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里的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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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庆祥八岁那年的春节,二姐给他取了新名字叫“唐若尘”。二姐刚和父亲去顺昌出席姑姑的婚礼回来。那晚酒席散了,二姐听到父亲冲着奶奶吼,才知道原来她们有个亲生爷爷叫唐秋锋。

二姐回福州后不敢提这件事,因为她妈和奶奶不对付,家里提不得奶奶的事,祥子爸也就每年腊月独自回顺昌几天看看老娘。

祥子妈觉婆家所有的事都闹心,好比这年姑姑的婚礼办在冬天,家里三个孩子,哪有多余的钱做新的冬装。

思来想后,挑了眉眼最干净的二姐,抓上两把马尾,做了件橘红色的确良衬衫罩在旧棉袄外面,并一条翠绿色的确良新裤子。这是祥子妈能张罗出来最省城的样子。

被老妈“相中”的荣光没有让二姐骄傲,那年她十二岁,“语文”书皮包着琼瑶小说,憧憬的是清丽脱俗的邂逅。衬衫罩着棉袄,红配绿,瞎了眼似的搭配,让她一股子的灰心,觉得去乡下丢了一回人。

“嗳,我给你取了个新名字,叫唐若尘,好不好听?”二姐问李庆祥。

“啥?”

“我才知道,我们有个亲爷爷,叫唐秋锋,所以我们应该要有一个唐姓的名字,你以后叫唐若尘,我叫唐若云,老大叫唐若思”

“亲爷爷呢?”

“这个不知道,说是死了。。。你觉得唐若云怎么样?好听吗?”

祥子二姐正展开旖丽的幻想,亲爷爷在台湾发着大财,还遣了穿拖地喇叭裤,茶色蛤蟆太阳镜的才俊来找寻她们。祥子和二姐猜不到的是,他们妈瞧不上奶奶的一个理由,就是因为奶奶改嫁过,而祥子的爸就是俗称的“拖油瓶”,祥子妈一辈子最受不得就是没面子。

祥子也对这个亲爷爷好奇,祥子爸只懂亲爹是个军人,姓唐,小时候在他外婆家看过一张戎装照,别的事,祥子奶奶绝口不提,只说死在逃难的路上。祥子妈听不得这个话题,这没线索的寻亲在祥子的生活里渐渐淡了。

祥子十八岁,继爷爷过世,他和父亲往顺昌奔丧。葬礼结束的那个晚上,满是霉味的昏暗小屋里,他看奶奶双手撑着床沿喘气,念头一闪,轻轻抚着奶奶的背,小声地问亲爷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奶奶垂着头,瘪了瘪没牙的嘴,摇摇头不说话。

回省城那天,奶奶悄悄递给祥子一张信封,背面写着一行字;“唐秋锋,1898年,老家江西高安老城卖豆腐的,解放前是南平县警察局长”。

奶奶的油笔字,嶙峋铁钩,勾起祥子童年寻根的好奇。

他去南平档案馆查民国时南平县县志。赫然看到1937年民国警备厅密训:“机关被日军轰炸,局长唐秋锋并多人负伤住院,时局危险,建议各分处自行开建防空洞。”

祥子有点兴奋,他知道奶奶一辈子都在南平县医院做护士。他索性请了一个月的假,带着采访本,往南平找当年医院还在世的老人。

“你爷爷啊,霸道地很呐”

奶奶当年的护士长95岁了,头发稀的能看见头皮。见到祥子高兴的很,花了几天的时间,拼凑出祥子家一段尘掩的家史。

民国二十六年,南平警备司令唐秋锋逼着前清金秀才嫁了侄女金娜,这就是祥子的爷爷奶奶。

唐司令那年38岁,受伤住院了一周,一眼就看上19岁的护士金娜。金娜识字,大脚,修细细的眉,烫着时兴的大波浪卷发,脾气娴静。老人们还记得金娜为了躲警察局长的骚扰,甚至想辞了工作。唐司令见威逼不成,叫来金娜的伯父,一个前清的落第秀才来警署谈谈。金娜父亲早亡,家族里婚丧嫁娶事宜就是这个伯伯说了算,秀才遇见兵结局可想而知,一周后,唐司令一抬轿子就娶了金娜。

婚后的金娜还在医院做着护士,脸上,胳膊上的时常有些青肿,她皮肤白皙,那些淤痕扎眼地很。初时,她诺诺地和人解释,做家务不小心摔得。医院同事都心疼她,金娜在家最小,虽然家里不富裕,但上面四个姐姐宠着她,她其实从来不操持家务。

再两年,祥子父亲出生。刚满月就被送到顺昌外婆家,几年也见不上一次父母。他对这个家最后的印象,是1949年他第一次去南平和父母过春节。正月初三,一家人就坐在一辆轿车向南走,路过顺昌,父母将他丢在在外婆家继续南行。不久,金娜独自回家,只说唐秋锋路上病死,就地落葬后她一个人寻回来。两年后,金娜改嫁给同医院李姓的医生,就是祥子后来的继爷爷,祥子爸也改姓李,几年后又生了祥子的姑姑。

祥子自行拼凑出来的历史,总觉得有些蹊跷。

爷爷强娶奶奶,可也是按礼法,明媒正娶。按说行事老辣,深谙人情,可为什么年近四十,之前却没成亲,也无子嗣;之后也没听闻娶姨太太,总觉得和老人描述的无赖好色的军头不衬。奶奶一辈子不怎么做家务,父亲每提起少年时伺候奶奶总有忿忿之意,说要早起做好早饭,再叫奶奶起床吃饭。如此柔弱的奶奶又如何一个人在乱世中处理爷爷的后事?

没等祥子再去找奶奶解开这些困惑,他爸就接到姑姑电话,奶奶已处弥留之际,匆匆叫上祥子和二姐连夜赶了火车。

是夜,昏暗的房间,三人立在奶奶的床前,她已经睁不开眼,说不出话,不能动弹,只起伏的被子说明她还呼吸着。

祥子父亲从床上捡起奶奶的手握着,祥子姑姑附身在奶奶的耳边大声重复地喊“阿哥仔来看你啦……”

须臾,奶奶眼缝湿了,滑下几颗泪。祥子姑姑和帮忙的大嫂满意地说,喏,她知道了,只说不出来。

第二天一早,祥子和二姐还来看奶奶。乡下帮忙的人进进出出。厅里白布,香烛,寿衣都备好了的。祥子和二姐里屋坐着,奶奶躺在床上,像段枯木。邻居大嫂每隔一会进屋,用手指试试奶奶的鼻息。

近午,大嫂匍一伸手,旋即趴在奶奶身上,炸雷似也嚎啕;婆婆你走了哇......婆婆你好走哇……

姑姑、邻居听到信号,齐齐号哭着抢进屋里,祥子父亲苦着脸跟在后面。

奶奶的咽气,大家早等了几天,酝酿许久的悲伤瞬间释放。

殓工不一会进屋,给奶奶换寿衣,只两下就剥的干净,赤条条,肌体瘦的没了,儿童身形一般,殓工把几层寿衣重重套好,反穿着两边袖管,拎起奶奶还软着的胳膊,一把换上寿衣。

二姐红着眼看,低声和祥子说,人死了,真是一点尊严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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