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的人间五

         

      收完水稻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起来了。爹爹又忙着把三亩田梨出来,准备种油菜。而我则在爹爹的教导下开始学挖地种菜。

      从此,我家那块菜地便由我来分派。我往往不太懂得哪个季节种什么菜,于是,常常得跑去问舅奶或者邻居的三嫂。他们嘴里念着什么:七月葱,八月蒜,九月白菜加罗卜。我便按他们说的去买种子,然后又按他们教的方法下种。泥土一定要翻得细碎些,每一个坑要有一定的距离,不能太密,也不能太远,用来盖住种子的农家肥要稀松而不结块。等种子发了芽抽了嫩嫩的叶儿后,还得小心翼翼地去浇水施肥除草。这是一项繁锁而细致的活儿,来不得半点马虎,更不能偷懒。如果你一旦偷懒,那菜地回报给你的将不是一片绿油油的菜苗,而是一地疯长的野草。  我和爹爹算得是分工合作,我不知道爹爹是怎么把三亩田的油菜种下去的。而爹爹也从没有再过问我菜地里种了些什么菜。

      一天爹爹收工很早就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围着桌子一起吃了个饭。

      “ 我明天又得出门去了,忙了一个多月的农活了、、、、、再不出去,冬天又要来了、、、、、!”爹爹一边吃着饭,一边对我们几个人说。

      我们扒着碗里的饭,都没吭声。我不太懂得,爹爹出门做生意跟冬天有什么关系。我也没有问。弟妹三个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全然是不知不觉、不识人间烟火味的顽童。

      比如八岁的大弟,他除了负责家中的马儿外,他便四处闲逛,有时连吃饭的点都错过了。他从小被爹爹宠坏了,脾气大,自由懒散,我行我素,放浪不羁。他又常常跟一大帮狐朋狗友鬼混在一起,不是上树捣鸟,就是下河捉鱼。所以,他圆皮球似的脸蛋一年四季都像抹了黑煤碳似的,永远洗不白。有时,他玩疯了半夜才回来。更气人的是他还经常在外面打架,他往往每次都能打赢。但是,打输了的孩子的母亲就一定会找到我家门上来。并且那些妇人都板着个黑脸对我训斥一番。说什么要管好自己的弟弟,下次如果再打伤她的孩子,她就会把我大弟打个头破血流。完了,恨恨地,还不解气,临走时还骂骂咧咧地念念有词道:“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长大得把牢底坐穿、、、、、、”

      “跪下!”

      我往往这些时候都会气得七窍生烟,暴跳如雷地命令大弟在堂屋的神龛前跪下。因为,我相信,妈妈的灵魂就住在高高的神龛上。

      “我叫你去惹祸、、、、、、啊!听到没,多丢妈的脸啊!、、、、、你这不争气的,妈都死了还得让别人骂、、、、、、”

      扫帚或者木条子雨点似地落在大弟的身上,面如铁青的我便声泪俱下地训骂着他的种种罪状。

      长得结实的大弟则双手抱着头默默地接受着我给他的惩罚。他不哭也不还手抵抗,甚至都不挣扎。我打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不过也就是无声地流着眼泪。

    而我是真的害怕他长大后变成别人口中的“烂崽”,一个地地道道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却又整天拉帮结派打架犯法的混混。那我如何对得起母亲临死前对我的叮嘱和期望呢?母亲可是把弟妹交给我啦。我是老大,得义不容辞地接过母亲交给我的责任和担子。我得把他们照顾好,让他们吃饱穿暖,平安健康地长大。我也得教育好他们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品德高尚而有尊严的人,一个懂得感恩而富有爱心的人,一个遵法守矩而有原则的人、、、、、、

      所以,我对大弟就管得格外的严格和粗暴。可是,他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永远也不长记性,他总是会犯各种各样的错回来。于是,三五两天,他不是挨我一顿披头盖脸的臭骂,就是一顿无情而结实的暴打。完了,我还得让他久久地跪在神龛前向妈妈的在天之灵道歉和忏悔。以此让他去反省自己的错误和吸取自己的教训,从而期望他浪子回头再也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因为,我始终相信,高高在上的神龛上不但住着我们石氏一族所有已故祖先的亡灵,也一定住着我妈妈的灵魂。她一定看得到我们及我们所做的一切,她一定会帮助并监督大弟改过自新、、、、、、、

