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坦尼沙罗尊者
曾经,有位人类学家向一位阿拉斯加的萨满术士请教其部族的信仰体系。面对人类学家的系列发问,术士有点不耐烦了,最后告诉他:“听着,我们没有信仰,我们恐惧。”
他的观点一直让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当我把这些话告诉朋友时,他们的反应也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有人说这位术士无意中道出了原始宗教和文明宗教的真正区别:原始的宗教信仰建立在幼稚的恐惧之上,而文明时代的宗教信仰则是基于爱、信任和快乐。
其他人认为这位术士揭露了文明宗教的伪装和背离,并点出了所有郑重宗教生活的真正源头。
如果我们挖掘一下这两种说法背后隐藏的含义,会发现第一种说法把恐惧本身看作人类最大的弱点。如果我们能轻易克服恐惧,就会让自己更强大。
根据第二种说法,仅仅凭借态度的改变不可能克服人类固有的弱点:如衰老、疾病、和死亡,而恐惧是我们在面对这些弱点时再诚实不过的反应。如果我们没有接触过最真实的恐惧,就没有动力进行自我保护,从而远离真正的危险。
那么,这两种对待恐惧的态度中哪种幼稚,哪种成熟呢?这两者是否都有真理的成分?如果有,这些成分如何结合才最好?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最好换种问法:
恐惧在何种程度上是一种有益的情绪?在何种程度上不是?在终止恐惧的练习中,恐惧本身是否对达成目标有所助益?
恐惧中的积极元素
佛教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复杂的。部分原因在于佛教的双重根基,它既是文明的传统,也是一种隐士的传统。此外,恐惧本身也很复杂,即便是对于它本初的形式而言。
想象一下夜里突然被猎人的灯光困住的鹿。它显得困惑、愤怒。它感到危险,在危险面前很脆弱,想要逃避。任何恐惧都或多或少包含这五种元素——困惑、反感、恐惧感、无力感和逃避的欲望。即使一只鹿有很多逃走的机会,但困惑和反感可能让它错失良机。对人类来讲道理也是一样的。当我们在危险面前感到脆弱时,所犯的错误和罪恶也来自困惑和反感。
然而令人抓狂的是,如果察觉不到现实的危险,自满也会让我们作恶,做出冷酷无情的事,因为觉得自己可以侥幸逃脱。所以,恐惧中最后三个要素:无力感和恐惧感和逃避的欲望,都必不可少,它们能防止我们因自满而作恶。
如果排除困惑和反感,这三个要素能让我们觉察到它们是积极的品质,对修行尤其重要,因此佛陀的遗教阐述了这点。生命中的危险是真实的。我们的脆弱也是真实的。
如果我们不能清晰地认识它们,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不努力寻找出路,就无法从根本上终结我们的恐惧。就像鹿一样:如果它无视猎人的照明灯,最后肯定会被捆起来。
所以,为了让心灵真正免于恐惧,我们不能简单地否认任何引起恐惧的原因。我们必须克服恐惧的起因:在面对现实危险时心的脆弱。
愚痴使恐惧不善巧
佛陀看待这个问题的精妙之处在于:其对困惑的洞见,标准的佛教术语称之为愚痴。由于愚痴的存在,恐惧变得不善巧。
尽管恐惧很复杂,愚痴本身这个单一的因素既是心灵的主要弱点,也是心灵要面对的最大危险。因此,佛陀强调愚痴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他从两个方面对治愚痴:第一,让我们思考,让恐惧变得不善巧的过程中,愚痴起了哪些危险的作用;第二,让我们积蓄内在力量,进而洞察削弱心灵的愚痴本质,使心灵自由。这样一来,我们不仅能够克服愚痴,也能从根本上将心置于无有恐惧之地。
当我们思考为什么愚痴影响了恐惧情绪,并且刺激我们做出不善巧的事情时,会发现它从两个方面起作用:首先,当恐惧被愚痴围绕,会让我们对面临的危险产生错误判断,误以为有危险或没有危险,而实际情况与之相反。如果我们将注意力放在子虚乌有或者微不足道的危险上,就会浪费时间和精力去建立无用的防范,我们的注意力因而不能集中在真实的危险处。
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我们将衰老、疾病、和死亡这些真实的危险抛诸脑后,在行动上会变得自以为是。我们放任自己执取一些事物——包括我们的身体、爱人、财产、观点,这首先让我们暴露在衰老、疾病、别离、和死亡的危险面前。我们任随贪欲掌控心灵,有时候到达恣意造恶的程度,却认为自己不受这种恶果的影响,而且认为这些恶果也永远不会反过来伤害自己。
