着血泊上前查看她的情况,另一群安保人员则用扩音喇叭维持着周围的秩序,生怕更多的学生上前目睹这凄惨无比的一幕。
她虽然面部朝下,可李明,认出了她头上的发卡,那是他人生中迄今为止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
……
很快,学校连同警方向全社会发布了公告:本校学生张依因为意外坠楼而不幸逝世。
虽然这样的结果显然会造成大家的非议,全校乃至于全社会都对其产生了质疑和激辩。其中最多的传闻,便是死者离去的最终状态:一尸两命。而又有一些更为恶劣的消息,声称死者生前曾被某个亲近的人所骗,从而在学校外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被迫经历了不可描述的悲惨遭遇。
随着时间又一轮无聊却无情狡黠的逗弄,此起彼伏的激辩声必然地平息了下来,整个学校的秩序也恢复了平常。而要说在这个过程中与平常有何异样,那便是周鹤在那天的事情发生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面。
某个放学时分,教学楼走廊的铃声宛若丧钟般响彻楼宇。李明在厕所又一次用水龙头冲洗了脸庞后,连续一整天的神魂颠倒也终于得以缓和了一些。他木讷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准备收拾课桌回家,却发现窗沿的边上悄然躺着一团褶皱的纸条。他面无表情地将纸团铺展开,里面仅有一张狼狈扭曲的字迹:
“放学后,小公园长廊里见。”
他当然比任何人更熟悉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那是他和那个挚友无数次在放学后敞开心扉,毫无保留地闲聊之处。李明除了他以外没有朋友,因此,他近乎将那个公园的长廊当成了自己另一个家,一个真正像家的地方。可今天,他走向那个地方的心情,也一样是回家。只不过这次他宛若回到自己的那个家一般,任由自己被黑暗和未知无情地吞噬。
周鹤的脸上,自信与光辉荡然无存,此时的他宛如被人长期囚禁在某个人类永远无法达到的孤立置之地而恰逢得以放生一般。对,他看到李明迈着没有任何节奏可言的脚步向他走来时他脸上露出的一定是这样的表情,一种说不清是自我毁灭还是救赎的苦笑。
“我要走了。”
“去哪儿?”李明的询问,仍旧不带着任何人类所拥有的情绪。此时此刻,他应该有任何情绪才算是合理的吗?
“转学,去另外一个地方,我们家都已经无法在这个城市立足了。”周鹤深深地叹了口气,朝着脚上满是淤泥的运动鞋茫然张扬着。
这一瞬间,有一丝心疼亦或者怜悯的心情划过李明的心海,可很快,微弱的火焰即刻就被某一个更无情的力量掐灭了。
“好吧。”
这样的回答,让周鹤陷入了深深的尴尬。
“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吗?”他的情绪稍稍激动了起来。
“那你说吧。”这依旧是冷冷的一句话。
一切的真相,一切事情的经过,于这一刻在周鹤的嘴边呼之欲出,然而他真的失去了再解释一句的力气。在这段人生的时光中,他已经无数次地向每一个讯问他的人讲述了他和张依交往的任何一个细节,尽管愿意信或者不信的人永远会坚持着自己的想法。也许,他眼前的这个人才是他最应该,也是最早应该倾诉的人亦未可知。
“唯独一件事,但请你相信我。”他看着李明,眼神中充满了哀求。
“你说吧。”
“我肯定,肯定没有做过别人口中说的那种事。”
就好像是没有思考一样,李明脱口而出:
“好。”
周鹤笑了,无奈地笑,痛苦地笑。此时此刻,他已经浑然不知,李明究竟是真的在相信还是故作敷衍。不,这种时候,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这样的朋友、恋人和自己,大家究竟是否是真实地存在着。他虚弱地伸出了手,拍了拍李明的肩膀,用最后的力气挤出一句话:
“保重吧,我的朋友。”
他转身,朝着走廊出口的方向踉跄地走去,逐渐消失在了雨季黄昏那魔幻的迷雾中,空留下了李明一个人用空洞的目光目送着他离开,宛若他即将从这个世上永远离去。
五、死亡幽寂之谷
