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工厂的斗争

到了早上9点,实在不能再赖床了。作为外贸业务,而且是唯一一个懂英语的,驻厂的业务,凭着我们晚上还要熬夜跟客户沟通的免死金牌,原来的业务经理就从没准时上过班。既然我接下了她的工作,那么这个特权也不用明说地,自然而然地由我开始继续享用。

穿上高跟鞋,拎着死沉死沉地15寸笔记本电脑,跨着我的外八步子,咔嚓咔嚓地出发了。这电脑真重啊,手臂上都勒出粗粗的红印子了。这路还在修,铺了一层石子儿,走起来真费劲,一不小心就得崴脚。这就是上海吗,还不如我们县城呢?每次走在这段路上,我都忍不住要愤懑不已。

一辆土方车开过,扬起的灰尘,把我的心弄得灰头土脸的。

越走越没来由的生气。还没走到厂院子,我已经脑补了厂里可能出现的故障,一张张犯错的,木讷的脸从我眼前漂浮而过,心中的火气越窝越多,脸色越来越难看。

进厂。迎面走来一个男人,黝黑的皮肤,油腻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搭在头上。邋遢,脏兮兮。大清早和他打个照面,真烦。他嬉皮笑脸地走过来,伸出手,调侃地说:“领导,你来得真早。”他是想要讽刺我,上班严重迟到。被人戳破多少有点不高兴,但是那又怎么样,他,能拿我怎样?除了羡慕嫉妒,说点酸溜溜的话,他什么也干不了!

我依旧板着个脸,很应付地伸手去和他握了握。我对这个男人,真是厌恶得很。

几个月前,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这个家伙就坐到我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我强忍着嫌弃,竭尽克制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愉快,措辞不要流露鄙夷,委婉地赶走他:“你去看着生产吧,别东西做坏了。”

“不用,我想看着你。”妈的,这家伙说话越来越轻佻了。

忍住,忍住,别得罪人,一个人在外,小心吃亏。我要和善,和这里的人打成一片。这两句话就像循环播放的字幕,在我脑子里不停地走。

哇靠,心里一惊,字幕断电。这家伙竟然握住了我的手。我的火气噌地起来,甩开他的手:“滚开,你什么东西。”我心中对他的鄙夷,再也克制不住,迸发出来。

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就是一个流氓,非但没有露怯,还刷地变成恶狠狠起来:“你以为你多漂亮,我跟你说,送给我都不要。”然后拖着步走了出去。

松下一口气来,才感觉到害怕,恐慌与生气混杂。手背还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心恶心的汗津津的粘稠感。怎么办,要是哪天这里都没人,他会不会来强的。心中害怕,但是又觉得这不是一件光荣的事,而且这里所有人都与我非亲非故,才来四个月的实习生,我能向谁求助?还是要和他们和平相处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避免和他独处。还好,他也没有再对我轻佻过,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也就不来碰钉子了。

实习第三个月,我迎来了第一个转折点,我从比车间组长还低的实习生,俨然变成了半个主管。

那天,我的业务经理和老板意见不和,几个干部在楼上老板办公室里开会。业务经理激动地把手机当醒木,往桌子上一拍,骂道:“你就是个昏君,就知道亲近小人。”听说,当时老板气得脸都变形了。而年迈地副总表面吓得哆哆嗦嗦,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心里其实在看热闹,这下这个眼中钉就要被拔掉了。当时,她就光荣地被开了,她下来时还是雄赳赳气昂昂,颇有古代大臣以死进谏的悲壮。

晚上,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身材高挑,她就像港剧里的OL,脖子上还挂着一枚小小的十字架。我只知道她是洪小姐,台湾来的。她很可能变成我的新主管,但是我不想她来,因为我想自己上位。在会议室里,一边坐着肥头大耳的设计经理,年迈的副总,和正在玩手机的洪小姐,一边坐着业务经理和我。业务经理被要求上交笔记本电脑,并且和洪小姐交接。这个小个子女人没了白天慷慨就义的神气,有点虚弱,她说话都紧张地有点哆嗦了。慌里慌张地拼命操作着电脑,可是电脑好像越心急,越不听使唤。她嘴上还念叨着:“很快就好了,我整理一下,有点乱。”