      爹爹走后没有几天,天一下子就变冷了。时间也已经是农历的十月份了。而我却不知道,这天气也会给我带来一系列的麻烦和忧愁。直到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让我措手不及的事情,才迫使我对赤裸裸的现实生活又加多了一层深刻的认识。

      一天晚上,大半夜里,小弟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大声哭叫。我从睡梦中惊醒,看见他闭着双眼,张着嘴巴,哭得满脸通红。我也坐起来,问他怎么了。他不回答我,只是一味地汪汪大哭不止,像中了魔似的。他洪亮的哭声充斥着整个屋子,漫廷在死一样沉寂的黑夜中,有点悚人的感觉。

      “不许哭了啊!再哭,我要打人了!"我不耐烦地一边拉着他躺下,一边低声地训斥他道。

        可是,小弟挣扎着又爬起来,继续张着小嘴哭过没完没了。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小弟通红的小脸蛋上。

        结果,他哭得更凶了。开始还有一脸湿湿的泪水,这会儿则只是干嚎着哭了。我望着自己抽在他脸上缩回来的手,觉得很奇怪。怎么小弟的脸那么热呢?

        我想,平时,小弟一向听话,不是一个很喜欢哭的孩子,吼一下他就没事了呀。今晚是怎么了呢?活见鬼。

        我再用手去摸他的脸,热烘烘的,仿佛着了火似的。我突然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妙了。这是不是大人们说的发烧啊?我心里疑惑着。可是,这怎么办好呢?爹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有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啊!我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经历呀!去问别人吧。可这大半夜的找谁去?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我一个人怎么敢出去?

        于是,我便开始叫小妹和大弟,可是,要命的是这两个家伙睡得跟死猪一样,怎么也叫不醒。大弟睁了一下眼睛,马上又闭上呼呼大睡过去了。小妹更离谱,她翻一个身却说起梦话来,她要吃苹果。这简直让我哭笑不得。

        最后,万般无计可施的我终于想到了住在神龛上的妈妈的灵魂来。

        我不得不一个人壮着胆子,从房间摸着黑打开“吱呀吱呀”怪叫着的房门,拉亮堂屋鬼火似的白织灯,跪在堂屋的神龛前。我一面划燃火柴点着香纸,一面磕头如捣蒜,口里念念有词,虔诚而恭敬,恐惧而忧虑、、、、、、

      “妈妈!你不要吓我啊!爹爹出门去了,小弟哭过不停,你快快保佑他别哭了吧、、、、、、”

        等我在神龛前祈祷完毕回到房间时,小弟却已经安然进入了梦乡。他原来涨得通红的小脸蛋也渐渐恢复了平日里的白皙状态。我有些惊诧,像做了一个梦一样,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我把事情跟舅奶讲了。她才告诉我,小弟应该是发烧了。她要我把家里的被子缝起来,不然我们四个人都会感冒发烧的。原来,我们盖的毛毯太薄了。

      于是,我又得去请教邻居三嫂教我缝被子。三嫂大约四十来岁,单瘦的个头,腊黄的脸干干净净,她有一副好嗓子,悠扬的三歌唱起来特别耐人寻味。听人说她身体一直不好,月子里落下了病根子。所以,她从来不下田,一年四季守着自家开的小店铺卖点杂货及做点家务活儿。她是很乐于传教的,我就常常从她那学到好多生活常识。她教我如何把三根白线搓揉成一条粗大的线,用这样的线缝出来的被子才结实。而被单子的里子和面子要如何摆放和折叠才美观大方等等。她都不耐其烦地一一告知于我,让我受誉匪浅。

        而且,我还把弟妹们冬天的厚衣服 都统统翻出来,分开折叠好,以便每天早上给他们找衣服时省下一些时间来。我总是给小弟和小妹多穿一两件衣服,为了不让他们生病。

      没几天,爹爹回来了,我便把小弟半夜发烧的事情告诉了他。爹爹听后变魔术似地从口袋里摸出一盒药来。原来,药盒里有十小支玻璃瓶,每支玻璃瓶里面装着一种味道很刺鼻的水剂药。我一看纸盒,上面写着:保济油。

