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的暑假,老天一直在下雨。父亲每天早起,念叨一句:老这样下,庄稼就都长不成了。然后披着毡衣赶着羊儿们去上山,风雨无阻。
雨水充沛的年份,山上的草就会长得格外旺盛,远远望去,像是盖上了绿色的毯子一样。
这样的日子里,父亲绝不会放过那样美好的草山,把他心爱的羊儿们圈到圈里,只塞给一把冬天准备的干草。
庄稼是庄稼,草山是草山,羊儿是羊儿,父亲的心里从不含糊。
2
母亲每天望着屋檐下不停滴落的雨水,心里直盼着老天能够赶紧停止下雨,否则,庄稼们全部被雨水泡塌,将会颗粒无收。
但老天不懂母亲的心,总是一个劲地往下泼水,任母亲如何忧愁都无济于事。
院子里早已没有一块可以顺利行走的地方,脚步所到之处,都会翻起厚厚的泥浆,一不小心,鞋子就被泥水脱去,粘满一脚丫子的泥水。
屋子开始漏水。起初是一小块的地方,水滴打在报纸糊成的顶棚上,发出“吧哒”、“吧哒”的声响。
后来报纸被浸透,发黄的水滴开始满屋子滳落。母亲让我们拿来脸盆、面盆之类接到滴水的地方,屋子里瞬间响起了水滴交响乐。
这儿“叮铃”一下,那儿“当啷”一下,很是壮观,也很是无奈。
弟弟年小,不懂这是一种灾难。便在这个盆子里动动,那个盆子上摸摸。他看着雨水在盆子里溅起的水花,还高兴地拍手叫喊:天爷天爷大大下,蒸下的馍馍车轱辘大。
母亲又气又好笑。但生气也没有办法,谁让自己教他念这样的儿歌呢。
3
院子里有一个窑洞,畅口,不深。里面堆放着头一年收下的豆秧,是用来粉碎后喂猪用的。
母亲让我和弟弟妹妹们去窑洞里住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把盆子里发黄的水倒掉,再放回原位继续接水。
老天要是不收雨,我家的交响乐就不会停止。
大门口的出水口被水草堵住,院子里积满了水,雨滴落下,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母亲披着一块塑料布,拿着铁锨去掏开出水口,把带着泥土的水草放在一边,然后踩着泥水回到窑洞门口。
她的鞋子和脚踝部分的裤子都被淋湿,浅黄色的水滴顺裤脚滴落着。
我接过母亲手中的铁锨放在一边。母亲一边收下披在身上的塑料,一边自言自语:
这老天爷是怎么了啊,快一个月了都不见有晴的迹象。再这样下去,庄稼就全部霉光了,还让我们吃什么啊!这老天爷真是不要人了。
4
我也不懂母亲心中的惆怅,我只想着,这天要是再下上一些日子,我的暑假就结束了,我就可以不用去拔麦田里的大草了。
拔大草就是把混在麦田里,与麦子一样高的草拣出来,拔掉。这样,土地供给麦子的营养就更充足,长成后的麦粒就更饱满。
高原的麦子成熟的迟,每年的暑假都是拔大草的时候,母亲总会让我帮她去田里拔草。
大热的天,脚下热浪卷着,腿上又潮又热,脸上汗水总是来不及擦试,一波一波往下流。
我真的很不想去拔草,但看着母亲单薄的身影,又不得不去。
母亲就是觉得自己劳动很辛苦,不想让她的孩子们步她的后尘,才费尽心思在父亲那里为我争取到了上学的机会。不去田里帮母亲,我于心不忍。
5
也许是老天爷下雨下累了,终究是在我的暑假还没有结束的某个日子里不再落雨。屋子里的盆盆罐罐们也被撤了下去,回到了它们该呆的的位置。
母亲取下炕上被水花溅湿的被褥们,一排排晒在院子里,带着我去了田里。
长势最好的那块麦田里大部分的麦子已经彻底睡去,跌倒的麦杆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白光。
我和母亲走近,扶了一些起来,在放手的同时,麦杆们又哗啦啦倒了下去。
母亲站在地头,手扶麦杆,手指捻着麦穗里面的麦粒,指尖流出乳汁一样的白色。
“可惜了,一粒都长不饱了。这老天爷真的是不要人了。”我看见母亲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一刻,我好后悔自己当初那种很不光彩的想法。
6
看着母亲无助的身影,我心中盼望着那些麦子们可以奇迹般地站立起来。只要它们能够站起来,我宁愿不去上学,也要帮母亲拔完麦田里全部的大草。
我们移步到另一块地头。这块地里的麦子品种不同于前面那一块,麦身不高,麦杆相对比较粗矮。
也恰好是这种粗矮却经受住了连阴雨的洗礼,大部分的麦子都直挺挺站立在阳光里,麦粒饱满,泛着光亮。
母亲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摸摸麦穗,又试试脚下的土地,对我说,再晒上一天,就可以进地了。我回她:好,后天来拔大草。