我一直在打量这个洪小姐,漂亮,时尚,她会有很多本事吗?她会善待我吗?她将会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主管,我是不是也得跟电视里演得那样点头哈腰地讨好。我是不是也可能被她骂的狗血淋头?我又撇头看看我旁边这个瘦小的女人,她已经四十多岁了,未婚。瘦小的跟初中生一样,她的穿着其实也像初中生,米黄色的T恤,荷叶边的领子。细细的脖子没有了青春的弹力,干瘪的脸上也有了细纹。而她天然卷的头发,随便一扎,额头上的刘海向左右分开卷着。发质是乌黑浓密的,只是已经有了不少白头发。我竟心疼起她来。一个人漂泊在上海,到这个年纪了,一无所有,最后还要被公司扫地出门。

设计经理用台湾话对洪小姐说了几句。这个之前总是和蔼微笑,处世原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者只打打马虎眼,做个和事佬的设计经理,他变了,他全程绷着脸,好像这样才能在老板面前表现得,他是在很认真处理这件事的,而且随时在思考着。其实业务部门的事,和他一个设计经理有什么关系呢?他看向业务经理的神色就像一只秃鹫,盯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兔子。洪小姐没有看他,还是玩着自己的手机,她有两个手机,她应该正在兴奋地和她的朋友聊天吧。她没抬头,而且是用普通话回他:“不会啦,她不会这样做的,很晚了,要不让她先休息,明天交接也一样的。”我困惑了,他会说了什么,才会让洪小姐这样回答。我听不懂台湾话,但是直觉告诉我,他在猜疑,他正在用坏念头猜度业务经理。

既然老板的新红人洪小姐开口了,他们总算肯放过这个瘦小的女人了。她被准许回办公室慢慢整理。而他们也要会宿舍休息了。

下楼后的业务经理,恢复了气力,继续在电脑上操作着。我也陪着,好像在这个节骨眼,我还是不要提早走的好,我在最后也要对她表示一点忠心,最后陪陪她吧。哈,她笑了出来。脸上的笑,不知道是发自内心的,还是强颜欢笑。她对我说:“我本来还想好好整理的,可是刚才他们这样对我,我就把资料都删干净了。”我很漠然,这里三个月我不是趴着睡,就是一只脚跪在转椅上,在办公室里,滑来滑去,我对所谓的业务一无所知。我们之间也没有说过几句话,于公于私,我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或者该安慰她什么,只能随便应和着陪她骂几句。

然后她起身,开始从抽屉里往外掏东西,瞥一眼,就开始撕,边撕边笑,好像正在畅快抱负刚才的那些人。

那样子,我联想到了《红楼梦》里的晴雯撕扇子的一幕。她好像抑制不住她心里的小剧场,要共放声音,如鲠在喉,她的抱负计划如果没有一个人知道,那该多可惜。眼下,就我一个人了,她一定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老板老是跟我说,要把你们教会,我就可以去干更重要的事。哄小孩呢,把你们教会了,就好把我踢了。我跟你说,做业务,我有很多东西可以教你,但是你在这家公司,我就不会教你。”

我站在一边,怯懦地说:“好的,没关系。你别生气。我可以自己弄的。”现在回想起来,她听到我说“我可以自己弄的”这句话时,估计是嗤之以鼻的,八成想着:“小丫头,大学还没毕业,还在实习呢,你还以为你自己可以弄得起来?是不是傻啊。”

我没有拦着她撕毁资料,一方面是胆小,她都要走了,我一闹,她岂不是走得更难看。另一方面,我完全不知道她撕的是什么,她啥也不让我碰,不让我知道,倒不如让她撕个干净净,我可以从头全新来过。

我看着她。她的不幸,正是我的幸运。如果她一直在,那么我一直是那个啥也不干的业务助理,公司留不留得下我不说,至少我是肯定不会学到一点经验了。

我已经无心管她了,我要想着,我要怎么和新业务经理处好关系,我就是她在这里的心腹。工资还是次要,重要的是我的地位。

第二天,采购小助理就拉着我,悄悄说:“你知道为什么老板敢开了她吗?”这个她当然是指原来的业务经理。她继续说道:“老板已经从台湾请来了一个洪小姐,之前来过的,我当时就觉得她来,绝对不是偶然。听说很厉害的,美国留学回来的。”

我假装好奇地看着她,我不想跟她说,昨晚我就在现场,我看清楚了一些人,看清楚了一些事,但是我不想说,不屑嚼舌根,与一个咸鱼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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