我们对潜伏在身边的真实危险越视而不见,那么在危险来临时就会越震惊和迷惑。这就是愚痴导致的第二个结果——催生不善巧的行为。我们对真实危险的反应不仅没有终止危险,反而是创造了新的危机。我们企图通过积累财富建立安全感,但财富将让我们成为他人嫉妒的对象。我们垒起一道墙以隔绝危险的人们,但这道墙却成为了我们自己的监狱。我们大量储备武器,但它们反过来很容易伤害到我们自己。
对于恐惧最不善巧的反应是:当觉察到我们的生命或财产有危险时,我们相信通过摧毁他人生命和财产可以增强自身力量和保障安全,充斥着恐惧的愚痴让我们失去判断力。
如果其他人也采取同样的做法,我们就会知道他们是错误的。但是不知为何,当我们自己受到威胁时,我们的标准和视角就会改变,我们自身错误的行为似乎也变成了对的。
这也许是人类最尴尬的弱点:在危机关头,我们无法保证自己有能力采取正确的措施。如果对和错的标准只是为了方便我们自己,那么这些标准就毫无意义。
幸好在生命中最危险和不安全的区域,我们可以通过训练做出最大限度的改变且进行最有效的控制。即使衰老、疾病、和死亡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事情,但愚痴并不是,它是可以避免的。
如果我们通过思考和审思能够觉察到愚痴的危险,就有动力克服它。但是,浅层的思考和审思带来的见地并不足以让我们完全理解和克服愚痴。
和任何一场革命一样:无论你对问题的思考有多么深入,如果不集结自己的军队与对手正面交锋,你不会真正知晓对手的花招和实力。只有当你自己的军队发展出谋略并且足够强大,才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愚痴也是如此:只有当你的心灵力量足够强大,才能够看透那个滋养恐惧的愚痴。而且,这些力量能将你置身于危险所不能及的境地。
五种心灵力量
三藏经典(Canon)列出五种这样的心灵力量:信、精进、正念、定和智慧。经典同样强调不放逸在培养这些力量中所扮演着的角色,不放逸能够让每种力量去抗衡一种愚痴,避免让衍生的恐惧变得不善巧或削弱心力。这就意味着这些力量不是单纯的蛮力。每种力量都包含着智慧和明辨的元素,随着个体心灵力量的增长,洞察力也会越来越深刻。
在这五种力量中,信需要最详细的解释,一则它是佛法中最容易被误解而且未受充分重视的元素,再者,多重愚痴需要信来对治。
业力因果法则
这里的信指的是对业果法则的信:我们所经历的快乐和痛苦都取决于我们做事时的发心。它对治“面对危险时,坚持道德原则不能给我带来最大利益”的愚痴。它通过三种方式摧毁这种愚痴。
首先,信强调所谓的“自作自受”或者“迎风吐痰”的业力因果法则。如果你以恶念做事,无论当时情境如何,伤害会回到你自己身上。即使是一些愚痴的行为,比如杀、盗、或者是为取得短期利益而说的谎言,它们所带来的长期伤害会超过当时得到的好处。
相反地,同样的原则在我们行善时可以给我们勇气。如果我们相信善意的发心产生的结果终究返回我们自身,即使在这期间死亡降临,那么,出于自己和他人利益的考虑,我们更容易做出长期努力所需的牺牲。无论我们是否能在今生受益,我们坚信“所作善业不亡”。这样,我们积累大量善业(宽容和善良的行为)的勇气得以增长,这些构成了我们抵御危险和恐惧的首道防线。
其次,信强调首先关注你心灵的品质,因为它决定你的发心。信也能对治前述第一个愚痴的推论:“如果坚持我的原则,让别人更容易地伤害我怎么办?”这个问题的首要前提是“生命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而这本身就是愚痴。
生命的宝贵之处
如果这是正确的,那么生命就是令人非常痛苦的财富,因为我们将不可阻挡地走向死亡。正确的见解是:生命的宝贵之处在于它能用来修心,因为强大的内心是任何事物都无法伤害的,即便是死亡。
“生命的质量”取决于我们发心的质量和正直,就像“有意义的时间”是致力于修行那样。或者,引用佛陀的一句话来讲:“若人寿百岁,破戒无三昧,不如生一日,持戒修禅定”[《南傳法句經》:「若人壽百歲.破戒無三昧.不如生一日.持戒修禪定.」(CBETA, B07, no. 17, p. 51a12)宋·优法陀那译。]。
信认为追求人格正直是无条件的。即使他人舍弃了最为宝贵的财富——正直,我们也不能跟风这么做。业果法则并不像交通规则,仅在一天的某个时段或是一周的某几天起作用。它是生生不息的宇宙时刻运行的法则。
缘起法则
有些人认为,因为佛陀认识到缘起(条件制约)法则,他不会否认我们的美德也相应受到各种因缘条件的影响。这是对缘起法则的误解。首先,条件制约法则并不简单意味着所有事情都是无常和偶然的。就像相对论中的相对性并不意味着所有事情都是相对的。它仅仅是用光速这个变量取代了质量和时间——后两者长久以来被看作常量。质量和时间也许和某种惯性参照系相对,该参照系又与光速有关,但是物理法则对于所有的惯性参照系来讲都是恒常不变的,与速度无关。
