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网

我总是相信一件事,就好像那本著名漫画里提到的“替身使者总是相互吸引”一样,你所掌握的知识、看到的文字、经过的地点,也会在一段时间内不断回旋,最终挤在一起。我曾想象过这样的场景:1588 年的夏天,狭窄的英吉利海峡上,几十艘载满英国人和西班牙人的战舰向彼此喷射着怒火。这时,海面上缓缓的,又不容置疑的出现了一个漩涡,咆哮着将附近的船卷入其中。战舰们沿着漩涡的弧线不断加速,相互推搡着走向末日,最终在漩涡底部被捏成一个木头和钢铁交错的巨大球体。

我最近正在经历这样的事情,容我整理一下思路讲述出来。

最初的线索是源于一篇文章,讲述了一则有关地图的故事。1937年美国通用公司出版了一张地图,为了保证版权不受侵害,他们在地图中标注了一个虚构的小镇Agloe,这可以帮助他们识别市面上是否有人贩卖盗版,可以说是高级的钓鱼执法。时间过去几十年,通用公司“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他们发现另一家公司出版的地图在同一位置出现了Agloe的名字。然而正当通用公司的法务部摩拳擦掌准备起诉那个无良公司时,他们得到消息,Agloe是真实存在的小镇。

由于几十年前的那张地图,有人在那片顶着“Agloe”名字的荒地上建了一个便利店,循着地图的旅者也找到了这个被称作Agloe的地方,人们在这里修起了加油站、旅馆,一个小镇诞生了,Agloe从虚空中接下了那个不属于任何其他地点的名字,成为了自己。"Call me Agloe",它一定会在自己的传记开头这么写道。

这个故事太过“传说”,以至于我认为如果有人基于这个事情进行再次创作,那么写出的一定是烂作。但我从小开始就对地图十分钟情(有人认为制作地图是人类成神的一个关键步骤,我不敢苟同,但地图确实将超越性与实用性浓缩到了一张薄薄的纸上),所以那些日子我的脑子里总是有一个画面,美国西部的荒漠中(后来详细查阅才知道,这件事发生在纽约州),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木棚被风吹得哐哐作响。

之后便出现了第二个线索,当然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当时我正在读塞巴尔德的《土星之环》,作者沿着英格兰的海岸线游荡,其中一个地方叫做邓尼奇。那里曾经是繁华的海港城市,但随着海浪的不断侵蚀,土地荒败,城堡倒塌,作者到达的时候,只有海岸边一座塔楼的上半截直插在沙化的地面上。书中的描述有些离奇,让我隐隐想起了爱伦坡《厄舍府的倒塌》,那种属于1800年代的,被潮湿寒冷海风浸透的荒谬感。

几乎同一时间,美国大选正在互联网上掀起舆论的狂欢,我当然也不能免俗的加入了讨论。那几天我热衷于在谷歌地图上辨别各州的路网、城市分布,试图用我极为粗浅的政治知识和美国常识来预测选举的结果(BTW,我预测对了)。当我将视线移动到东海岸佐治亚州和南卡州交界时,一个名叫泰比岛(Tybee Island)的地方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沿着80号公路可以直达的,长度不超过1公里的海滩半岛,拥有一切破碎海岸的特征:扭曲的蛇一般的支流拥挤在看似湿地的绿色地貌上、狭窄的沙滩弯成一把斧子的形状伸入大西洋。从地图上可以看出,泰比岛上坐落着好几个旅店和房车营地,想必是一个以旅游业为支撑的小地方。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想法:如果塞巴尔德所说的邓尼奇就是泰比岛呢?如果作家时隔几十年再次造访邓尼奇,发现当初的残垣断壁已经被冰激凌车和Ins风格的咖啡店代替了呢?一个已经消逝的,碎裂在文本中的港口,重生为同质化的旅游小镇,我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幸运。

带着这个问题,我开始在地图上探索泰比岛一代。距离小岛最近的城市是西北方向的萨凡纳(Savannah),很小,主城区大概只有十几平方公里,位于萨凡纳河的南岸。拜东海岸血管般的河网所赐,城市面向大海的方向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海湾,算是一个天然良港的基础。萨凡纳附近再没有大一些的城市了,从卫星图上看,该地区嵌满了黄绿相间的斑点,大多是小块的森林和农田沿着河流的不规则分布。

