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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志不在年高。
是的。
年纪不大，就能规划自己要走的人生路。芹儿，一个不满17岁的女孩，几次面对不能自主的前路，能适时调整方向，让生活充满激情，过得有声有色。
十五年前初秋某一天早上，被晚班和流水线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芹儿，一回到宿舍，就重重地把身体扔在了集体宿舍自己的小床上，她只想让千斤重的眼皮放松地自然闭合，好好休息。她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听MM的话》那带着谆谆教导意味的旋律。她略微不满地轻轻“哼”了一声，闭着眼睛摸出手机，迷糊中按下接听键。母亲柔和的声音传进她耳朵：“芹儿，后天你大哥结婚。你就算迟，后天早上一定要赶到家哈。”
“什么呀？妈，你再说一遍。”她猛然从床上弹了起来，睡意如潮水般瞬间褪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
“我说，后天你大哥结婚。你后天早上一定要赶到家。”母亲声音大了，“听清楚了吗？”
“妈，真的吗？大哥结婚？我没听错吧？怎么之前没听你们说过？怎么这么突然？后天就结婚，也不提前告诉我，这么急！都不知道能不能买到车票呢！”她语速很快，因为激动和高兴。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嘛？你这孩子！”母亲温和的责备驱散了她残留的疲倦。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反正你一定要赶回来！你大哥好不容易结婚了，你这做妹妹的，不可以缺席！”爸爸的声音里带着毫无商量余地的意味。
芹儿似乎看见爸爸一把夺过母亲手里电话的粗鲁样子，皱了皱眉头，乖巧地答应了：“爸，知道了，我保证赶回来。大哥的婚礼，我肯定必须参加。”
芹儿没有忘记打电话告知我她要回家参加大哥婚礼的消息。
未满17岁的芹儿是我老家临近村庄的老乡，受她母亲所托，我带她来到我所在的沿海城市发展。
我大学毕业后，带了几份证件和几件换洗衣服南下。几经周折，近30岁师范毕业的我，终于在本市一所小学定下来，过上了一眼能望得到头的孩子王的生活，且乐在其中。
那年，我在老家过完春节准备离开的前一天，她在母亲的带领下来到我面前。得知她初中才毕业，我强烈建议，让她好好上高中，上完大学。
她母亲摇头：“我们没有能力供。”
“要不，学个技术也好啊。”看着站在我面前的芹儿稚气未脱的脸蛋，看着她一声不吭，低垂着头，双手不停地揉搓衣角的窘迫举动，看着她不时含羞带怯地偷偷看我一眼，马上又像受了惊一样低下头去的羞怯神情。我为她忧心，她这么小，就辍学了，未来的路怎么走才能算得上平坦？
可不管我怎么说，怎么想，她母亲依然摇头：“我们没钱啊！实在供不起。早就知道你在南方过得好，你就帮一帮我们，给我们带她出去。她在外面也有个照应，假如她将来能过上如你一样的生活，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就这样，平凡得只要一进入人群立刻就难寻踪迹的我，居然成为一个小姑娘的保护者。
我托人给她找了份工作。几乎没有学历，没有技术的她，只能做普通工人。她倒不难过，对将来自有打算：“姐姐，我先挣钱，有钱了，我就去学一门技术，考个证。”
我笑：“你知道得还挺多啊，知道要有专长才能有发展。不错啊！小小年纪，有想法！真棒！”
“电视上看来的。我早就打定主意了，不做洗头妹，不做洗脚工，不做餐馆服务员。就想有一技之长，越老越吃香。”她也笑，白净的脸蛋，两侧脸颊隆起了两块婴儿肥，唇角处陷下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一愣神，呆了一两秒钟。