他躺在床上,仰目望向天花板上被暖气吹拂而摇晃着的吊灯。吊灯是由几个充满了波浪条纹的灯罩所组成的,里面正如微暗的烛火一般将光线羞涩的掠过他的脸。看着这些玻璃灯罩,他仿佛能够看到一张张脸在朝着他做着各种诡异的表情。有的像是狡猾无比的嘲弄,而另一些则更像是掩面哭泣的悲哀。李明用手捂着眼睛,实际上他就是这样用手指半遮着自己的视线,好让本就不强烈的光线显得更为神秘和朦胧,他能从中感到自己被关心亦或是庇护着。生怕被这光线背后隐藏的某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灵魂所发现,他不想彻底地暴露自己。
此时,门外想起了一阵嘈杂得令人惊恐的敲门声。
母亲为他准备好了早餐,是夹着番茄和煎鸡蛋的三明治还有加了糖的热牛奶。她颤颤巍巍地端着这些食物,轻轻地推开了李明的房门,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并不宽敞的床铺已经齐如平地。
“原来已经去了呀。”
母亲轻叹一声,感到无奈却又有一丝欣慰。自从寒假开始以来,李明一直将自己关在家里哪儿也没去,尤其锁在房间里,时不时发出微弱的抽泣或苦笑。母亲怎么也没有将他学校发生的事情那几乎从不吐露心事的儿子联系在一起。即便如此,她也并不经常主动询问。她只知道儿子前晚突然声称自己想出去一两天散散心,因此早就帮他把一些衣物和食品放入了他的背包里。
长途汽车是昨晚将近六点多的时候才驶达佘山郊野旅店的脚下,一路上旅途劳顿,下车后他在附近农家经营的餐馆内简单吃了一些便入住。如今服务员敲门喊早的这一刻,已经是翌日清晨6点不到。
由于是深冬时节,这个时间点的天空自然只存在一些难以捉摸的白光,它们披落在郊野公园门口的花岗岩上,像是这石头本身褪了色。李明站在这儿,眺望着远处山顶的欧罗巴天文台。
“那里一定特别寒冷吧。”
确实,在这样的季节中,即便矗立在山脚之下自然会被冰冻的空气所凝固,更不用说那寒风呼啸的山顶。然而,李明就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试图去感受某种解脱的感觉。人,在可悲、愚钝的生命中,都要为自己寻找出路。
由于时间尚早,他翻过了大门的护栏,从东边的山脚开始,沿着山崖边的木桥缓步而上。
一路上的花草在慢慢放晴的天空下逐渐显露出自己的柔姿。倚靠着桥架子而生的杂草在凛冽的寒风里已经变得枯黄,而零零星星装点着的好像是六月雪一般的野花,白色的花瓣颓然泛黄,却也坚韧地依附在花的茎干上。它们在李明的眼中充满了强大的生命里。随着他的步伐逐步向上,路边的杂草和野花越发地密集。活着,它们和自己都一样无言地活在这个世上。要说有什么区别,也许只能说他们没有情绪。是否这就能说明具有各种情绪的所谓人这种生物是否要比其他物种更难以自由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而自己是否也应该把所有的精力放在摆脱这些难以忍受的情绪中。李明的思绪越深入,他登山的脚步就越快,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快感,他很快到达了半山腰中的一缕平地。
李明坐在涂抹着绿色油漆的椅子上稍微歇歇脚,由于他用棉袄将自己裹得特别严实,再加上疾速走动,阵阵暖流已经从衣物的内部散发出来,他的额角也粘附着几滴汗水。半山腰的风吹了起来,李明觉得在这样的风中十分惬意。他发现往西北角的方向朝下望去,就能够看到自己昨晚下榻的那家旅社。他试着寻找自己的房间的位置,却意外看到某个窗口好像有一对情侣模样的人正衣衫褴褛地坐在窗边欣赏着逐渐明亮的晨光。那两个人,会不会也来过这样的地方呢。他忍不住又开始略带忧愁地遐想起来。如果她还能够活着,他也没有离去的话,他们即便没有来过,将来也一定会做这样的事吧。莫名其妙的自责感油然而生,使得他的心头顿生凉意。生命,坚韧的花草和如花草一般充满着春意的情侣,他们竟和自己同时存在于这个捉摸不透的世界上,而自己的存在是否应该被认为对他人的一种打扰,或者说,如果周鹤没有认识过自己,周鹤和离开世界的那个心里的人,还会遭受如此凄惨的事情吗?