同样地,条件制约意味着相对于偶然和变化而言有一些不变的模式,其中之一就是:基于贪欲和愚痴的恶意发心总是导致不愉快的结果。
如果我们学着接受这种必然的模式,而并非我们的感受和观点的话,我们就应该更智慧地处理危险。与其追随我们不善巧的下意识反应,不如学着跳出固有思维去思考如何找到阻止任何伤害的最佳反应,我们的行为会更加正确和慈悲。
同时,我们必须注意,佛陀所教授的缘起法则并不仅仅是鼓励我们去接受无常的必然。他的目的是为了展示无常背后的模式可以被掌握,从而创造一种机会去超越条件制约和变化。如果我们想实现无条件,或最真实的安全,我们的正直良善也必须无条件的,无分别地保护所有人的现世安全,而不仅仅是那些对我们好的人。就像上文中所讲,当你完全放弃恶行,你就送出了一份伟大的礼物——不伤害任何生命的自由,并且你自己也能收获一份无限的自由。
精进、定和正念
这种信和正直良善对我们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在我们第一次体验到无条件制约之前,它们很容易动摇。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借助其他的心灵力量巩固信和正直良善。位于中间的三种力量:精进、正念和定将共同起作用。
坚持以正精进的形式出现,它对治如下愚痴:我们不是恐惧的对手,恐惧一出现我们就要投降。正精进帮助我们去除略微愚痴的品质,代之以善巧的品质。于是,一旦不善巧的力量出现时,我们能联合自己善巧的力量去对治。
正念从两个方面协助这个过程:(1)它时刻提醒我们屈服于恐惧是危险的。(2)它教我们不要将注意力放在恐惧对象上,而要把恐惧本身看成一种心理现象,我们可以跳出来观察它,但不要投入其中或被其左右。
定为我们的内心提供了一个稳固的幸福支柱,因此,我们不会感到被迫认同恐惧,内在和外在危险的生灭也越来越难威胁到我们的内心。
即使是这样,直到它将危险的生灭之因连根拔起前,我们的内心也难以获得终极的安全,这就是为何前四种力量需要智慧才能得到彻底保障。
智慧把这些危险生灭的根因归结于对“我”和“我所”的观念,并且“我”和“我所”并非基于经验层面。这种观念来源于对“我”和“我所”的反复执着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把这些观念强加于经验中,并认同必然走向衰老、疾病、和死亡的事物。
此外,智慧能够观察到我们内在的叛徒和弱点,内心的贪欲推动我们执着于“我”和“我所”,一旦有“我”和“我所”的执着,内心的愚痴让我们相信他们确实存在。
智慧能让我们意识到,这种错觉原本正是让衰老、疾病、和死亡变得危险的原因。如果我们不认同衰老、疾病、和死亡,它们就不能威胁我们的内心。在没有任何威胁的状态下,我们就没有理由再去做那些不善巧的事情。
当我们的智慧成熟并结出“解脱”的硕果,我们最大的不安全感:对自己缺乏信心就会消失。一旦从“我执”和“我所执”中解脱出来,我们会发现恐惧的组成元素,无论善巧或不善巧的方面都不复存在。困惑或反感随之而去,面对危险时我们的内心不再脆弱;因此也没有什么需要逃离的。
萨满术士的观点所引出的问题,在这里找到了答案。我们有所恐惧是因为我们相信有“我们”,这种相信来自于恐惧中的愚痴。
自相矛盾的是,即使是这样,如果我们因为足够爱自己而害怕不善巧的行为和执着招致的痛苦,并且学着相信有出路,就能培养对治贪欲、愚痴、和执着的力量。这样,整个由“我们”、恐惧、信仰、和执着打成的死结就能解开。剩下的自由才是唯一真正的安全所在。
对那些想要保障所执之物的安全的人来说,这一教言可能起不到安慰作用。但如果舍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你可以获得真实的幸福,它不受任何事物或条件的制约。这种交换的收益远超想像。
正如佛陀的一位弟子曾经说的:“以前,当我是一国之主的时候,为了维护王权的快乐,我在皇宫、城市、国土内外砌上了防御围墙。但即便有这样的守卫和保护,我仍旧处在恐惧之中,心情焦虑、怀疑且担心。但是现在,在独去森林的路上,在距离树木一步之遥的地方,或者空荡荡的房屋中,我毫无恐惧和担心,平静且自信,无忧无虑、镇定自如、且心满意足,我的心像一只自由的野鹿。这就是我反复歌颂它的意义,‘太美妙了!太美妙了!’”
他的鹿很明显不是猎人的灯下之鹿,它是原野中安全的鹿,无论去往何处都逍遥自在。不同于普通的鹿,它已从执着中解脱出来,变成所谓的“无条件意识”。光线可完全从中穿过。猎人无法射中它,因为它无法被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