      “以后不用怕,这种药神奇得很。这是我刚刚在一个城里熟人那里得到了妙药、、、、、可治发烧,拉肚子,头疼、、、、、、”爹爹打开一支药来让我看,一 边信心十足地说着,一边教我如何使用这种药来对治不同的病症。他还得意洋洋地向我讲述着他靠这种药帮助了好多人解除了病痛。并且,他也得到了不少人的无限崇拜和尊重。这于他的生意是有利无害的,这于他在异地他乡谋生活更是畅通无阻的。

      但是,爹爹再一次出门后,小弟还是又生病了。这一次他又发烧,又咳嗽,还拉肚子。我用爹爹给的保济油给他擦太阳穴,肚脐,手心等等。

      可是就是不管用。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得叫大弟和小妹强按着小弟趴在床上。然后,我便学着记忆里妈妈的样子拼命用一只勺子在小弟背上刮痧。疼得小弟两手两脚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哭得稀哩哗啦。

    第二天,小弟也仍然不见好。

    那天刚好是周未,深冬的绵绵细雨下过不停,寒冷的空气迷漫着整个世界。我心里有些发急,我算计着离爹爹回来的时间还有四五天。可小弟生病不可能等到爹爹回来才好吧?五姑姑原来聪明伶俐不就是发烧烧傻了吗?我可不能让自己的小弟烧傻了。

      于是,下午,我打开衣柜怀里揣着十块钱,我决定背着小弟去二里多地远的忠诚镇上看医生。

        冬雨淅沥淅沥地下着,通向镇上的那一大片田野上空无一人。田野裸露的泥土上搭拉着刚转过气来的油菜秧苗,已经是星星点点的翠绿了。泥泞的田埂小道上则光溜溜的,像一条泥鳅弯廷着通向河对岸的小镇。我撑着一把破旧的小花伞,背上背着我的小弟。他似乎很虚脱,头贴着我的后背睡着了。粗重的鼻息热烘烘地烫到了我的颈椎处。我用一床小棉被把他裹成了一只小熊,再用背带把他与自己捆在一起。而他的两只小脚则晃悠悠地打在我的脚弯子处。我一个脚步一个脚步地向前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我一心只看着脚下的路,不敢有半点马虎。我怕一个闪失,我们姐弟俩就会栽到烂泥田里去,无法起来。而那一条溜滑而泥泞不堪的田间小道仿佛比平时长了很多,我费了好长时间才走到镇上、、、、、、

        谢天谢地,医生给小 弟打了两针屁股针,开了两天药吃着就好了。尽管这让我花了六块多钱,但是,我觉得很值得。

        然而,没过几天,我的大姑却意外地出现在我家。

        “红云,你怎么带林林去看病也不到我家喊我帮忙呢?、、、、、今天还是别人跟我说了才知道的。、、、、、别人说,下那么大的雨,你背着你小弟走在烂泥路上、、、、、、”

        大姑一见我便用责备的口吻对我说。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我心里很不乐意,甚至很反感,但是还是礼貌地给她打招呼。毕竟,她终究是我爹爹的亲妹妹,是我的长辈。而且,我的爹爹还很心疼她。

        完了,我又礼貌性地回答她道:“我知道你忙呢!所以不好麻烦你哩。”

        是的,大姑是很忙。这是我妈妈下葬的当天,她自己亲口对我一再强调的。我怎么能忘记呢?当时,妈妈留下的很多衣服被子都要洗,可是大姑却告诉我,她很忙,让我自己慢慢一个人洗吧。说完,她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头也不回、、、、、、

        至此,她也一直没有来过我家。至此,我也从来不记得我还有一个大姑的存在。

      直到,她听别人说起我是如何可怜地背着小弟一路走在泥泞不堪的田间小道上,小弟的脚是如何打在我的脚弯子上时,她才特意跑来我家一探虚实。我不知道,是因为人言可畏,她怕背负良心的愧疚呢?还是对我没有主动向她寻求帮助的无礼行为感到懊恼呢?

      总之,我不得而知。我只觉得荒唐而可笑,成年人的虚伪和做作让人生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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