一个拉开一边杂货铺卷帘门的老伯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也正到了它开门营业的时间。李明上前询问通向山顶最便捷的路。真不愧是这山谷间的常客,只见他露出了爽朗的微笑,指向了不远处的人行通道。原来当地的旅游部门为了方便游客登山,专门设计了一条可供人车共通的道路。
缠绕着山峦的坡道尤为平坦,让他适才爬桥时受罪的双脚得到了放松。路边沿途栽种着一看就是有心人培植的红色山茶花,这令他的心情稍稍的放松了些。不过很快,他又因为看到了花丛中追打着的野猫而再次陷入了沉郁。
那是一场欺凌的追逐戏。强势的大猫身形魁梧。一只身披油亮的黑毛,如果不是面部的几点白色斑纹,简直就像是丛林里伺机窜动的黑豹。另一只是灰褐色的虎斑,身形要比黑猫一些。被它们两追着打的是一看就出生不久的小猫,橘黄色的背脊已经满布血痕。只见黑猫一个前扑,将小猫狠狠地摁在了地上,而虎斑则趁机继续撕咬它的后背。无奈的小猫发着嘤嘤的悲鸣。
李明只是呆滞地,用充满遗憾的目光看着它们的混战,而后默然离去。就连他自己都无法回答,这个世上究竟是否合理地存在着恃强临弱或者锄强扶弱的概念。如果自己当初被霸凌的事实没有被周鹤发现的话……
李明突然脑海里回忆起了假期前的一个放学后,之前不断殴打和敲诈他的流氓学生又再一次地将他堵在了校门口。他清晰地记得他们脸上得意的罪恶神态,仿佛不用开口就能够听见他们正嚣张地说:
“这回没人保护你了吧,看我们以后怎么收拾你。”
然而,令李明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面对今后可能面临的无穷无尽的磨难,他竟然莫名地有种说不出的解脱感,仿佛之后将要经历的事情,会将他送上一条灵魂救赎的道路,就好比救世主走向十字架前被不断地鞭挞和唾骂一般,他感到自己一定会到达某个超然的境地。
不觉间,他果真到达了一个地方。这里虽然并不是什么仙境,可确确实实,他已经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六、青柠
欧罗巴天文台与它同时期建造的佘山天主教堂就在他的不远处,再走几步云梯便可触及。不过此时此刻离这两个名胜的营业时间尚且久远,他仍然还需在这山顶的平地上游荡许久。
他缓缓地蹀躞而过,来到了眺望台的栏杆边上。望远镜需要投掷硬币才可使用,李明木然地上下摩挲了一番,发现自己并没有多余的硬币。他只能欺骗着自己,佯装着能够通过望远镜看到远方的城区一般,将两眼对准了镜头。
果然,是如同他的心情一样的空无一物。
他试着将身躯慢慢地朝着栏杆外倾斜,可他的手却紧紧地抓着不放。栏杆外的山峦一片雾霭,峭壁上苍翠扭曲的树枝正在茫茫雾气里半露着身姿,而更远处的松江城区和探险游乐园,也仅仅能向他展现出一个暧昧而圆润的轮廓。他朝着山下望去,心里琢磨着一个念头:
只要此时脚一用力的话,只要用上一点点力气……
可他很明白,他的内心,他的灵魂,从来就不曾做过这样的准备。他只不过是将自己想象成了一个独立而出的人格,并从另一个角度来审问自己最为真实的想法罢了。
远眺半山腰的路道中,他看到其他的游客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朝着山顶的方向迈进,他意识到他必须充满认真地,全身心地投入到最后的一点独处的时光中。
他坐在了一个没有靠背的石凳上,这里可以将含苞待放的朝阳和一切景色一览无余,唯独石头的冰冷一个劲地朝着他的心窝钻着。他拉开了自己的书包,翻弄着他母亲为他准备的各种物品。一包曲奇饼干是他平时最爱吃的,两盒牛奶也是母亲每日都会为他提供的精神补给。这些食品的下方有一件黑色的棉背心,厚实但又不失松软的质感,让他回忆起童年时候被母亲抱在怀里的记忆,然而当他的手伸到了背包的最低部时,他摸到了一个冷冰冰的塑料盒。
他小心翼翼地将塑料盒取出,里面装满了带着油亮青绿色的鲜柠檬。盒子的表面上贴着母亲写的一句话:
“青柠泡水,对健康有益,爬山累了记得及时喝水。”
李明拿出了一颗柠檬细心地观察着。玲珑的外形恰似来自深海的珍珠,富有弹性的触感使它捏上去像是孩童手中的玩物。他把柠檬靠近自己的鼻翼轻轻一嗅,那个瞬间,芬芳的气息让他仿佛能够通过嗅觉感知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他当然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突然,他产生了一种猛烈甚至是狂乱无比的冲动。
他将小小的柠檬一口气塞进了嘴里,并狠狠地嚼了下去。在这瞬间里,钻心的酸涩感让他险些摔倒在了地上,而为了能够勉强保持住自己尚为清醒的意识,他用发颤的双手使劲拍打着石凳的边缘,就快要被他拍出了鲜血一般,而他因酸味刷白了的脸,则被无情地扭曲成了各种奇异表情。这一刻,他仿佛在名为酸涩的炼狱中跌倒了最底层。
然而,正当酸涩如潮汐的海浪般逐渐褪去之后,一种微弱到无法言说的甘甜竟令人惊讶地在他的舌根悄然绽放。
世界明亮了起来。
他的脑海里不再是挥之不去的那两个人,也不再是霸凌者凶狠无情的目光,更不再是教室窗台外那永无止尽的绵绵阴雨。他取而代之地看到了每日给他准备早餐的母亲,看到了清贫孱弱却一脸平和朴实的山间老伯,他更看到了这山谷间正迎着早春的暖光无悔地绽放着的花草树木。
他站了起来,吐出了青柠的渣子,快速地整理好自己的背包。而后,他再一次手握凭栏极目远眺,朝阳已经在不远处的东方静静地燃烧着。
他做好踏上归途的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