这种热情只持续了三四天,随着美国大选的尘埃落定而迅速消失。但命运的支流总归要汇聚,最后一块拼图上的花纹渐渐浮现。几天前,百无聊赖的我随意划着手机,一个微信群中的消息勾起了我的兴趣,文章是关于美国猎鬼文化的,讲述了“猎鬼人”这样一群特殊身份的人,他们会用各式各样奇怪的现代工具消灭都市传说中的鬼怪。比如文章提到,“如果你最近在家里听见了无法解释的怪声,或是起夜上厕所时看见有白色的人影一闪而过,那么你可以一通电话打给这些猎鬼团体。第二天,便会有几个身穿黑色短袖,面色极度凝重,拎着一堆奇怪器材的大哥大姐登门拜访你。”除此之外,还提及了猎鬼人的装备、收费情况和一些有趣的典故,俨然一份行业报告。当我看到中间时,就像锁头咔哒一声扣紧,我意识到有可能无法逃脱这思想的迷宫了。文中再次提到了萨凡纳,它有了另一个头衔——美国第一鬼城。

树叶上的水珠落到池塘水面上溅起涟漪,波纹互相扰动形成干涉波,信息高密度的重合与交融。蜘蛛由一个树杈开始织网,一开始的形状是那么凌乱无序,但在关键的那一点被织造出来后,混乱变得有序,困惑变得合理,完美的网悬置于绿色之间,就像百千年来如此。

我开始了我的萨凡纳之旅,在思维之海中。

首先我在泰比岛登陆,我从脑袋中抓住那形象模糊的小人,放在海滩亭附近的沙滩上。介于我没有使用街景(我觉得那会毁了我的萨凡纳之行),所以我只能从太空的视角俯瞰整个地区,所有的建筑只会暴露给我它们最公开却最私密的一面——房顶,我只好想象这亭子和栈桥和我在青岛见过的类似。之后我顺着沙滩向北行,慢慢的脚底有了暖烘烘的细沙的触感。当我注意到沙滩上一个人都没有时,我也乐得如此,沿途只有一些立在沙滩上的遮阳伞,我挥手将它们清理掉,在海岸的正中立下一座塔楼,从天而降插入地面,只露出半截。现在是冬季,阳光并不十分刺眼,可以远眺大西洋,令我意外的是,在地图上看上去墨绿色的海水,此刻变成了近乎透明的淡蓝色。由于几乎没有风浪,海面上的动点只剩几只低空盘旋的海鸟,像是清晨阳光中被搅动起来的细小绒毛。

走到海滩中段的时候,我决定向岛内进发,一方面是因为无人的海滩总给我一股萧索的错觉,让我联想起某些新闻中提及的,鲸鱼搁浅在岸边,无法由人力清理,最终变成一颗巨大的毒气弹的故事。当我想到这儿时向后回望,海平面以下开始有阴影浮现,还是快步离开此地为妙。另一方面的原因是我在地图上看到了一座小教堂(这是脑内旅行的好处,你可以在视线之外先一步发现有意思的地点),对宗教不甚了解的我在异域反而提起了兴趣。教堂占地很小,比附近的民居还要袖珍一些,对开的门扉上方有两个天使的雕塑,除此之外与周边其他建筑几无差别。教堂上空悬浮着它的名字“Saint Michael's Catholic Church”。我盯着Michael这个词琢磨半天,想到的都是在舞台上的那位,用软件翻译之后才知道,Michael原来就是米迦勒的原文,但这印象算是扎下根了,以至于那两位天使也变成了棕色皮肤,挥着翅膀扭成里抖肩膀的姿势,一下子肃穆感全无。那位舞者在东方某个年轻人的思维里并不庄严的登上圣坛,周边闪烁着迪斯科灯球,信众在用长椅围成的舞池里歌唱祷词,贴身热舞。想必这样的教派谁都喜欢。

告别了迈克尔教堂,我开始沿着80号公路向城市走去,公路逐渐转为西向,红色的面纱从天空降下,照的我睁不开眼睛,我低着头继续前行,直到见到了我旅程中第一个人。那是在一个名叫海滩姐妹(Seaside Sisters)的礼品店门前,火烈鸟招牌下靠坐着一位老人,梳着长长的辫子,头发上带有装饰用的羽毛,手中拿着一个玉米芯烟斗,不时抽上一口。我的脚步慢下来,期望着他会向我打招呼,但并没有,只好停在路边向他挥挥手。

“您好。”可接下来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你会跟头脑里遇见的陌生人说什么呢?吃了吗?您哪位?听上去都太过荒诞,幸运的是老人主动接了话茬。

“旅行者吗?总算来了,我等待的时间太长了。”他扶着膝盖慢慢站起身来,可以看到他的大衣和牛仔裤上沾满了深灰色的油渍,看上去就像汽修工一样。

“您在等我吗?”