“好，有志气！”我赞叹，“你小小年纪，又长得这么漂亮，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真应了那句‘明明可以靠颜值，却偏偏靠实力’。我看好你，相信你一定能成功！”
没料到，打工还没满一年，学技术的钱还没挣够，芹儿就被父母的一个电话叫回了家，此后，我没有再听到她的任何消息。
一个多月后，我与母亲通话，闲聊，忽然聊到了芹儿。
“她呀，嫁人了。”母亲说，“应该不会出来了。”
我呼吸一紧，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嫁人了？她才十六七岁，就嫁人了？她回去那天打电话给我，说她大哥结婚，没说她要嫁人啊？”
“估计她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母亲说，“她和她嫂子是换的。”
“换？”
“是啊，她大哥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不大灵光，三十好几了，一直没有成亲。离他们村五十多里的一户山里人家的儿子，也三十左右了，没有找到老婆。对方那家人的妹子说话有点儿不利索，嫁不出去。托人一说，双方父母都同意换。就让她回来了。听说她一回到家，就被男方家接走了，生怕她反悔。真难为了那个妮子。不过，听说她嫁的那个男的人不错。”
我握着电话的手颤抖不已，说不出一个字。我不敢相信，只在小说或电视剧中才能看到的桥段，居然毫无征兆又如此鲜活地一一呈现在我眼前。顿了一两分钟，我听到母亲说：“我知道你也为那个小妮子难过。人各有命，她出生在那样的家庭，自有她的命。我如果见到她家里人，叫她打个电话给你。”
接到芹儿的电话时，她已经出嫁半年了。
我小心翼翼地和她聊，她也小心翼翼地和我聊，我们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开某一个话题，生怕触及某一个痛点。聊天不顺畅。但是，她没有挂断电话结束聊天的想法，我也没有。从她吞吞吐吐的某些话语，我还是了解到她这一年的经历：
那天，她接到母亲的电话后，为30好几的大哥终于结婚了高兴不已。她哼着歌，请假、购买车票、收拾日常用品，抽空给我打了个电话。
隔天晚上，她紧赶慢赶回到了家：“妈，我回来了。”
“芹儿，你回来啦？”母亲迎了出来。
恍惚间，她发现，母亲满脸的笑容下，带着淡淡的忧伤和愧疚，她没有深究。她环顾四周，也发现家里家外虽然准备了与平日相比明显多出来很多的食材和荤菜，但静悄悄的，并没有邻里办喜事的欢快和热闹。她疑惑：“妈，怎么这么冷冷清清的啊？”
“芹儿，你知道你哥的状况，我和你父亲都觉得没必要大操大办，担心你大哥闹新房时应付不过来。我们也请了一个厨师，摆上两三桌，和自己家的兄弟姐妹叔叔伯伯吃一餐饭，高兴高兴，就好了。”母亲微笑，耐心解释。
芹儿一想：“也是哦。大哥没意见吧？”
“没意见。他开心还来不及呢！整天笑眯眯的。”
“哈哈，我大哥就是我大哥。”芹儿哈哈大笑。
当天晚上，芹儿妈妈挤在她的小床上，一只手支撑着头，侧卧，一只手轻抚她的发丝，怜惜地看着她，说娘儿俩的体己话。芹儿蜷起身子，好像回到了孩提时代，缩进母亲怀抱，满足着、幸福着，把她在外近一年印象深刻的打工生活和见闻统统说了一遍，直说得口干舌燥，还是停不下来。妈妈拢着怀里的她，微笑着，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表示赞同或者反对或者惊讶的话语。
母亲的怀抱如此温暖，芹儿发出了若有若无的鼾声。
她发现自己困于梦魇，梦中，爸爸妈妈语气平和地告诉她——明天，她和大嫂换亲，即将成为大嫂的大嫂。
“不——”芹儿放松了的眼皮骤然紧张，倏地睁开了，满脸疑惑地仰头看着就在她头顶处的母亲的脸，问，“妈，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你说我明天要和大嫂换亲。真是好笑，我居然会做这样的梦。吓死我了！”
“芹儿，那不是梦，那是妈妈刚刚跟你说的话。这是真的。”