“当然,从我被创造的那一刻开始,就在这里等你。不然你认为一个思想角色是为了什么出现?”

他没有任何表情,发亮的红褐色的脸庞上爬满了皱纹,只有嘴唇在说话时微微颤动。“我不记得我曾经想象过您这样的角色。”

“你没有想象过,不代表你没有意识过。”老人的眼睛仿佛在看着我的身后。“你认知中的这片土地,就是你看到的样子。”

“那么,你等待我是为了什么呢?”我看到老人的皱纹彼此交错,沟壑形成了公路,公路分割了田野,田野中一只猎鹰飞起,沟壑变成了蛛网。

“我会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包含巫术、大海、奴隶和火焰,这个故事是白色的和蓝色的,这个故事尝起来是苦涩的,但又像麦酒一样醇厚,这个故事像飓风一样摧毁这片土地,但最终被土地平息,这个故事关于美洲,关于东海岸,关于这座城市,也关于我们。”


白船的故事

那年的春天,我刚满14岁,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土地连年丰收,族人外出捕猎也收获颇丰。母亲和米科(mico)说,这是瓦卡塔卡欣喜于我们接纳了这土地上的所有,包括那些外族人的技术。米科不以为然,他觉得外族人的玩意儿好是好,但仍需要马斯科吉(Maskogee)小伙子们来摆弄,尽管他长屋里挂着的两把火枪每天都要擦拭一遍。马斯科吉在某些程度上是特殊的,我们和其他兄弟部族比起来太像海那边来的人,我们狩猎用火枪,穿衣用棉布,有的男孩取了外族人的名字,亚历山大之类的,甚至还有好几个女人嫁给了外族人。但我们还是这片土地的孩子,这点我们知道的很清楚,因为比起那些白皮人,我们的黑皮肤拥有来自森林的赐灵,我们的牙齿像玉米一样,那是剥皮之神的祝福。最重要的,我们讲话时从不大声嚷嚷,我们目的明确,当想要告诉某人一件事的时候,我们会先说出那个事物,而非将“自己”放在句子的开头。比如我们会说“野牛,后面,我看到在那棵树。”但白皮人会说“我看到野牛在那棵树后面。”总体而言,我们的生活习惯越来越像白皮人,但我们的灵魂依然是红人。

我问母亲,为什么我们和其他部族不一样?母亲告诉我,这是瓦卡塔卡的旨意。从前这片大地上有一个很大很大的部族,所有人站在一起可以把密西西比河的所有支流全部堵住。他们建立了好多镇子,每个镇子都有十个土台,有些用来祭祀、有些用来礼仪。可后来,一个坏的瓦卡塔卡和其中一个氏族米科说,你为什么要和其他氏族共同生活?你捕来最多的野牛,却要和一群瘸子分享,你种出最大的玉米,却要送给无数瞎子。于是这个米科开始咒骂他们的兄弟,不再分享给他们食物和衣服,他的兄弟也同样记恨他,整个部族不再人人和气,而是充满了怨恨和猜忌。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部族,往更靠近海边的地方寻找土地,原先的部族消失了,变成了一个个小部族,再也没有力量修建土台和石雕了。我问她,那个愚蠢的米科去哪儿了?那个坏的瓦卡塔卡去哪儿了?母亲说,它就是我们的米科,我们的瓦卡塔卡啊。

我大吃一惊,我们的瓦卡塔卡竟然是这么坏的家伙!但母亲笑了笑,说道,在大部族分裂后的几十年里,我们也会憎恨瓦卡塔卡,其他的兄弟部族也拒绝与我们来往,实际上他们相互之间也极少交流。但随着夏天和冬天的不断交替,每个部族的生活越来越好,可以居住和耕种的土地变多了,捕到的猎物也更健壮。所有人开始觉得,虽然我们的瓦卡塔卡用了坏方法,可却是为了大家都好,也就不再互相敌视了。

“那后来呢?那些外族人呢?”我迫不及待的问,“你之前说瓦卡塔卡告诉你,要接纳了外族人,那会给我们带来好运气。”

“是的。”母亲说笑着说,“瓦卡塔卡曾说过,在下长雨的季节,会有划着白色之船的人从海中到来,相信他,接纳他,他会帮助部族的血脉延绵千年。他们已经来了,乘着巨大的木船从海对岸来到这片大地,建立起比大部族当年的镇子还大、人还多的城市,他们骑马、用火枪、在桌子上吃饭。他们更‘文明’也更强大。”说完之后,母亲沉默了一阵,双手拢住我的耳朵,“孩子,我需要你去亲自看,和瓦卡塔卡一起去见证吧。”

于是我出发了,莫名其妙的踏上了前往大海的路,去追寻坏的瓦卡塔卡,去寻找外族人的城市。我出发的那天母亲和我的兄弟来送别我,兄弟们都很高兴,他们平日里也会谈论大人们口中听来的故事,海里的长着一百只腿的怪兽、可以住下五十个人的外族人房子,现在我要成为第一个离开的年轻人了,我能感到他们的喜悦中掺杂着羡慕和遗憾。母亲也在笑,她在我耳边说“记住,孩子,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瓦卡塔卡。”这时,天边划过一颗红色的星星,我伴着它的尾迹开始了旅程。

我的路线和你正好相反,旅行者,你从海上来,溯流而上,我却要顺着肖尼河一路向南。如果你继续往前走就会发现,200年来肖尼河两岸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九成的环境和我当年走过时一摸一样,但那变化的一点,就是当年的村庄变为了现在的城市。小小的镇子沿河建立,占地不大,数量也很少,有时我走一整天才会看到远处的空地上方飘散的白烟,隐约能听到打铁声和马行走的哒哒声。年少的我对这一切都感到兴奋,每到一个镇子都会去看一看,和外族人打听瓦卡塔卡的事情,可从没有人能给我答案。有些人会笑着摇摇头,用手指指镇中心最大的房子,告诉我那是他们的瓦卡塔卡的居所,告诉我应该去聆听真神的教诲;另外一些人则抱有敌意,他们不愿意让我进入镇中心,认为我会污染了神圣的土地。但我并不失望,我知道我只是借着问问题和那些外族人说说话,进入他们的镇子看一看,比起寻找瓦卡塔卡,我更想了解的是那些白皮人。我想知道他们平时吃什么食物,我就去他们的厨房看,虽然有时会被赶出来。我想看看那些马,就去草场和马厩,遇见和气的人还会让我摸一摸它们。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种田的,那就去田地转一圈,他们好像很少种玉米,地里全都是被叫做“小麦”的杂草一样的植物,人们告诉我秋天以后,这些植物会变得金黄,就像我们的玉米。我唯一不想,或者说不敢去的地方,就是他们口中的“教堂”,这好像成为了我心里的一道围墙,仿佛一旦见到他们的神,我就背叛了我的族人,我们的瓦卡塔卡。

随着和外族人接触越来越多,我的交流能力也在提高,学会了很多他们的语言,当然我从前在部族里时就会一些简单的词,比如“换”和“烟草”。我发现他们的语言真的很复杂,明明是一个镇子上的人,却也会互相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镇里人告诉我,那是因为他们也来自不同的地方,虽然都是海对岸,但那片土地上也分成无数的大部族,用着不同的语言,我以前从未这样思考过。

镇里的人们告诉我一些陌生的事,我同样也把部族里的故事讲给他们听。他们说这条河叫萨凡纳河,我说我们管它叫肖尼河,来自我们兄弟部族的名字(Shawnee),这个名字你们念出来就是萨凡纳。他们说海的对岸还有很多很多城市和人,我说森林的地下也有一个大城,在那里有邪恶的林妖争斗不止。他们让我看那些纸上的文字,我觉得很有趣,原来说的话还可以画出来,在我们部族,脑袋好使的人才会画东西,画野牛和鹰,也画我们见到的瓦卡塔卡。交谈往往以他们的大笑结束,他们说神是不可能被画出来的,你见不到祂。我倒不是很生气,毕竟我确实从未见过瓦卡塔卡,但我不就是为了这个才出来的吗?

我就这样不慌不忙的走,路过了图加罗、奥古斯塔、塔克豪等地方,仿佛沿着肖尼河入海的鱼一样,感受着水流中微微震动的森林和草原的脉搏。如果在野外时下起了雨,我会脱掉衣服跳进河里游一会儿,这个季节水里会有很多小鱼,它们亲吻着河底的鹅卵石,吸吮着青苔和石头的汁液。天晴后,我会在岸上休息一阵,仰躺着,看着天空中飘过的白色巨船,沉沉睡去。有时河滩上也会刮起温暖的风,我便奔跑起来,让风变得更快,快到可以闻见翅膀的味道,直至精疲力尽。

慢腾腾的走了三十天后,我终于来到了旅程的终点,我一生的坟墓和白船,萨凡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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