妈妈平静的语气如一道惊雷在大晴天从天而降，毫无征兆地在她脑中炸响，拖拽着足以刺瞎她眼睛的白光。她耳中嗡嗡作响，过了好久，好久，响声才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她如梦初醒般带着哭腔质问：“妈，你吓我的吧？我，要去换亲？我才17岁多一点儿，18岁都不够，你就让我嫁人？你有这么狠心吗？……呜呜——”话还没有说完，她完全爆发出来了，扯开了嗓子，失声痛哭，“你们这样安排我的人生，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跳下了床，就往外冲。
妈妈一把拖拽住了她，用力拥着她，轻拍她的肩膀：“妈妈知道委屈了你，但是为了你大哥，我们只能让你换亲，你妹妹还小，总不能让她去吧。我们打听过了，你要嫁的人虽然年纪不小，人倒是没有任何不好的。和你大哥比起来，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他主要是家在偏远的山区，那里人口少，耽搁了。不过，男人年龄大点，更会痛惜老婆。相信妈妈，你嫁过去后，不会受苦的。只要你们勤勤恳恳的，肯定能过上好日子。”
她哭、她闹，无论妈妈说什么，她都不愿意。
她收拾才从旅行袋收拾出来的物品，马上要离开。
她发现，门，从外面反锁了。
她听见爸爸在外面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睡吧。明天漂漂亮亮地做新娘。相信妈妈，不会害你的。”妈妈强拽她躺下，使劲拢着她，逼她安静下来。
妈妈毕竟劳累了一天，经芹儿这么一闹，不久，再也控制不了睡意，发出了浅浅的呼噜声。
芹儿再次起床，逃，没找到机会；死——她才没那么傻！她的大好青春，大好年华，怎么能主动放弃呢？
天蒙蒙亮时，她昏昏沉沉睡着了。
早上，迎亲和送亲的队伍都租了一部面包车，在半路互换了女儿后，打道回府，芹儿和大嫂两人像电视剧中交换人的情节似的走出了自己的队伍，走向另一支队伍，走向了未知的世界，走向了即将开启的未知生活。
山路崎岖，面包车停下后，芹儿跟着夫家足足步行了两个小时左右才到了门框上贴了对联的孤零零坐落在山腰的家。
祭祖、拜堂、宴席......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虽然不多，仪式简单但是程序一道也没少。
芹儿像一个木偶一样，任由他们摆布。
被父母兄长逼上婚车后，她想过逃跑，可即使在山坡僻静处拉泡尿，也有两三个妇女远远看着她，更不要说其他时候，更不要其他机会。下车后要步行两个小时左右才能到夫家，就足以让她心生绝望。
婚后，果然像妈妈说的，她得到了夫家的爱护。
名义上的丈夫小张，比她大10岁。在城市打工期间，芹儿见到多少30岁左右的单身青年啊。说实话，她一点儿都没觉得小张“老”，虽然在家乡，这个年龄还没有结婚，已经成为了人人眼中的“老姑娘”或者“老单身汉”。
小张理解她，呵护她，像对妹妹一样对待她。从她踏进这个家的门那一刻起，他就悄悄告诉她，他不会勉强她做她不喜欢做的事情，他会等她长大，会用实际行动获得她的真心。
公公婆婆把她当女儿，关心她，和风细雨地和她聊天。
很快，她融入了这个家庭，她发现自己生活得越来越开心、快乐。
她说，她和小张承包了一大片山地，在山上种了一大片竹，准备春天和冬天挖笋，夏天和秋天卖竹，冬天编制竹器。他们种了脐橙，两三年后，脐橙就能进入丰产期。他们还在山坡上散养了几千只鸡，他们的走地鸡和散养蛋很受欢迎。他们还在山谷挖了好几口大山塘，养了鱼，相信过年前，山塘里的鱼条条都会丰腴肥美。
她还说，她渐渐地喜欢并且爱上了小张，准备在18岁生日那天，真正成为他的人。
她又说，相信她们一家人，只要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倚靠绿水青山，肯定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最后，她说，她不想离开家乡去外省打工了，她要学习农技，打理好承包的山地，以科学的管理让产品上新台阶，申请自己的品牌。
这次电话，是我和她最后一次通话。
此后，我们没有再联系。
希望芹儿这个小小年纪就对未来很有规划的人，生活得幸福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